湖光山色大草原
文/梁瑞郴
一
晨光照醒大山,悠长的鸟声破空掠过,风从山中来,含着果香、青草味,吹过湖面,推起层层的波澜。从白马湖文艺创作基地的阅水楼望去,只见波光闪闪中,有两个红点,在湖心漂移。这景象,是秋夏白马湖晨曦中一道风景。
我在每一个美丽的早晨,喜欢伫立在阅水楼廊台,注视这一湖大水,并把层层叠叠的山峦揽于胸中,将山水酿造的诗意饱尝个遍。
有人说,白马湖是天下最美的湖。以我有限的山水阅历,我非常认可。
天池堪为海拔最高的天湖,只可惜片石嶙峋,唯有粗犷。纳木错水清如镜,却只有冷峻严酷。千岛湖,山峦竦立,水岛环绕,然却少了层次。我的家乡东江湖,水碧山青,美不胜收,却缺了大山的陪同。
我与白马湖,有过多次的朝夕相处,也与这湖大水有过多次的肌肤之亲,但却多亲近、少领略,多观望、少欣赏。
今年国庆长假,谭谈邀几位朋友,在白马湖盘桓数日,在与这湖大水的厮守中,我有了与原来不一样的感觉。我在每个早晨观赏之际,将美一点点收纳,藏于胸壑之中,这些美天天增长,在不经意中构成一幅幅山水美图。如果将它们次第展开,既有中国画大写意的神韵,又有中国画晕染抹涂的笔趣。画家胡立伟更是在这里逗留数日,成就了被画界朋友认为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山水画作。
白马湖截断蜿蜒如练的荪水,倚重巍巍起伏的龙山,在山与水的交融中,形成既壮观又秀美的山水画卷。这是1958年两万民工肩挑手扛的杰作,他们把这一湖大水赐福于涟源,娄底数百万良田,滋养万万千千的生灵。造福,让白马湖这幅壮美的图画,更显出生动,更深蓄意境。
白马湖也有过迷茫和困顿。在经济大潮的裹挟下,它也曾经热闹非凡。游艇穿梭,快艇飞驰。降落伞溅起的水花,摩托艇旋起的白浪,机器的轰鸣,游客的尖叫,好一幅百乐图呀。更令人忧郁的是,水库居然承包给渔业公司养鱼。那一湖清水瞬间肥起来、浊起来了。我几次到白马湖下水游泳,就感觉身上腻乎乎的。水在阳光的映照下,似有密密麻麻的微生物游弋,那气味也变得非常奇特。
资本的欢笑,带来的是这片青山绿水的哭泣。这种现状也引起群众强烈的反响。历届政府也为此做过很大的努力,但改变收效甚微。当地政府以断腕之力,斩断旅游之链,拿出数百万资金,补偿一家渔业公司,终止了水库与他们签订的三十年的合同,取缔了成千上万的网箱养鱼,关闭了数十家水上餐厅,彻底消灭了这些污染源,还湖于民,造福于民。白马湖恢复了往日生机,天蓝山青水绿。巍巍龙山在这一湖清水的滋养下,青翠欲滴,层次递进的山峦,在迷蒙中显出奇幻隐绰。这湖大水,风静时,晶莹如镜,风起时,波光粼粼,而白鹭的翻飞,把舞动的生命写上了蓝天。
我驻足阅水楼,把这幅剪影收进了心中。
远望,有两个小红点向湖心移去,这是年近80的名作家谭谈和夫人。面对这湖清水,夫妇俩每天早晨6点便下湖游泳。年老的生命和青春焕发的湖水,交织成一曲白马湖恋歌,勇敢而高亢。谭谈夫人并不会游泳,仅凭一个救生圈,勇闯大湖,每天坚持一小时游程。
多好的水呀!不光是濯吾足濯我缨!而是洗心洗肺,把一个时代的美好写进奋进的生命!
二
那一晚,宿大熊山金龙溪院。
一夜无话,但枕涛而卧,大自然给了催眠良方,耳畔始有潺潺水声,渐如轻音乐,舒缓而起伏不定,终归于无,把你推入温柔梦乡。大自然真像一床摇篮,将尘世的一切都化于无。
我对寻山访水,总有些忽略不计。如探洞,就往往兴趣不大,从最早下桂林芦笛岩始,到造访张家界黄龙洞后,就以为天下洞穴,野无遗贤了。虽然其间也感受过一些洞穴的奇伟壮观、神奇莫测,但终归是山之洞穴耳!
