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面对面:吴茂盛X简以宁
——在故事与真相之间寻找温情与坚守
简以宁、女、作家,文化策划人。其文学创作聚焦于人性真相的探索,代表作品包括小说《遥远的真相》《左脸的微笑》等。
《左脸的微笑》采用全新的文本方式,以六个中短篇关联下的长篇形式深度呈现当代白领在都市生活表象下的迷茫、困惑、抑郁和精神诉求。小说在虚构的女作家笔下扇形展开,故事中的故事,每一折都余韵长留。佩琳在距沙上的席子数步开外陷入绵长的回忆;韩建业在大雨滂沱的人间泥泞中安然去往天堂;苏颖在勇士的鲜血淋漓中找到了刺穿暗夜的剑;步新与朱珠以传统瓦解时尚以坚守对抗堕落;小茜在费诚与阿瑞的内省中出演了一幕缺席的在场;叶子凄美悲凉的爱,坚决而彻底,破碎而坚固。
时间:2008年7月28日
地点:长沙某书店
吴茂盛:简以宁女士你好!谢谢你接受本次访谈。首先祝贺你的新书《左脸的微笑》出版!今天就直奔主题吧,《左脸的微笑》在北京奥运会前夕上市。这样一个全民关注体育盛事的时间节点,会不会让你的作品在宣传和销售上显得被动?
简以宁:谢谢!书的出版遵从一个正常周期,它遇上了这个特殊时期,是一个定数。要说被动,可能会有的,比如书的发货,进京要受限等等,但我想,这或许也是一种检验,真正与这本书有缘的人,不在时间与否,今天或者明天,今年或者明年,只要他(她)喜欢,就会买来读。我只能说,期待有缘人。
吴茂盛:读你的文字,更多的时候有一种温情在心中涌动,哪怕有时候这种温情里也不乏辛酸跟沉重。字里行间,读得出你对生命的爱。哪怕是写那些在极度痛苦之际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都感觉不到她们的惊悚怒恨,反倒充满了和解的豁达。这在当今时代,很独特。那么我想问的是,你这么写,是源于你自己对当下生活的充分谅解还是你为生活设计的一种理想模式?
简以宁:一个人的写作风格,我想,肯定是与她的成长以及她生活的环境、她对生活的感知有关的。无论是张爱玲、三毛还是池莉、毕淑敏,或者卫慧、安妮宝贝,她们的写作中必然有她们自身生活环境的影子,她们熟悉自己所要描写的人物和生活。如果要一个作者写他完全陌生、完全不知晓的东西,那简直是一种不可能的奇迹。所以,每个人的作品里,其实都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作者的某些思想和生活的状态。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它肯定是虚构的,只不过这种虚构是来源于一种真实的基座。所以,小说里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他们对生活的态度,确实融入了我在现实中的体会。可以说,既是我对生活的理解,也是我对生活的一种期待。
吴茂盛:关于原型问题,如果你在小说外的场合提到,故事是有原型的,容易理解。可是你已经申明,书中的女作家本身就是你的一个虚构,与你不等同,那么你在小说的行进过程中常常提到人物都是有原型的,这又是你虚构的一种说法,还是确有其人?我们怎么理解原型的程度?
