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与金腰燕
文/肖辉跃
(一)
“老乡,您这里有很多燕子吧。”
细雨中,两只金腰燕站在吴山古村的电线上发呆。一个穿白短T恤,背小皮箱的男子,从金腰燕肚皮下穿过,朝我的方向急匆匆走来。
“哦,是的是的。”白短T朝我点下头,脚步却没停,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早已飞向前方,好像那里有人在喊他,要他去救命似的。与我错身而过的时候,我看到他胸脯上印着四个大字:“曹氏宗族”。当我还想问他,燕子是否在古村里筑巢时,他已闪进一条小巷。
雨丝越来越密,形成雨雾,笼罩着整个古村。村子安静极了,只能听到小青瓦和马头墙在雨中发出的细微呼吸声,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时候天空中传来一阵一阵的呢喃声,几只金腰燕在村子上空盘旋。一直在电线上发呆的两只金腰燕好像被雨淋醒了,开始抠脸蛋挠脖子,时不时还扯开翅膀淋一淋雨。我看到它们头上的斑块,并不像成鸟那样,红得像村头树上熟透的李子,而只是一抹淡淡的栗色。色彩并不鲜艳,有点斑驳,与古村墙壁上那些褪去了颜色,历史久远的青砖是同一个色调。只是与之相反,金腰燕的这种色彩,是新生生命的表象。它们是刚出窝不久,才学会飞行的幼鸟。
空中的金腰燕朝电线俯冲下来,抖一抖翅膀,向电线上的两只幼鸟打招呼:
“孩子们,到天空中去啊,好多好吃的。”
两个小家伙立刻做出回应,唧唧两声,翅膀一抖,直往空中射去。在它们侧身飞翔的时候,小小的腰身闪着金光,就像捆着一个金元宝在飞。
像吴山古村的这种房屋建筑风格,马头墙下,小青瓦屋檐下,还有家家户户门楣上方的两个木制“户对”,都是金腰燕筑巢的理想选址。特别是一尺见方,方形、圆柱形的户对,对喜欢用泥巴,把巢筑成葫芦状的金腰燕来说,户对无疑是一个风雨无忧,与它们最相配的“门当”。而从户对四周那些隐约的泥巴印痕来看,多年前,金腰燕是曾在上面筑过巢的。现在,写着“吴山古村”的大红灯笼挂在上面。与之相对,是紧闭的大门。
巷子深处,我发现一扇半掩着的门。
推开门,一股老屋的气息直冲鼻孔。这是青砖墙与青砖地面的泥土气。还有完全原生态的杉木、香樟、槠木、楠木的树脂气,从那些木制梁柱、窗户里徐徐吐出来。不曾被任何现代气息沾染,连油漆和涂料都没涮过。紧接着一道白光从屋顶的天井刷下来,映亮着堂屋里的一切。堂屋中间的木墙上贴着一幅红对联,上书“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左脚地上摊着一把黑伞,右角拄着三根竹篙,上面挂着五件衣服。雨呈一条银线从屋檐抛下来,抛到下面的天井里,发出细细的嘀嗒声。天井深不过膝盖,四周散布着绿苔藓、几根瘦瘦的毛蕨。雨在加大,但水位总保持在脚踝高度。多余的水就从隐蔽在天井角落的四个窟窿,排到屋外的水沟中。随着雨势加大,嘀嗒声也愈发连续而响亮,从天井向空阔的堂屋四周一波一波发散,就像夏日的清风,涤荡着我已日趋疲惫的身心。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从堂屋一侧的厢房推门出来。赤脚穿着一双红塑料拖鞋,手里提着个大塑料桶。看到我在堂屋里打量,立刻放下塑料桶,一边就着屋檐抛下的雨水搓洗双手,一边和我聊天,脸上挂满笑。我可以忽视她的红塑料拖鞋,但我无法忽视她那头长长的黑发。显然不曾染过,是那种天然的黑亮,就像她脚下天井里的自然雨水,都是大自然赐予的财富。
她说她姓曹,村里的人全都姓曹。她是在这座房子里长大的,房子是她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有两百年历史了。她又指着天井说,以前这里面有鳝鱼,还特地补充说是野生的鳝鱼。每当天要下雨,鳝鱼就从天井里冒出头来,告诉她的家人,天要下雨了。以至于家人要洗被子、厚衣服,或者出远门干活什么的,都要到天井看看,鳝鱼是否报天气预报了。我又问她金腰燕是否在她家筑巢,她指着门上的户对,还有堂屋顶上的几根横梁,说她小时候,一直到她年轻时,金腰燕都在上面筑过巢,全家人都很喜欢。“燕子不进愁门屋”,有燕子进屋筑巢,是大富大贵气象,求都求不到咧。可是,自三十多年前她出嫁后,就再没见过了。
