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树与她
文/张会文
或许是桌上诗集里的那一句“玻璃晴朗,橘子辉煌”,或许是深夜的灯顺着笔杆投下的影子,那有些苍凉的颜色特别适合勾起些许碎片般的回忆,像山后的落日、低垂的眼帘和紧握着的手的温度。总之,在视线触碰到窗外看不到顶的高楼时,我想起了她,还有那棵橘子树。
七岁,一个对事物充满好奇的年纪。想要探索,想要奔跑,想要把世界揽在手中。父母太忙,没法将我千奇百怪的要求一一满足,便把我放在了姥姥家,让我跟着姥姥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姥姥是个温柔的江南女子。颧骨很高,额间有块枫叶状的胎记,眼窝微微陷下去。脸上总是挂着笑,温润柔和,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长发已花白了,永远梳得整整齐齐,拿一根带子绑住。个子不高,有些瘦弱,但是背挺得很直。也是因为有这股劲儿,扛住了不知道多少风霜,在穷困的年代把两个孩子,一个送入高中,一个送入大学。纵使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道皱纹,也不显沧桑,只有祥和。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她都是温声细语的,用那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双不曾红过的眼睛。
不像在家中,只能自己躺在小床上,孤单睡去,在这儿,我可以在姥姥温暖的怀抱里入眠,感受着姥姥给的这份暖意做个美梦。我想,桃花源就在这里了吧。
等清晨,微凉的空气触到皮肤时,我慢慢睁开眼。姥姥总是站在窗前,手轻轻搭在窗台上,窗外的微风吹动银发,她垂眸看着外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定会问一句:“是要扫叶子了吗?”
姥姥每次点头都会让我感到安心,有种一切照旧、有序运转的安宁。回想起来,那句话像是我独有的晨起呢喃。
姥姥的床头放着一个大木箱子,半人高,四四方方的,很结实的样子。箱子刷着一层黑漆,有些掉色了,但颜色还是很深,像井底的水。只有姥姥那把压在枕头底下的钥匙才能打开它。据说,箱子是姥姥出嫁的时候带来的。我小时候调皮,用钢尺在箱子上划了一条长痕,被父母教育了一通后,这个带着铜锁的大家伙在我眼里就有了威严,从此我再也不想着去箱子里“寻宝”了。姥姥还有一把木梳子和一面小圆镜子,每日姥姥都会用它们梳妆。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姥姥做起来却有着别样的温婉。暖阳透过云层,照亮小小的窗子,落在每一缕发丝上,岁月无声,叫人不敢打搅。
姥姥告诉我,她嫁到这里的时候看后院太空旷,就在离屋子最近的地方种下一棵橘子树。橘子树长了多久,姥姥就在这里待了多久。施肥、浇水,姥姥事事亲力亲为,付出许多。因着这些,在我的心里橘子树和姥姥便是不可分割的了。
橘子树的枝干挺拔,伸向天空,在这天地间汲取养分,自由肆意地生长。到现在,得要一个成年人努力伸长手臂才能把它环抱。从土砖房到水泥屋,橘子树已经长到了三层楼房的高度,枝繁叶茂,拢住一小片天地。春去秋来,橘子树陪伴着姥姥乘凉、劳作,姥姥也陪伴着橘子树生长、结果。它从需要姥姥保护,到可以给姥姥圈出一方别有意趣的小天地。时间悄悄地流逝,多年后的树下多了一个我。
当橘子花开的时候,姥姥会拿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晒晒太阳。偶尔微风会轻轻吻上洁白的橘子花,将春色吹落,花瓣轻柔地落在姥姥的发间,画面十分美好。我自然是会跟着的,拿起小小的木椅子紧靠在姥姥旁边,学着姥姥的样子闭上眼睛。可惜耐心实在有限,我撑不过五分钟,定会抱着姥姥的胳膊,缠着姥姥和我讲他们那个年代的故事,故事里有烽烟,有战火,有无助的泪水,有声嘶力竭的呐喊……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逃离。