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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小说丨残雪:灵物

来源:《芙蓉》 作者:残雪 编辑:施文 2024-04-08 09:4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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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物(短篇小说)

文/残雪

离子认为他是他们家人当中最早发现那只小动物的。那天是个梅雨天,家里的人情绪都不高。离子在厨房里洗碗,他感到脚下的泥巴地面溜溜滑滑的。终于将那一大堆碗碟洗完了。他揩干了手,将厨房门打开。外面是他家的后院,土里面种了很多他爱吃的小葱。离子用懒洋洋的目光将后院这一大片小葱扫了一遍。忽然,他觉得有些异样:菜地旁边的空地上有个东西在动。

离子打着雨伞朝那一点浅棕色的东西走过去。走到面前,他发现那是一块从地上长出来的圆圆的石头。虽说是石头,但它的形状确实像一只不知名的动物的上半身。而且离子记得,刚才这块彩色花岗岩是真的在动。离子蹲下来,用手去摸这个东西的眼睛,它的确有两只硬邦邦的眼睛。他心里想,也许刚才看花了眼?

“离子,你在干什么?”爹爹叫他了。

“这里有一个东西!”离子大声说。

爹爹撑着伞过来了。“我要出门了,你守好家。最近小偷很多。”说着话他也蹲下来了,“这块石头啊,是你舅舅送来的,他喜欢捣弄这些东西。”

离子再看石头,发现那上面的眼睛和嘴都已经消失了,它成了普通的石头。

“守好家。”爹爹又强调了一句。

他站起身,走出门去了。

离子仍然蹲在那里,他想起了舅舅。舅舅是山里的樵夫,住在山间的木屋里,很少下山来。他在过年时下山来到离子家时,常给离子带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礼物:比如奇形怪状的木疙瘩啦,比如拿在手里嗡嗡作响的小陨石啦,比如大得反常的蝉蜕啦,等等。离子将这些礼物都收在自己的小柜子里面了。那么这一次,这块有眼睛和嘴,很可能还会动的花岗岩石头,也是舅舅的礼物吗?

离子去厨房里拿了一个小煤耙子出来,他想看看这块石头埋得有多深。他挨着石头挖下去,挖下去,挖了好一会儿,堆起了一大堆泥土,但没有成效。这块石头仿佛是从很深的深处长上来的。而且它并不是越到下面体积越大,而是有点儿像一根柱子。一个念头从离子脑海里冒出来:莫非它是天上掉下来的柱形陨石?但爹爹为什么说它是舅舅送来的客人?离子用煤耙子用力敲了一下它,它纹丝不动,可见根基之深。

离子将挖开的泥土重新掩埋好,忙乎了好久。这时他的全身都被雨淋湿了。临走前他又摸了摸石头上原先有眼珠的地方,他的手指感到了动物眼珠的转动,这令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凑近去看,先前的眼珠还是没恢复。他心里想,有可能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两天后,离子确定自己真的发现那块石头是一只小动物了。当时出着太阳,他刚一开厨房门,就看见它在动。它还伸出了两只爪子呢。它似乎要跳出泥土,但它的下半身仍是纹丝不动的石块。离子蹲在那里,抚摸着它的光滑的皮毛,他同那两只贼亮的深红色圆眼珠对视着。这是离子从未见过的动物,它的爪子十分锋利,离子的手背被它抓出了几条血痕。离子从屋里拿来了小块猪肉放在它面前,它连瞧都不瞧。离子恍然大悟:它连排泄器官都没有,怎么能吃东西?它不怕太阳晒,它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烈日。离子心里想:我有宠物了!他感到欢欣鼓舞。过了一会儿,小动物又还原成了先前的花岗岩石头。离子现在将它看作自己一个人的宠物了。

当一家人坐在桌旁吃饭时,爹爹冷不防对离子说:“谈谈你那块石头吧。”

离子不愿开口,他低下头扒饭。他听见两个弟弟在窃笑,他们显然是在笑他。为什么呢?他们见过他的宠物了吗?还是只见过那石头?

“离子真高傲。”爹爹又说,“你今后的路不会平坦。”

那天晚上离子睡不着,因为他一直听见弟弟们在隔壁谈论关于他的什么事。谈话的内容听不清,但隔一会儿就冒出“离子”这个名字。离子觉得,两个弟弟已经观察过那块石头了,他们当然是在谈论这件事。不知为什么,离子相信只有他自己见过宠物,而爹爹和弟弟们则只是见过石头。弟弟们可能是在笑他对一块石头如此牵挂。想到这里,离子便伸出手,就着昏暗的灯光察看手背上那几条血痕——这是宠物存在的证据。啊,那两只眼睛!他给他的宠物想出了一个名字:巴巴。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响亮。它到底是从天上落下的陨石,还是舅舅送来的礼物?巴巴的下半身有多么长?通到哪里?离子想得入了迷。夜已深,弟弟们睡着了。离子偷偷地溜出卧房来到了后院。

