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里话
文/谭谈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八十岁,离结束这趟人生的旅程不会太远了。
于是就想:此生如何?是否无憾?又何曰无憾?得闲时就瞎想。
思来想去,所谓无憾,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做了没有?你想去的地方去了没有?你想见的人见了没有?你想说的话说了没有?……如此等等。
大约半年前,我突发奇想,人去世以后,活着的人都会为死者搞一个“遗体告别仪式”。但斯人已去,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可不可以另辟蹊径,在自己还清白的时候,搞一个“向活体告别的仪式”?把自己最想见的人请来,说说自己最想说的话——我的心里话……
我这一生,概括起来是三个平台:军营(战士)、矿山(工人)、文坛(作家)。两件人生事,一个没有读多少书(上多少学)的人,学会了写书;再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做“官”的人,阴差阳错,被“赶鸭子上架”,拉出来做了一个文化团体的“官员”。
先来说说一个没有读书的人怎么来写书的事。
提起写书这一档子事来,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想想看,一个只挨了一下初中门坎的人,要来写书,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我走上这条路,不知有多少人手把手地教我,搀扶着我摸进这个门坎。
1961年,一个17岁的山里娃,参军入伍,在南海边的一个军营里,被连队阅览室里的书吸引着迷上了文学。渐渐地,我“照葫芦画瓢”地摸索着写小说、散文。1964年冬,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自己叫小说的文章。当时,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恰好自己正在看一本厚厚的旧杂志《收获》,我便在这本杂志封底处找到他们编辑部的地址,就把这篇叫《采石场上》的稿子寄了出去。
那时,我才二十岁,一个基层连队的小战士,且稿子也不是写在有方格格的正规稿纸上,而是一些粗糙的信纸上。万万没有想到,不久,我就收到了编辑部小说组的回信:最让人心跳的是其中这样两句话:经研究,决定采用。信中,还就稿中的几个词的改动,与我“商榷”。就在这一年里,《收获》发表了我两篇作品。这时,我又收到同样只署名小说组的一封来信。信里说,在一年的时间里,你就在我们刊物发了两篇作品,值得向你祝贺!并说,我们的刊物,不一定都要上万字的长稿,几千字的短稿也需要。例如,你最近在《羊城晚报》上发表的《向军长学理发》就很好……这位不知道姓名,更没有见过面的大刊物的编辑(后来我才知道,《收获》是当时全国唯一的一份大型文学刊物,从刊物名字上就可以得知,它主要是发表已有“收获”的大作家的作品的),不仅认真审读我这个小战士投去的稿子,还时时关注我在其他报刊上发表的作品。我真想知道,这位给我温暖的编辑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写信去询问,他回复说,编辑的名字编辑部有规定,不宜向作者泄露。好在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说不准以后我们还可以见面呢!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字,我姓钱……不久,一场政治风暴就来了,刊物停了,我也搁笔了,我们的联系也就中断了。
一直到1984年、1985年的什么时候,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采用我的长篇小说《山野情》,先在他们主办的大型刊物《小说界》“长篇小说”专辑上发表,再出版单行本。他们约我到上海去最后润色一遍这部作品。我到了上海后,立即找机会跑到已复刊的《收获》杂志社,去寻找这位钱编辑,方知他叫钱士权,刊物停刊后,他下放到上海钢铁厂去了。刊物复刊后,他不愿再回来。我还是没有找到他。虽然我至今都没有见到他,但是他永远都在我的心里!
这样温暖的故事太多了。这一辈子,我只写过一篇儿童文学作品。那是短篇小说《我的同桌同学》。投给北京的《儿童文学》杂志。为这篇小说的修改,编辑苏醒前后给我写了八封信。她(我不知这个苏醒是男是女,从字面上看,我猜应该是女的)写给我信的字数,比我这篇万把字的作品,还要多呀!我也至今没有见到她,但她让我记忆终生!
