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无边
——黄爱平诗歌的第三种绽放方式
文丨陈茂智
我曾花费两天一晚的时间,去南岭山脉的黄龙山看高山杜鹃。因为山高,风大,寒冷,土地贫瘠,长在山顶的杜鹃花其实并不多。也正因为山高,视野辽阔,杂树甚少,花开得干净纯粹,一株两株杜鹃开在那里就很珍贵,也很亮眼。
在山巅之上,我想到了瑶族诗人黄爱平和他的诗。正如我每次在大海边,想到海子和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样。我认为,好的诗歌足以让人身临其境,触及心灵。换句话说,让人身临其境、触动心灵的才是好诗歌。
“群山莽莽/蔚蓝的天空下/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寂静像波涛一般/吹动起伏的山峦.....”这是黄爱平《长鼓》诗中的开篇。这首刊于2020年第二期《民族文学》杂志上的诗歌,至今让我念念不忘。这开篇几句,道出了诗人面对莽莽群山内心深沉如海的境界和情怀。这也是多年来,黄爱平立足大瑶山,始终把山与海作为主要书写对象的印证。这样的意境和感怀,如果未曾登临高山,是读不出这种身临其境、触及心灵的感觉的。
心有山海,静而无边;生而热烈,藏而俗常。这诗意的山海情缘,与诗人的身份有关。黄爱平来自湘南瑶山,是大山的孩子,是地道的瑶族诗人。山的那边就是海,这是所有山里孩子追寻外面世界的执念。在黄爱平心里,茫茫群山是他心中的万顷波涛,是他内心的精神之海;而他笔下的大海同样如他夜梦中的群山,深邃辽远,云海苍茫。山海是他笔触所聚,自然也是他的精神原乡。
“我沉溺于大海无限温柔的心灵/并因此看不清事物的苦难/常常/渔夫们拖着空网回家/后边跟着他们的孩子/唱着简朴的歌谣/他们的欢乐鲜为人知/在长堤后面/风儿慢慢吹/吹尽我心头的惆怅和哀愁。” (《沙滩上的脚印》)
高山和大海,在空间距离上,是高处和低处的两大物象;而在精神层面上,却是最能激发人们内心情感的两种意象。如果把诗歌创作比作花朵绽放,这山野的杜鹃花,让我联想到诗歌的三种绽放方式。第一种是普适性,如山谷平地的杜鹃花,一团团一簇簇,挨挨挤挤,形成庞大的灌木群落,花开得绚烂开得热烈,却呈现一种平面的、庸常的状态。第二种是选择性,如山腰上的杜鹃花,在各种乔木遮掩的空隙处冒出来,以点连线,交替点缀,呈现出具有坡度的层次感。第三种是超越性,就像高海拔山巅之上的杜鹃花,即便是一棵两棵,却呈现出超凡脱俗的耀眼光芒。
黄爱平的诗歌当属高山之巅的花朵,他的创作以第三种绽放方式,已然进入超越性状态。无论是他早年获得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的作品,还是目前散见于各大刊物的诗歌新作,其诗歌品质的独特性、艺术性和思想性,都映照出他作为一个成熟诗人所具有的识见和眼界。读他的作品,总能从中感知到一个诗人对祖先族群的热切探究,对人间世相的冷峻观察,对天地自然的虔诚膜拜,对人情人性的温情表达。
“无数个漫漫黑夜/我们围坐火塘/大碗喝酒/然后吟唱/古老的谣曲/一直到天明/更多时候/面对天边血红的远山/我们齐齐跪下/泪流满面/我们在怀念那远去的故乡/以及埋在故乡山坡上的/列祖列宗……”(《长鼓》)
“日月轮回/岁月枯荣/野草密密麻麻一望无边/族群里那些鲜活的兄弟姐妹/哪里去了/我的先人们像时间一样/树叶般飘落/在群山深处。”(《今夜我回到大山深处》)
“漫长的历史在惊人地缩短/每一次翻开神坛上落满灰尘的书本/无论在现实之内或者现实之外/剩下的路途转瞬间走完”(《大瑶山》)
我不知道黄爱平写诗是不是选在夜晚,但我相信他的诗歌是暗夜里绽放的花朵。夜晚是宁静的,心境和情感得以安歇,思考和智慧在脑海中闪现灵光,他的诗歌反反复复写到夜晚。
“深夜/有一个声音陪着/像黑压压的马群陪着地平线/像一场盛大而简洁的雪覆盖大地/像土壤捂着种子。”(《声音》)
“夜晚来临/月光下/我放马下山/自由地驭驶河流和道路。”(《无意向抒情》)
“我独自走进大山/沿着荒草萋萋的小路/去寻找你们艰辛的足迹/和无尚荣光/而只有今晚我如愿到达/这星光下的祖居地/彻夜未眠/静静地虔诚地等待/祖先来叩响/这千年的木门/伸出参天古树的手掌/抚摸一颗天涯游子的孤独之心/任我浑浊的泪水打湿/身下这片土地。”(《今夜,我回到了大山深处》)
“是谁的身影在黑暗的草丛中穿行/是谁的脚步在大山和大山之间丈量/是谁吹着口哨/满嘴骄傲的银子/是谁的一面镜子/反映着内心的忧伤/是谁的记忆和思绪/在夏夜/纷纷飘雪。”(《谁在半夜醒来》)
跟读黄爱平的诗歌多年,我常从他的诗歌中读出一种不寻常的诗意,也品读出超越诗歌之外的文化气象和精神气质。他人生阅历丰富,他的职业和所从事的工作也属杂芜,他的性格和为人处世的方式也很凡俗,但作为诗人他是纯粹的,诗歌在他的头脑中是另一个暗室的储存,与诗歌之外的种种格格不入。跟多数的写作者一样,作为诗人的黄爱平也是在孤寂的环境和人生困惑中与诗歌结的缘,但他对诗歌写作的态度始终是庄重和审慎的,且越到后来,这种态度越发显现出来。尽管作品数量较之前少了许多,但每每出手一篇,无一不是精品佳构,其中蕴含的不仅仅是单纯的诗意表达,更多的是对生存、生命、人性在灵魂深处的叩问和寻找。平心而论,黄爱平在群山大海间的歌吟,未尝不是瑶族族群从古至今反复吟唱的《盘王大歌》?古老的歌谣穿越山海,沧桑、悠远、漫长,饱含苦难和悲悯,燃亮薪火和希望,这种情感的基调和精神的底色,厚重如高山大地,深沉如静水长河;弥漫其中的诗意,轻灵如拂林而过的山风,奔腾如跌崖而来的激流,润泽如炊烟朝露,明亮如篝火星月......这样的诗,既是天然纯粹的,又是凝重深沉的;既是野性的、凡俗的,也是神性的。
出自尘世的花朵,更能让人真切地触摸到花瓣的质地,嗅出可以攥在手心里的馨香。美国诗人吉尔伯特说:“真正伟大的诗人,常是跟世界合而为一的人物。”对于一个始终坚守民族性与现代性的诗人来说,黄爱平对诗歌的专注,会有助于他向具有世界气质的杰出诗人的目标更近。也许他自己不觉得,但山海的涛声总会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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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文联
作者:陈茂智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