他在月光下辨认着那块石头。多么奇怪,石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深洞。离子起先将手伸进洞内抓了几下,感到里面什么也没有,但似乎涌出微微的凉风。离子不甘心,他伏在地面,将整个手臂都伸进那圆洞。他探不到洞底,只能感觉到涌出来的风。风还发出“咝咝”的好听的声音。也许这个洞是无底洞?那么露出地面的巴巴和同它的身子连接的花岗岩圆柱又是怎么回事?这时洞里又旋上来一阵凉风,离子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他缩回了他的手臂。一个声音在附近响了起来。

“这是它的家。”

“它的家在我的家里。”离子忍不住接着那人说。

可是离子看不见说话的人,只感觉得到他的气息。

“这可是一件巧事。”

那人说了这一句就不吭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还是不说话,现在离子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很可能他已经走掉了。离子有点失落。晴空里忽然响起了雷声,天变黑了,小雨落下来了。离子只好回屋里去。今夜的变故是他没料到的。难道巴巴真的搬走了?那人不是说这里是它的家吗?

离子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当他昏昏入睡之际,眼前就出现了擎天柱。那柱子正是从巴巴所在的洞里伸出来的,一直通到天庭。离子抱住那根柱子往上爬。可是爬了一阵又害怕起来,他担心自己回不到地面了。于是又赶紧溜下来。他刚一下来柱子就嗖的一声缩回了那个洞里。离子看见留在地面的那一截石头仍是巴巴的形状。他感到自己放下心来了,就进入了更深的梦境。

开刚亮离子就起来了,外面又下雨了,是瓢泼大雨。他撑着伞站在后院,口里呼唤着:“巴巴,巴巴……”他看见半截身子的巴巴被雨淋得透湿,垂着头,耷拉着耳朵。他凑近去摸了摸它。它好像只剩下了一张皮似的,身体里完全没有骨肉了,两只眼睛也闭着。难道它已经死了?可它的身体下部是花岗岩,花岗岩是不会死的啊——离子于绝望中想到了这一点。“这只是暂时现象。”他在心里说。

离子回到了厨房帮爹爹烧火。

“有些事不需要心心念念地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爹爹说。

“您是指宠物的事吗?”离子问。

“也许吧。但不只是这事,好多事都这样。”

听爹爹这样一说,离子就振奋起来了。爹爹应该是明白就里的啊。他向爹爹提出让他去舅舅家拿砍刀,那是舅舅为他准备的。

“好,快去快回。你一走,这里的一切都会就绪。”爹爹说这话时眼神恍惚。

离子一出门雨又停了。他欢快地在那条路上走,心中充满了期待。他记起出门前还去看了一下巴巴,那时它并没有活过来。当时他心里想,巴巴的希望应该是在舅舅那边吧,它到底是不是舅舅送来的?多年里头,离子很想从舅舅那里打听一些大山里头的事,但舅舅总是守口如瓶,也不带他进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询问过舅舅,舅舅说:“慢慢长大起来就好了,不要急。”现在他又靠近那座山了,离子觉得它大得无边无际,他不敢一个人在里头转悠。他沿着熟悉的小路一会儿就到了舅舅的木屋。

舅舅还没回来,厨房的灶上有焖红薯,很香,离子拿了一个坐下来吃。

离子吃完红薯就打开厨房的门想吹吹风。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那口井的旁边有三只小动物露出地面。离子说不出这些动物的名字,它们都是浅棕色的皮毛,红色的圆眼珠,但相貌各不相同。离子凑近去看,就看到了同小动物们的身体联结的下面的花岗岩圆柱。难道它们都是舅舅的杰作?这是一种多么神秘的工作啊。离子发现它们都不理睬他,它们的视线极难捕捉。但毫无疑问,它们都是活生生的。

离子一转背,看见舅舅站在他身后。

“舅舅,它们是您种在这里的吗?”

“不是,它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舅舅和蔼地说。

“那得长多久?一定需要很多年吧?”

“嗯。有的可能需要一万年。”

“现在我家后院里也有一只了。怎么回事呢?”离子迷惑了。

“因为离子惦记它啊。它知道了你的惦记,就一夜之间破土而出了。”

“真深奥,真深奥……”

“那,它们会不会死呢?”离子问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不会的。你放心。”

离子试探地伸出手,放在那只像小树熊的动物的背上。不料它竟张开口发出像人声般的笑声,离子惊奇地倒退了两步。

“它是人吗?”离子问舅舅。

“很难说。”

舅舅让离子跟他进屋,说是做了蘑菇炖鸡给他吃。

虽然蘑菇炖鸡特别好吃,但离子的心还是系着外面的那三只动物。他问舅舅那些花岗岩圆柱是不是在地下生长一万年了。

“有的可能长了那么久了吧。”舅舅说,“我在夜里听到过它们生长的声音。”