“鳝鱼没有了,燕子也没有了。”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鳝鱼钻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金腰燕到哪筑巢了。实际上,金腰燕在湘南地区是夏候鸟,每年春天来,秋天去,气候与食物决定它们迁徙的基因。它们在这里繁殖,对人类有天生的依赖感,喜欢与人居住在一起,借人类来抵御天敌,比如老鼠、蛇、鹰,黄鼠狼等的袭击。而人们喜欢金腰燕,也并不是因为金腰燕长得好看,穿着条纹花衣,有一个金色的小蛮腰。像金腰燕这种颜值的鸟,比它漂亮的,湘南地区多得去了。我在吴山村的村头就看到了画眉鸟、寿带鸟,还有黑枕黄鹂,它们随便扯一根羽毛都比金腰燕漂亮十倍。人们独独允许金腰燕住在一个屋檐下,只是因为它们的食物全部是昆虫。当人与鸟有着高度相同的愿景时,就能世代友好合作。现在看来,古村还在,金腰燕却不再进来筑巢,我猜还是古村缺乏人气。
我问她古村现在还有多少人住,她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老人。村里人都在外面建了新房。更多的是在县城,甚至省城买了房的,都不再回来了。
“你为什么回来住?”
“我?我是回来照顾我妈的。”
她指了指旁边的厢房。原来她七十多岁的妈妈前段时间摔伤了,摔得挺厉害,只能躺在床上,由她来照顾。我说你真孝顺啊,她低下头,黑长发甩到胸前,双手捏摸着发梢,耳朵根都红了。
“哪里哟,孝顺不是儿女应尽的本分吗。”
“我妈在床上躺快一个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她又小声叹了口气。
我们这样聊着的时候,旁边的厢房又出来一个背小皮箱,穿白短T恤的男子,胸前印着“曹氏宗族”四个字。嘿,这不是村头碰到的那个人吗。原来他是本地的医生,来给屋里老人看病的。我记起最初想问他的那个问题,金腰燕的巢到底筑在哪。因为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一座老屋里有鸟巢。他说老屋都没人了,有些还倒塌了,金腰燕还来干什么呢。它们都跟人搬新家了,搬到新房子里去了。金腰燕要是能回老屋筑巢,就证明这老屋有救了。
他开了个处方递给黑长发妇女,嘱咐一番,便走出门去。我跟在他后面,黑长发妇女送我们到门外。
刚一出门,一只金腰燕幼鸟飞到她家的户对上,脑袋左右转动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
“你妈很快就会好的。你看,燕子要进你家门了。”医生说。
“对,这是幼鸟。只要你家的门常年打开,说不定这只燕子往后就会把巢筑在你家了。你的家人都会好的。医生,您说有道理吗?”我向医生眨了眨眼睛。
“是的咧,这位客人说的有道理。”医生连连点头。
“妈,妈,燕子回来了。”黑长发妇女一脚跨过高高的青石门槛,一边喊,一边朝厢房跑去。
门槛外,掉了一只红塑料拖鞋。
三三两两的游客(实际上是采风的人)开始在巷子里穿梭,巷子上空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金腰燕。先是一群55只,它们擦着马头墙低飞,在小青瓦屋面聚成一个黑色的大漩涡。旋涡不停地旋转,也不停地欢叫。随后,另一群金腰燕,36只,也加入到这个流动的盛宴。最后,整个屋面聚集了156只金腰燕。我估计所有在古村上空游荡的金腰燕都来了。在这个金腰燕群里,约有一大半今年的幼鸟。爸爸妈妈抓了蚊虫呼唤它们,它们扑闪着翅膀,张开嘴在空中迎接。这时候细雨变成了大雨,金腰燕的欢叫并没有减弱。父母的呼唤,幼鸟的应答,愈来愈清亮,整个古村都塞满了它们得意的歌声。再加上雨水打在小青瓦上,滴落在青石巷里,扫过马头墙的声音,所有这些自然的声音,汇成一曲吴山交响曲,激活了古村的天空。那些在古村里低头行走的游客,在老屋前面搭的雨棚下剥玉米的老妇,在老妇脚下啄玉米粒的母鸡,看老妇剥玉米的五个老汉,甚至躺在屋檐下打瞌睡的几条老狗,全都抬头望向古村的天空。