再如寺庙。即便是藏于名山之中,规模宏大,但寺庙者,多是规于一范。虽规模不一,但都形同一出。即便在表现形式上,无论是求佛问道,还是驱凶避邪,都无外是木鱼声声,烟火袅袅。这次至大熊山西泉寺,尽管体量宏伟,依山傍势,勾连衔接,互为映衬,但仍然没有震撼之感。
如果说真正让我有震惊之感,有深刻印象的,记忆中有张家界倒长的山、九寨沟童话般的水、龙门石窟精湛的刻、新疆吐鲁番的坎儿井、苏州精致别巧的园、昆明大观园洋洋洒洒的联、太行山中挂在云上的渠、凤凰城中那一片石垒的坟、韶山冲中那间简陋的屋……
在大熊山西泉寺东侧,真正让我心头一振、眼前一亮的,是一棵挂满红绸带的银杏,看来许愿的人不少,人人心中都驻着美好。我想起多年前过黄山鲫鱼背,万丈悬崖边挂满的锁,这可是青年男女的定情之物,他们希望锁住一生,把爱情进行到底。
肺腑之言,只有见到最可靠的人时,才可以一吐衷肠。那些晨风中飘拂的红绸带,飘荡着多少美好和希望,而这位长者,静静地、慈祥地倾听每一位怀揣希望的信男信女的倾诉。千年银杏,它是最可靠的倾听者,用千年的智慧,把希望带给人们。
已是深秋了,古老的银杏树叶仍微黄泛青,这不禁让我想起白居易两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高推迟了季节,树老却仍保青春。树旁立有一牌,告此树有四千多年的岁数了。有友人说,前些年来时,牌上还只标明一千六百多年树龄,只是几年时间,徒增了三千年。众人闻之大笑,又有友人正色道,这可是后来林业部门正式勘定的,言之凿凿,我们又缺少科学证据反驳。我见那树,巍巍如盖,挺挺于云,枝壮叶繁,老而弥壮,四五人方可合抱。瞬间让我肃然起敬,山间老者如人间寿者,风霜雨雪,酸甜苦辣,阅尽人间沧桑,饱览世事风云,真大贤大智者。古语曰,仁者寿。我立于远处,细细端详这位饱经沧桑的长者,它仿佛有一股仙气,有一种仁者的气象,环绕周边。如果它真有四千多年的高寿,真可直追华夏五千的文明历史,见证先民筚路蓝缕的点点滴滴。我禁不住要直呼了:“大熊山,你不愧为高寿之山!”
一代伟人毛泽东,晚年见枯树老枝虬龙,不禁大发感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即使是千古英雄,也会感叹江河无奈、人生苦短!但我在大熊山见到这郁郁葱葱的千年银杏后,对江山无限、生命永续有了新的认识。英雄的历史,会用时间之刀,一点点镌刻在古之树上,和青山一起永存。
大熊山上两棵树。读者诸君也许会问,还有一棵树呢?