这些是我没过面的编辑,也有一些让我终生难忘的见过面的编辑。
1975年,涟源钢铁厂成为湖南省学大庆的先进典型。省里组织一些作家,到涟钢采风,创作报告文学集《风呼火啸》。我也参加了这次创作活动。这时,湖南人民出版社刚开始恢复出版业务。出版社派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编辑到现场看稿、审稿。他叫王正湘。当时,涟钢招待所的条件很差。客房里都是用的25瓦的白炽光灯泡,很昏暗。而王正湘又是深度近视,晚上看稿时,他只好把桌子搬到吊得很高的灯泡下,自己又搬一条小凳子放到桌子上,凑近到灯光下看稿子。此情此景,几十年过去了,还是那样清晰地刻在我的心里。
就是那一次,他在与我闲聊时,无意间问我:我在1965年的《收获》杂志上,看到过一个叫谭谈写的短篇小说,那个谭谈是不是你呀?我忙应下说是。并和他聊开了当年的情况。那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上海有一个分社。他们编辑了一套丛书,叫“萌芽丛书”。当时已推出了胡万春等工人作家的作品集。这套丛书编辑部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他们已注意到我发表在《解放军文艺》《收获》等报刊上的作品,要我把作品剪报寄给他们。如果数量够了,就给我编入这套书。如果不够,等我写出新作得以补充后再出。谁知后来,文学刊物纷纷停刊了,报纸也没了副刊,只发新华社的电讯稿。我被《人民文学》等刊物留用的稿子自然也就出不来了……
我们这次闲聊,我没有在意,很快也就忘了。但没有想到王正湘竟记在心里了。三年以后,我突然收到他的来信,要我带上我那本他看过的剪报本,到出版社去一趟。到了出版社,我才晓得,他们正在策划一套文学丛书——朝晖文学丛书。进入这套丛书的,有周立波、康濯这样的老作家和未央、谢璞、孙健忠、刘勇等省文联的专业作家。在王正湘的积极争取下,我这个当时在煤矿工作的青年业余作者的作品集《采石场上》也跻身到了这套丛书之中。我是这套丛书中最年轻的作者。《采石场上》也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
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风雨山中路》初稿完成后,就投给了湖南人民出版社,编辑高彬审读后,觉得很有修改价值,于是特意从长沙赶到双峰洪山殿,我们涟邵矿务局机关单位,为我请创作假修改这部稿子。他先到湘潭看望了一位作者。晚上从湘潭上火车来洪山殿时,落雨、路滑,路灯昏暗,加上他又是近视眼,不小心踩到路边一条水沟里,折断了一条腿……被人发现后,过来扶他。只见他趴在地上,双手四处乱摸,嘴里连连说:我的书稿,我的书稿。当他看到书稿被塑料袋装着完好无损时,才长嘘一口气……我得讯后,赶到长沙医院去看他。我走到他的病床前时,躺在病床上的他,竟连连向我道歉:对不住呀,误了你的事……
这部书稿,我只是熬了些夜,付出了些心血。而一个编辑,竟为它断了一条腿!
创作上,一个一个热情的编辑无私地向我伸出援手,耐心地帮助我,培养我。而思想上,也不乏为我捉虫治病的领导和朋友!
1965年,我相继在《解放军文艺》《收获》《儿童文学》《人民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十一篇作品。特别是《解放军文艺》当时正在开展四好连队、五好战士新人新事征文活动。上级要求,每个军要完成两篇任务。而我一个人,就在这一年的《解放军文艺》二月号、八月号上了两篇征文的稿子。我一个人完成了一个军的任务。为此,部队为我记了三等功。一时间,自己昏昏然,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时,团里抽调我到八二炮连,采写一位超期服役老兵的报告文学。完稿后,团政治处领导要我投给驻地报纸《汕头日报》。尽管《汕头日报》是发表我处女作的地方,但这时,我已看不上这张地方报纸了。而军人必须服从命令。于是,我在把稿子寄给《汕头日报》的时候,附了一封信。名为自我介绍,实则是自我吹嘘。也正在这时,军部下发通知,召开全军业余作者经验交流会议,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领导安排我在会上做典型发言。题目是《如何在连队日常生活中发现题材》。我洋洋洒洒写了一个八千字的发言稿,心里是不无得意。开会前两天,军文化处一位干事到《汕头日报》“韩江水”副刊了解部队作者投稿用稿情况。收到我这封信的副刊编辑感觉到我的情绪不对,便将这封信交给了那位干事。干事回来后,把信交到了军政治部主任手里。主任看过信后,决定改经验交流会为批评与自我批评会。我便成了那次会议的整风对象。
起初,我真想不通,有很大的抵触情绪。在小组会上连续作了两次检讨,都没有通过。后来,军文化处王处长又把我喊到他家里进行个别谈话。这次谈话中,他的一句话,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他说,记不起谁讲过这样一句话:第一个作品的发表,可能是一个作者成长的开始,也可能是一个作者毁灭的开始。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身上,让我猛醒!我对自己的不良思想,进行了认真的反思与自我批判。这句话,也从此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时刻在警醒自己!
当《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得知我们军这次会议的情况后,立即以编辑部的名义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上说,我们要明白,作为一名有责任感的作者,要懂得用反映部队生活的作品,来实现创造英雄业绩的广大指战员的目标。而作者本人只是做了记录而已……这封信让我茅塞顿开,从此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几番风雨,几番磨砺,我这个没有上过几年学的人,也能写出书来了。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谭谈《我的心里话》)
谭谈,1944年生,湖南涟源人,先后出席中共第十三次、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曾任湖南省委第五届、第六届候补委员、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湖南省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中篇小说 《山道弯弯》 等多种著作获全国重要文学奖项。曾主修毛泽东文学院、创建作家爱心书屋、主编大型丛书 《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创办湖南省文艺家创作之家、建立当代湖湘文艺人物资料中心。有五百余万字、数十种著作行世。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谭谈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