简以宁:至于说原型,的确是有,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说:“哪个作家都不能凭空创造出一个人物。他必须有一个原型作为起点,随后他的想象力就开始发挥作用。他把这个人物逐步塑造成形,东一处西一处地添上一个他的原型所没有的特征。”也许大多数人的创作都是这样的吧。但每个人物都与原型有了极大的距离,也许只取了那个原型的一个点,由此而延伸开去。比如《沙上的席子》里的向秋生原型是一位经济学家,曾心怀经世济民定国安邦的大志,小说里对他的这种国家情怀,只在他积极参加中宣部会议,与国安局同学一起聚会聊天以及在佩琳的提问和在回城路上与李明珂看似不经意实则是精心安排的对话中,隐约提到一些。其它的篇幅,向秋生都似是在女人中周旋,情爱辗转,觥筹交错的生活。为什么会这么写?我想解释一下写这篇小说的一些背景。上面说了,向秋生的原型是一位经济学家,心怀经世济民定国安邦的大志,但因为种种原因,他自觉许多有效建议得不到最终实现,声音被淹没,热情被打击,因此郁郁不欢,转而进入媒体。而我正是在那个时候与他相识。
吴茂盛:你提到向秋生的这种郁郁不欢,小说里好像并没有表露得很明显。感觉上,他是为情所困。
简以宁:的确是。因为整部小说是以情感为显线,所以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便以一种隐线埋伏了下来。
《沙上的席子》没有用很直白的方式来描写他的这种不能一展抱负的痛苦。他的忧郁在似有若无之间,因为在整部长篇小说的布局中,它只是拉开这部小说所要表达主题的一个序幕,这种内心苦闷的描写极淡,甚至通篇未有明显的句意提及,只在某些地方埋伏些可以思索的线头,再于结尾处,写到他终于离开了城市,奔赴一望无际的沙漠,由此点明向秋生困闷的内心处境。试想,一个生活充实饱满的人,美丽女人触手可及的人,为何会以生命为代价去到荒无人烟的沙漠?相信在这个时候,读者会受到震动,会停下来,想象一下向秋生的内心世界,应能够感受出他在情感以外的苦闷来。
吴茂盛:但你这种隐晦的写作手法,会不会造成读者的误读?因为时下的读者,生活节奏如此之快,各种压力也大。现在是快餐时代,阅读也不例外。你这么写,不怕吗?
简以宁:我写作的时候,是想象过读者的。不是说想象读者如何如何,而是想象着有那么一些人,在读的时候,忽然就与我对文字的预谋暗合了,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写得辛苦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会很神往这种境界。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清醒的,知道这样的暗合是一种奢求。但我在写作的时候所怀有的诚恳,我想,大多数读者应该还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吧?仅这,便足以安慰了。
吴茂盛:你的文字本身有一种美,不看故事,光阅读它们,也会觉得是一种享受。我没认识你之前,看过你的博客,就想,写这样文字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人?
简以宁:那见了面,是不是有些失望?
吴茂盛:失望?怎么会。应该说,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我觉得,文字一向是能够传神的,一个人的品性风格,心胸气度,都能够从文字里寻得着踪迹。我在读《穿过暗夜》时,心情有些复杂。
简以宁:怎么说?
吴茂盛:看柳浩过上傍女大款的潮流生活,看他在生活里的变化,有一种难过。读李明珂,读他为了国家正义并且为了爱而不惜冒着被误解为“欺世盗名”的可能为苏颖挡刀……心内恻然。苏颖,则为她感到心痛。她有你自己的影子在里面吗?