天空的深处,传来了悠久岁月的回声。遥远的八百年前,当曹氏的祖先骑马带兵来到此地安居乐业,那些喜欢跟着马蹄抓蚊虫的金腰燕,便也在此安营扎寨。年复一年,古村守着一代又一代人成长。年复一年,古村迎接一拨又一拨金腰燕的到来。如今,金腰燕还在信守对先祖的承诺,对基因的坚持,向古村诉说着它们的思念,歌唱这片土地对它们慷慨的馈赠。而在这片土地上长大,曾以血缘、宗族来维系,来传承的人们,不知是否还能听到那古老的召唤。
(二)
白云挂在汝城沙洲瑶族古村的上空,几只金腰燕在云里一起一落。
一群当地村妇站在古村巷子里叫卖。这是湘南地区一系列古村落里,我看到的最有商业气息的地方。我们有很多理由要反对商业化,反思现代化。不过,现代化的滚滚车轮把古村的人带到外面去的同时,也把外面的人带到村里来。由此,也留下了一些当地人。
这些村妇大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其中一个还戴着眼镜,这让她的商品平添了一些文化气息。她们的肤色,就像她们门前摆的水果,天然,透着阳光的色泽。不像我们,全都被防腐剂——防腐剂浸染的化妆品包装着。那些水果:黄桃、油桃、柰李、梅子,因为是本地出产的原因,散发着新鲜而成熟的香气。我拿了一个黄桃,还只拿在手里,我的鼻翼就不自觉地翕动,我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响,我不得不暗暗吞咽自己流出的汩汩唾液。那种成熟的芬芳,是如此的浓郁,好像已经孕育了上百年。这是沙洲古村土地上独特的芬芳啊。
在每个水果摊的上面,都有一幅木雕大花窗,大多设计成中间凹,两边凸出的三开窗形式,沿巷子一长溜排列。就像敞开的双臂,迎接着每一个客人。上面雕满了蝙蝠、盘龙、梅花鹿、莲花、寿桃,金元宝等图案。这些寓意福禄寿喜的雕刻实在太精细了,你甚至可以看到蝙蝠的小眼睛里带着笑意,盘龙的每一根胡须都带着得意。而每一朵莲花开放的程度还不一样,半开、全开、含苞待放。花瓣的样式也多种多样,重瓣,单瓣的都有。总之,没有两朵花是同样的,而每一扇窗户都有多达数十朵莲花。它们作为窗户的生命已然老去,而作为艺术作品,却焕发着持久而永恒的生命力。来来往往的游客中,总是有几双有鉴赏力的眼睛,定格在窗前。
金腰燕擦着木窗,擦着游人的脑袋鸣叫,好像在喊:“喂,让开让开,让开让开,我要过身。”然后侧身消失在迷宫一般的巷子里。
看着金腰燕消失的身影,我对它们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某种莫名的期盼。
巷子依然是青石巷,但不再是寂寞的巷子。排水沟里有了清浅的水流,一缕阳光挤进巷子,抚摸着它,就像一条流淌的白丝带。这水流充满了活力,顽童似的在沟里蹦跳着前行,还时不时跳起来与两边的石墙和青石板路面打招呼。一路上呼朋唤友,从各家各户的天井排水口中聚拢同伴,手牵手一起奔向前方。如果你能蹲下身子,你甚至能听到它的嬉笑声,还有蟋蟀站在它身旁弹琴的声音。金腰燕时不时也会闪到水沟里,嘴尖擦着一点水,或叉住某只在水边玩耍的蜻蜓的翅膀,闪身而去。在中国成千上万条水沟中,也许这条水沟根本不值一提。但它拥有潺潺的活水,拥有金腰燕的热情亲吻,便拥有了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水沟两边丛生着一些植物。一簇簇银灰色的地衣就像泼洒的颜料,贴附在水沟紧靠的墙根上。而那些绿色的苔藓,紧靠在地衣后面,将墙根再刷上一层闪亮的绿漆。东一朵西一朵的蕨类植物,则将墙根镶上高高低低的花边。我抚摸了一下墙根,地衣和苔藓就像羊毛地毯一样,有一点点硬,但更多的是柔软、富有弹性。而蕨类植物则像是古村的守卫者,个个身怀刺刀。只要碰一碰它的叶片,你的手心就要留下一道刺痕。除了水、空气、石头墙根,以及偶尔光顾的阳光,这些水沟边的生物便不再需要任何东西。它们向我透露着古村的蓬勃生命力。
