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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黄海兮:大冶(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黄海兮 编辑:施文 2024-08-19 11:3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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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冶(中篇小说)

文/黄海兮

我妈的哮喘病经常犯,她不喜欢下楼去诊所,实在严重的话,让我去请大夫。最近的诊所,在我所住的钢铁厂西区家属院马路的对面,跟农贸市场紧挨着,几分钟的路程。如果去钢铁厂医院则要穿过整个厂区去另一条马路的对面。

这次,她又不让我去诊所请大夫。

“我没事的,你……陪我说……说话吧。”她说话的气力也没有。

说些什么呢?我妈所说的无非是关于毛蛋的父亲和母亲的事。她常在我面前数落他们的种种不是。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是章镇毛村人,我爸和毛叔是堂兄弟。毛叔进厂虽是临时工,但我姥爷在世时却帮了不少忙。后来又在我姥爷的关心下,住进了单位的房子。后来他们一家人都进了城,牛婶没有工作,在家属院门口摆摊,卖些瓜果补贴家用。

但是好景不长,毛叔死了,他死于钢铁厂的一次钢水倾覆事故。

我妈那时也没工作,却在那次事故发生不久之后,成了钢铁厂的正式职工,但没上过几天班,一直休病在家。也不知是为什么,我妈再也不让我跟毛蛋一起玩了。我妈说:“他会把霉运带给我。”我不信。

毛蛋的少年生活,什么事都自己决定,不像我,长这么大,出门还被我妈管着。

毛叔死后,我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和牛婶来往,也很少下楼闲逛。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我爸也是那次事故的受害者,他离家后很少再来看我们。

即便是他来看我,选择的时间在晚上,他戴着鸭舌帽,上半张脸看不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我很是疑惑,他以白天的工作太忙搪塞我。

我妈的解释是我爸的脸被烧伤后,他不想见熟人。

这次我也就信了。

而我越来越害怕见他。

我比毛蛋大两岁,但我的个头和他差不多。那时我们都在钢铁厂的子弟学校读书。尽管如此,我妈要求我必须远离毛蛋。事实上,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到了家属院门口才分开。

我妈瘦小的手牵着我穿过斑马线去对面的农贸市场,我有种担心,她可能随时会被淹没在穿梭的行人里,随时不见。她走得很慢,仿佛一棵缓慢移动的树,随时都有可能会被风吹倒。

农贸市场原来是由钢铁厂闲置的厂房改造的,一楼的东边是水产卖场,西边是蔬菜瓜果卖场,楼上是肉类卖场。我妈很少去二楼,因为她的病,她自然很少买肉给我吃。我妈每次说,你想吃肉的话,自己上楼买一点吧。

我喜欢吃牛腩炖土豆,那芳香四溢的牛肉汤。我想象着邻居毛蛋趴在窗前,对我喂的一声:“毛细,你家又来客了吗?”事实上,也是如此,毛蛋闻到了肉香,他站在家门口用羡慕的眼神看了看我,压低声音说:“你爸来看你了?”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想吃了。”

我爸的确好久没来看我了。

毛蛋抹了抹嘴角,羡慕地问我:“今晚,你家还有什么好吃的?”

“小鸡炖蘑菇。”

其实,这是我故意瞎编的,因为我姥爷是东北人,我随口说了菜名。

楼下的厨房也在做菜,爆炒青椒的气味真呛人,我已经闻习惯了。这气味弥漫在走廊过道,我妈常常对着窗外骂:不吃辣椒能死人吗?

钢铁厂是我姥爷当年带领战友建的,他是南下的干部。他当年从东北来到西城,到死也没有回去。何止是我姥爷一个人,还有许多东北人都留在了西城。

我姥爷没让她进厂工作,她埋怨我姥爷这么硬的关系不用,却帮了外人。所谓外人指的是毛叔。

我姥爷去世后,我妈又患了病,进厂工作的事再也不提了。所以,我对毛蛋常有优越感。

“这家属院也是我姥爷建的呢。”我说。

毛蛋当然也不会追问我,他不接话。

现在的情况是钢铁厂的部分靠街的厂房已改装成农贸市场。毛叔死后,我再不对他这么说了。

毛叔的死,发生在我记事时候,我妈带我去老家祭奠过毛叔。在毛叔的黑白遗像前,我下跪拜祭的那刻,毛叔的眼神似乎转动了一下,我害怕地往后靠了靠。从毛村回来,我生病了,在梦魇中见了毛叔,他朝我温和地笑着,走向我,却猛然地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令我不能呼吸。我在梦里大喊,妈妈,毛叔,快来救我。