那时日军已经来到小镇,姥姥四处躲避,但还是不小心被日军抓走关了起来,简陋的房子里有十来个女人,她们哭泣、叹息,发抖、咬紧牙关,恐惧在空气里酝酿。门口把守并不森严,姥姥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发狠地向前跑,冲出了房间。日军为了恐吓,朝天上连放了几枪,一边追,一边喊:“站住!”姥姥不敢停下。幸亏不远处有一条河,寒冬腊月,姥姥一咬牙跳到河里,好不容易才逃脱。无论听几次,我都会为姥姥捏一把汗。那一跳,需要多少勇气呢?我问过好多遍类似的问题,姥姥的回答没有变过:“都过去啦,现在生活这么美好,我忘记了,也不怕了。”声音在树下被风带走,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又慢慢消散。遗憾岁岁年年,记忆渐渐模糊,故事的许多细节我在长大后遗忘了。
橘子开始结小果子的时候,姐姐便来了。两个女孩子凑一起,叽叽喳喳,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闹着、笑着。我总对一些新奇玩意儿抱有很大兴趣。我正和姥姥聊起后院那只最凶的大鹅,姐姐拿着一个小瓷碟子,朝我笑道:“我带了‘柠檬’!”这“柠檬”好生奇怪,只有硬币大小,还是绿色的,是什么新品种吗?我十分好奇,连忙回答:“我要!我要!给我尝尝!”姥姥看了看碟子,又看看我,不知为何笑出了声。姐姐听到后,向姥姥挑眉。姥姥微微点头,我总觉得姐姐和姥姥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我实在是对柠檬太感兴趣了,来不及细想,低下头,咬了一小块,就在入口的那一刻,酸涩和味蕾碰撞,在口腔里像是快要爆炸。我的脸皱成了一团,吐出了“柠檬”,嘴角耷拉着,忍不住大声说:“天哪,怎么是这个味道,我不喜欢柠檬啦!”姐姐开始向我科普这独特的“柠檬”的功效和食用方法,我听得一愣一愣,止不住地点头。她讲到要是我没有咀嚼到位,直接一口吞下去,那没有被咬碎的种子就会在我肚子里生根发芽,长出无数个果子!我吓得脸色都变了,胃似乎也在隐隐作痛。姥姥摸了摸姐姐的头,笑道:“你就别吓唬她啦。”我不解,姐姐弯着眼睛,留下一句“傻子,那是掉在地上的小橘子果!”,便飞速跑开了。“好呀!你骗我!”
我急急追过去,两个女孩子围着橘子树奔跑,笑声谱成了一支曲,存放在时光里。
姥姥的一句“慢点”照亮了我心底的那片小小阴影。
橘子成熟的时候,我是最欢乐的。橘子染上红色,满满地挂在枝头,远看像众多的明灯,灿烂又炙热。姥爷架好木梯子,稳稳地爬上橘子树,拿着剪刀把沉甸甸的橘子一个个从树枝上解放,我们几个孩子便会在树的正下方拉开床单,接住姥爷扔下来的橘子。随着一颗颗橘子落下,我们的心也被渐渐填满。姥姥在旁边看着,不时嘱咐着姥爷要小心,也看着我们这几个闹腾的孩子,让我们不要“消极怠工”。其他大人则会拿出大的蛇皮袋,把床单上托着的橘子一个个放到袋子里。光透过树枝和叶子,投下影子,落在剪刀上、床单上、袋子上,还有橘子上。周围喧嚣,但岁月静好。
等到树上的橘子摘完了,就是几个孩子分橘子的时候了。按着几家人分成几袋,各自拿回家去,孩子和大人共同享受丰收的成果。橘子有好多种吃法:榨成汁,加点糖,橘汁与味蕾碰撞,仿佛能感受到四季沉淀下来的美好;或是简单地将橘子剥了皮,吃那橘子肉。剩下的橘子皮也是宝贝,晒干泡茶喝,别有一番滋味,还可用来净化空气,祛除异味。
后来我远离家乡求学,姥姥去世了,那一年橘子树结的果子寥寥无几。橘子树连着的是姥姥的大半生,我的整个童年。
只是最后梦境消散,橘子树的印记也变了,橘子花化成一滴泪珠落在了泥土里,橘子果化成一轮圆月挂在了暗夜里。有关橘子树的回忆化成了一团火,点燃了我曾熄灭的火种。
(原载于2023年第2期《创作》)
张会文,2004年生,湖南浏阳人。现就读于湖南理工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
来源:红网
作者:张会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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