简以宁:其实每个人物里,无论男人女人,青年还是老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可能都会带有一点儿自己的某些东西,或者是某些思想,或者是某句话,或者是某种习性。虽然现实生活里的确有原型,写的故事大多取自他们,但要一个作者在作品里彻底抹掉自己,也是很难的事。那是需要修炼很长时间的。
吴茂盛:我个人非常喜欢你描写的李明珂与苏颖之间的对话,机智、温情、淡雅。也很喜欢你塑造的这两个人物。相比较而言,我更偏爱李明珂,这不是因为我是男性。李明珂对苏颖的那种爱,默无声息而动人心魄!苏颖自然是美好的,可她毕竟涉世未深,单纯,简单,在人生的大智慧上还没有完成一种高度的修炼。
简以宁:你对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女孩子不能有那样高的要求啊。李明珂这个人物在现实生活里也是有原型的,我对他的了解相比于其他人物可能更多。当然这种了解,非指对他现实生活中的一种原生状态的了解,实际上,我与他也无太多实际生活的往来,也许平生仅见数次而已。但在思想上的交流非常多,电话、邮件、聊天工具等等,对许多人与物、事与理等都有过非常深的讨论。我在他的形象设计上是费了一些心思的。想让他做一个新时期的敢爱者(包括爱人、爱物、爱义,以及爱国),但在细节表达上又不愿用那种时下许多现实主义作品里那种直接的彻底务实的表现手法,而是想另辟蹊径,达到委婉、曲折、三思过后才能明白那样的效果。太直露的情感和生活,未免无趣。至于苏颖,我想将她天真单纯,对生活和事业充满热情的一面表达清楚。另外,苏颖与柳浩以及李明珂或者叶总编以及飞马集团女总裁等,他们的生活态度和理想,他们出现的分歧,可以视为这个时代发展过程的一种必然现象,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普通百姓物质生活和思想生活的某个历史片段。从未来回看这段历史时期的中国时,可以从苏柳、李叶等人中窥视到一个群体或某些阶层的人,他们思想和生活的现状。
吴茂盛:说到叶总编和飞马集团北京公司女老板,我读的时候有一种感觉,不知道对不对,与你的创作思路是不是吻合,一是透过柳浩最后写给苏颖的信,可以看出他仍然还有一丝良知未泯,同时传递出他对刺杀李明珂一事是知情的,而他的身份是总裁助理,这是不是一种对女老板是幕后策划者的暗示?而叶总编,则在某期报道方向失误后被迫辞职,从时间上来看,应当就是飞马集团案件的报道吧?案件报道出来后,一个大报的总编还能被迫辞职,说明这幕后远远不止一个小小的飞马集团分部总裁了。即使李明珂获“国家新闻奖”,反黑之路也漫长而艰辛。我这样理解,靠谱吧?
简以宁:谢谢你的精读。但是在写作第一稿中,没有柳浩写给苏颖的那封信。当时我的责编读后,说:“这样可能会使读者产生误读,比如我当时没细读,乍一看之下,还以为是柳浩为情刺杀李明珂,然后畏罪潜逃了呢。”她建议我不能太隐晦了,还是要挑明一下,毕竟读者不可能像作者自己那样对作品有一个清晰的思路和把握,他们只能在阅读中去揣摩。提示得不够,极有可能就扭曲了作者的原意,达不到作者想要的效果。我尊重她的意见,添加了这封信,并在一些地方略作了补充修改。这样应该就比较清晰了。叶总编的辞职一说,的确是我精心设计的一个伏笔,非常感谢你阅读得如此仔细。很荣幸。所谓暗夜,既指情感的暗夜,也想说明正义与邪恶的斗争过程中,黑暗的漫长。
吴茂盛:如果读得细,相信也会有许多读者像我一样读出你的精心构造。读完这两篇,我觉得拿向秋生与李明珂这两个男人比,他们有一些共通处,也有一些不同。共同点,都有情感和理想方面的困苦,不同点,是他们采取的解除的方式不一样。向秋生在苦闷中不是向现实挥剑,而是采取了一种逃避的办法,或许他走的是迂回一途,想从大自然的启发中慢慢悟道释道,在虚无的空明中化解现实的困闷。而李明珂,他则明知险恶却仍然以笔为刀,向黑暗的现实挥刀过去……这种对比写法,我觉得很有意思,包括后面的一些男人像费诚、老茧等,可以说这种群像的塑造,对于大家了解这个群体是有一定帮助的。我想问的是,在这么多个性各异的男性描写中,唯独在《爱情是个病》里,男主人公没有名字,这是基于什么考虑?