金腰燕还在古村巷子里穿梭,游人涌向中间地段的一座房子。
房子大门顶上写着“半条被子故事发生地旧址”的字样,门口贴着一副对联:“红军赠被温暖华夏,鱼水深情护佑神州”。横批:“福泽千秋”。堂屋靠里的四方桌旁,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便是“半条被子”的主角——红军房东徐解秀的小儿子朱中雄老人。老人坐在长板凳上,将八十多年前,三个女红军战士剪下半条被子给他母亲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向游客讲述。
“你们一定要跟着共产党走啊,自己只有一条被子,也要剪下半条给老百姓啊。”
老人八十多岁,他的声音并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沧桑,而是像他那张红润的脸膛一样,饱满而深情。
他的母亲,徐解秀老人的遗像摆在堂屋正中间的神龛里,下面的香炉上插着两面小红旗。神龛上雕着龙、麒麟、金元宝,财神模样的人,分别寓意望子成龙,麒麟献书,财源滚滚,天官赐福。
游客围着老人,争着和他合影,握手。每个人都有一堆的问题问他,他有时候得同时回答四五个人。在老人回答问题时,一只金腰燕从大门外闪进来,飞到屋顶的横梁上。我方才发现,就在老人头顶,垒着一个大大的金腰燕巢。
还不止一个。
屋顶的木板上,横梁上,密密麻麻,全部是深深浅浅的泥迹,5大洋7大洲全都在这里,简直是一个大大的世界地图。金腰燕扑到巢边,这是成年的雌鸟,一只金腰燕妈妈。它的嘴里插满蚊子、蜻蜓和蝴蝶,就像生了满嘴的胡子。巢里立刻伸出四只幼鸟脑袋,扯开的喉咙就像四只金色的大喇叭,在巢边放肆吹奏。金腰燕妈妈看也不看,一古脑把食物捅到“喇叭里”。一转身,又接着一坨幼鸟挤出来的粑粑,翅膀一拉,飞出门去。
四只幼鸟收起喇叭,脑袋挨着脑袋,趴在巢边,继续安静地听老人讲故事。漆黑的瞳孔,映着青砖墙、映着小红旗,映着攒动的人头。
排了半个小时队,我终于坐在长板凳上和老人照了个合影,我准备了一百个问题要问他,然而我后面排队的人已经到了大门外,我只好精简成两个:
“您的孩子如今在哪里?”
“我儿子在村委会。”
“您孙子呢?”
“在部队。”
我把长板凳从四方桌旁挪开,准备起身。“叭”,一坨白白的燕子屎落在板凳上。
空气一下冷了,所有人望着燕子屎。
“好事,好事,燕子屎是发财的,发财的。”老人裂开只有两粒牙齿的嘴呵呵笑,眼神闪闪发亮。
我心满意足地准备出门,又一只金腰燕爸爸闪进来。横梁上,立刻响起欢迎的喇叭。
“这个燕子什么时候到您家来的?”
“那就久喽,我懂事的时候,它们就在这里喽。”
“中间有几年没来,现在,又年年来喽。”老人又补充一句。
至此,军民的鱼水情,人间的亲情,及至对自然万物的博爱,在小屋里完成了爱的循环。这份爱,将重新唤醒人们思家的亲情,对土地深沉的热爱,并获得安宁与爱的力量。这是一种信念,一份承诺,以及对生命的尊重。
肖辉跃,湖南宁乡人。观鸟达人,自然文学写作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海外版》《环球人文地理》《天涯》《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小学生导刊》等。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选载。著有自然文学《飞跃高原》《醒来的河流》。
来源:红网
作者:肖辉跃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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