离子想象着舅舅说的那种情境,在心里感叹道:“多么美啊。为什么自己一次也没听到过?这就是差距啊。”他有点沮丧。沮丧之余又盼望舅舅透露更多山里的秘密,最好带他去山里转一转。他忽然记起了爹爹让他“快去快回”,看来他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两人将小鸡吃得干干净净,还喝了些米酒。后来舅舅拿着一杯米酒去到外面,将米酒顺着那三根花岗岩圆柱浇下去。这时离子注意到三只小动物又变成了石头。

“它们在喝万物的精华。”舅舅笑呵呵地说,“这就是生长的奥秘。”

离子抚摸着三块一动不动的石头,在心里说:“原来是这样啊。我一回家就要让我的巴巴吃好喝好。”

离子匆匆地同舅舅告辞了,他在心里担忧,觉得他的宠物一定是饿坏了。舅舅知道他的心思,就送了一壶米酒给他,还郑重地告诉他说:

“动物和人,都是岩石的同类。”

离子下山后没走多远,就被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男孩袭击了。男孩将他击倒在地,用一只脚踩着他的胸口说:

“想去绿塔?那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他捡起水壶,将水壶里的米酒一饮而尽。

“起来!”他命令离子。

离子慢慢地站起,从他手中接过水壶,心里沮丧不已。

因为男孩没再为难他,离子就开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奇怪的是那男孩也跟在他身后走,并且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

“绿塔是通往地底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这小家伙跑到山里来,还带着一壶米酒,是想搞贿赂吧?从前也有一个……你们白费力气。那里有我守大门,你就死了心吧……没人能过我这关。”

离子对他说的这些很感兴趣,因为他提起了“地底”,那不就是长出花岗岩小动物的处所吗?他希望这个男孩再透露一点什么。可是他说来说去的都是那几句话。离子听了之后仅知道有一个绿塔,好像是石头砌的塔,那里是通往地底的门。这个男孩是绿塔的守卫。离子心里不由得很羡慕他。

“你叫什么名字?”离子问他。

“我不告诉你。我告诉了你,你就会去打听我。哼。”

离子快到家时回头一望,那男孩已不见了。他冲到后院,看见他的两个弟弟正围着他的宠物逗弄。

巴巴又活过来了,显得精神饱满,它的皮毛在夕阳下发出好看的光泽。此刻它那圆圆的眼睛正冷峻地瞪着前方。

“有人在下面很深的处所给了它支援。”大弟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离子问他。

“我可以闻到。”他停了停又说,“天底下的这类动物都是一家,它们都靠人的关照活下来。”

“你真聪明。”离子由衷地说。

大弟发出一声冷笑,拖着小弟走开了。

离子感到很震惊。他一直以为巴巴是他一个人的宠物,没想到弟弟对这种动物了解得比他更多,并且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同住一个屋顶下,同吃一锅饭,大弟是用什么方法观察到那些黑暗区域的事情的?

这时他将目光投向巴巴,他觉得巴巴对于他的注视无动于衷,即使他蹲下来抚摸它的皮毛,它也纹丝不动。看来是他一厢情愿地将它看作自己的宠物,而它并不买账。

“巴巴啊,”离子不知不觉地诉说起来了,“我本来给你带了米酒,可是半途被人抢去了。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打不过人家。我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一诉说,离子就更加感到自己没用,配不上巴巴。他怎能将它看作自己的宠物?它来自地心,它的能量不可理喻,它还能死过去又活过来。除了舅舅,可能还有很多人在关照它,很多他离子想都想不到的人,这些人散布在山间或河流中……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事,他还拿出空水壶给巴巴看,让它闻水壶口冒出的酒味。

但是巴巴依旧无动于衷。它好像要以自己的这种表情向他传达什么。传达什么呢?离子猜不出。也许大弟知道,大弟比他离子聪明多了。离子抚摸着巴巴,当他的手伸向花岗岩的那一段时,他一下子就感到了,花岗岩圆柱也是有生命的,它在一下一下地搏动,就好像里面有颗心脏一样。他记起来当他问舅舅那个小动物是不是人时,舅舅的回答是:“很难说。”离子在震惊中站起来大声说:

“什么都是可能的!”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心中的羞愧就消失了。这时他似乎听见巴巴在像人一样笑。可是当他凑近巴巴时,却看见它还是那种无动于衷的样子。

(节选自2024年第1期《芙蓉》残雪的短篇小说《灵物》)

残雪,本名邓小华,湖南耒阳人,1953年生于长沙。1985年1月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700多万字作品,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被美国和日本的文学界认为是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最后的情人》获得第八届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新世纪爱情故事》《我住在贫民窟》分别入围2019年及2021年国际布克文学奖,《新世纪爱情故事》入围德国国际文学奖,另获美国《大他者》小说和文学评论终身文学成就奖、花踪国际华文文学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残雪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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