这棵树有点寂寞,它孤零零立于金龙溪院宿主陈明亮的老屋后面。但我见到它时,仍然有一种顶礼的激动,我远远地注视它,无论树形、体量,都与西泉寺旁的那棵千年银杏如出一辙,因隔了一个山脊,只能翘首相望。学生送荣介绍道,眼前这棵是雄树,西泉寺为雌树,据说两棵树的树根,已紧紧相扣,延伸到春姬峡了。更有甚者,说两树之根已经伸至新化县城。虽是传说,但大家听说后,仍一副很羡慕的样子,那眼神中,都显出神往了。
旧有比翼鸟、连理枝之说。在大熊山,两棵千年银杏根相连、枝相望,这真是一段隔山连理的美好传说。而这一切美好的传说,都发生在这美好山水之间。
大熊山两日,目之所及,到处有古木森森,那些和时间较劲、和风雨搏斗的古树,显示出奋斗的力量。而这一片树之历史,又都是大熊山人民敬天地爱万物精神的写照。我于万木葱茏之中,在这有趣的地方,和一群有趣的朋友,见到这两棵有趣的古树。我们默念,感谢祖先,把这巨大的财富留给我们,我们更应把它传给子孙。
三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是最能反映李白风神自负的样子的诗句,难怪有人惊为仙人谪入凡间。在漫天大雾的仰天湖,我突然想起李白的这两句诗,这种无厘头的联想,全因了仰天湖的名字,加之仰天湖密密编织的弥天大雾。
今年的秋,短促而奇异。仅仅不到10天的时间,便断崖似急坠,转眼中就由夏入冬了。
我到仰天湖的这天,此地正举办瑶乡欢庆秋收的丰收节。其时,秋已骤然逝去,那些欢庆的音乐只能在瑟瑟寒风中顽强响起,但仍能够给人一阵阵喜悦。丰收,是农民一年中上天最高的奖赐。你瞧,在仰天湖草坪的大屋场里,那些堆集陈列的各种各样的粮食及山珍,就非常坚定地把秋挽回,让你感受到稻花飘香的阵阵秋意。尤其是高山独有的、热气腾腾的烤红薯,让人的味蕾开花,经不住诱惑,同行者便瞬间成为食客。
雾失高台,风送寒意,这是当日仰天湖高山草原真正的写照。这座海拔1300多米的高台,有上万亩之阔。若是天高云淡之日,举目眺望,绿茵铺天,湖迷山色,一点点微风,也可以摇动起层层绿波。那时候,你自然会想起位于楚南之地的城步南山的高山草原。它们是何其相似!无论是地形、面积、状况都相差无几,红军当年长征时,经过了这两座高台。南山的壮美深深吸引了王震,面对这片为天地壮色的南方草原,他深情地说:“待革命胜利之后,我们要在这里建一座牧场!”一语成真,新中国成立后,南山牧场应声而起,如今,它已成为湖南的“奶库”,为人民送去优秀的奶源。但如果要说这两片高山草原的美,我更要把赞美的票投给仰天湖了!
仰天湖除了微微起伏、连绵不绝、天地相衔、与天共色的高山草原之外,还有晶莹剔透、如仙境瑶池般的大湖。水是滋养万物的母乳,仰天湖的绿茵,在水的滋养下,草如翠碧,景如仙界。若是在春雨和秋水的洗涤下,那真是青葱欲滴,高台无尘,把最鲜嫩的草色献给天地。
可惜作家来的这天,雾裹了仰天湖的真容,百米之外,一片迷蒙,近观尚不可能,又何谈远望呢?但许多作家还是在淅淅沥沥的小雨、凛冽的寒风中奋勇向前,企望老天开眼,能一睹仰天湖的芳容。但天不遂意,弥天大雾把仰天湖包得严严实实。年近八旬的老作家谭谈,在艰难登上最高顶时,不无遗憾地说:“什么也没看见,有点湖光,不见草色!”
新疆、北京来的朋友,也只能抱憾而归,很难想象,他们还是否有再次登临这高山草原的机会?
大雾冷雨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在心中对朋友们说,仰天湖一日,大雾冷雨可能会给你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绵绵不绝的回忆。湖南的郴州北湖,居然会有这样一片高山草原,装进你的心里,容你想象。我相信,我们在仰天湖蒙古包中用餐之后,当主人用最鲜美的牛羊火锅招待你时,你会感受到最绿色的味道。从来不吃羊肉的谭谈,也第一次在仰天湖开戒。他不无自豪地对我说:“我第一次吃了羊肉呀,这里的羊肉居然没有任何膻气!”
我们沿着盘旋山路,登上仰天湖的一路上,随处可见翻飞的白鹭,这些鸟之精灵,早已把这片山水,写进我们的心中!
梁瑞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湖南省散文学会会长,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报告文学集《一万个昼与夜》《毛泽东生辰印记》(合著),散文集《雾谷》《秦时水》《华夏英杰》《欧行散记》等。散文《远逝的歌声》获中国作家协会和煤炭部第二届乌金奖,《雾谷》获全国副刊优秀作品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梁瑞郴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