我这一病,我妈再也不让我去毛蛋家里玩。

那时,我和毛蛋都在上幼儿园,现在我们一起在钢铁厂的子弟学校读初中了。几年过去,毛蛋长得越来越像毛叔。特别是那双眼睛,仿佛是从毛叔那张遗像中抠下来的。

“是啊,真像。”我想。

毛蛋趴在窗户上,看见我经过时,便扮鬼脸说:“毛细,什么时候我们下楼玩啊。”我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我妈也许就在房子内偷听我们的说话。

我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明白我的意思。

真没意思,真没意思的暑假,我每天无聊地守在我妈的身边,她的病什么时候可以好起来,我跟着她一起去趟农贸市场也好。我父亲还在钢铁厂上班时,我还可以去钢铁厂玩。那时钢铁厂的厂房,蜘蛛网结满了铁窗,玻璃早已破烂不堪。

“我妈还没有午睡。”我低声地说。

毛蛋很不屑地看了看我。

这时,我妈发出咳嗽声,她喊我:“毛细,给我端杯温开水来。”

我妈并不是真的渴了,她担心我跑远了,跟毛蛋一起鬼混去。

我倒了一杯温开水端到她的手上,她靠在床头,丝毫没有困意。她深陷的眼窝仿佛一个将要垂死的人,她盯着我说:“不要外出了,更不要去钢铁厂玩。”

“我不去钢铁厂,我只是到楼下去看看。”

我妈说:“你一个人去楼下逛逛,但不能跟毛蛋玩。”

我点了点头。只要不陪我妈说话,哪怕是待在走廊里,我也愿意。

在这座老式的苏联红砖风格的宿舍楼里,住的多是老弱病残。我以前认识的小伙伴,他们都搬走了。毛叔死后,我爸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偶尔来看我,在晚上,我们之间很少交流,我妈特别跟我交代,关于我爸的事,不能对外人说。所以,这个院子的人,我也不跟他们来往。我家像一座孤岛一样自我隔离,从未有熟人来敲门。

一天晚上,我爸又来看我。这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他蹑手蹑脚来到二楼,轻声地敲门。他今天的皮鞋擦得很干净。我妈见他没什么好口气,也一脸不高兴,她有无限的怨恨对我爸说,可是我爸去也匆匆,他像故意躲着什么人似的。

我妈说:“这个家被你毁了。”

我爸不吱声,任由我妈说什么。

我妈的脾气彻底变坏了,她对我也没什么耐心。

有一次,毛蛋倚在门边,遇见我爸打招呼:“毛伯,你是来看毛蛋的吗?”我爸说:“毛细呢?你们没在一起吗?”毛蛋摇摇头。我爸说:“哦,你去帮我找找他吧。”

过了一会,我爸离开时,又遇见毛蛋,他自言自语:“毛细,去哪里了呢?”

毛蛋说:“他真的没有下楼。”

我爸笑着说:“嗯,他会回来的。”他转过身去往楼下张望了一会。

我爸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小包奶糖,说:“你和毛细分着吃吧。”

毛蛋高兴地说:“我会等毛细的。”

我爸说:“你告诉毛细吧,我想他了。”

其实,我就躲在自己的房子里。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他,我却想哭。

我爸离开后,毛蛋对我说:“我是没爸的人。”

我说:“但我却不想见到我爸。”

“我和你不一样,我爸死了,我想我爸时,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他工作过的车间。”毛蛋很难过地告诉我。

他想去他父亲生前工作的炼钢车间看看,但是牛婶告诉他,那个发生事故的车间已经废弃多年了。钢铁厂的烟囱每天都在冒烟,毛蛋问我:“你相信钢铁厂有一天会倒闭吗?”

我说:“会吧。”

“为什么?”

“铁矿快要挖完了。”

“那我更应该早点去炼钢车间看看,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们可以偷偷去。”

“这是一个不错的想法。”毛蛋说。

我妈肯定不让我去钢铁厂,更不会让我和毛蛋一起去,好奇心让我答应了毛蛋。

(节选自2024年第3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大冶》)

黄海兮,1977年出生。诗人、小说家,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十月》《天涯》《作家》《广州文艺》《小说界》等刊发表文学作品。有小说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著有长诗《余哀》,中短篇小说集《朝花》《西凤》,散文集《黄石手稿》《秋天里的日常生活》,短诗集《乘火车》《穿花裙子的小佳》等。曾获陕西青年文学奖等奖项。入选陕西省第二期百优作家计划、西安市第三期百青人才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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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海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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