简以宁:《爱情是个病》素材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叶子的原型是我的一位朋友。我们在咖啡馆里长谈七天七夜,对她有了充分的了解。但我没有与她所说的那个男人有正面接触,对他的真实生活以及思想活动、内心感受没有深入了解的条件,故所有的角度都是站在她的视角上来进行叙述的。无法把握那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和他的思想,也就不便给他取名。我为小说里的人物取名,都是循着一定的原则的。并非随意地乱取。比如叶子,她最后死在树上,以叶子作为她的名字,会使人在锐痛中得到一种缓解,叶子来到树上,是意象里的回归的圆满。
吴茂盛:见识了。这几个独立成章的故事中,每篇都有她的特色。《延安笔记》里的韩建业,《相亲》里的步新、朱珠,《左脸的微笑》里的费诚、阿瑞,都各有特点,各有个性。尤其读韩建业这个人物,真可谓百感交集。经历过那样大起大落的命运,灾难过后的他仍能坚守淡泊安和,让人深感震撼。不过我想问的是,《延安笔记》,这样一个时代背景和人物个性明显不同的章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部描写都市情感生活的小说里?
简以宁:这个问题,我和一些编辑以及作家朋友在一起也讨论过。结果是,它必须存在。因为在当代人的精神困惑和肉体困惑中,韩建业的出现,为当代中青年人提供了一个生活的范例,一种让自己幸福的模式,一个启迪,一个出口,一个参照。两种年代,遭遇的种种惨酷程度不一样,时代背景不一样,但人性和意志以及幸福的能力,是可以相似的。
吴茂盛:虽然我读韩建业的时候,内心非常感动,在他的身上感知到了国人宽宏隐忍的可贵品质,但是,另一面,以我们现在的观念来看,仍然觉得,在他的这种可贵的安贫乐道、淡定随和的品质中,会不会缺少了一种韧性?流露出了一种消极?你看《秋菊打官司》里,秋菊为了讨一个说法,可以百折不挠;《集结号》里的谷子地为了他的那些战友们烈士的称号,也进行了艰难的决不回头的上访和努力。韩建业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经历了战火的生死洗礼的人,怎会一辈子甘于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连身份都没有的人?生命的意义究竟如何体现?
简以宁:写这一章的时候,我满怀深情双目含泪,同时又充满了矛盾,内心复杂而惆怅。对韩建业,从个人情感上来说,我极为敬重,甚至每遇挫折内心灰暗的时候,都会想象他历经磨难后仍能保持的那种从容淡静,以此参照,安定心情,越过困苦。但从一种宏观的理性出发,又会清醒地看到,他的这种淡泊的背后是否也暗含了一种放弃,一种与命运拼搏的放弃?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无限辛酸,对时代对人性对生命产生一种无奈甚至无助的感觉。
吴茂盛:之所以你的作品被一些名家称赞,我想,就体现在这些对人性的深度挖掘上吧。
简以宁:大家恭维了。也可能是作为前辈或者朋友,对我的一种期待吧。
吴茂盛:为什么用《爱情是个病》来作这部小说的结尾?有什么特别的结构上的考虑吗?
简以宁:说到这个,得从前面一章《左脸的微笑》说起。前面这几章都在呈现表述人们陷入的或精神或肉体困境的现象,而《左脸的微笑》这一章,则开始了着重剖析人们内心困惑的各种具体原因。拿起解剖刀,把每个人物光亮的外衣蜕下,展现他们实际的生活,透视他们真实的内心。阿瑞以及她的丈夫,费诚以及小茜。丈夫以及小茜都是以缺席的方式在场的,他们的言行,是造成对方困惑的因由之一,然阿瑞、费诚也正是造成对方困境的原因。另外在结构上,这一章也有一些设置,一个外围的作者与读者,一个内核的小说故事,以这样一种方式表达一种双重纠结,表达一种人的社会性和人的自我性之间的错位。左脸与右脸的意义,也即社会行为与心灵行为的区别。有一个人物必须提到,维安。他要不要出现?在前面没有提,后面突然出现,会不会多余?我以为,不多余。一个人的困惑是一个人的,两个人是两个人的,他们仍然只是一个具体的个体,当第三个人出现,而且是横空出世,那么他的意义就大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具有一种共性,代表一种普遍性,在小说将要收尾的这一章,便以有限的人物,而意图普及到当代大多数人的通疾。维安虽然是一个具体的人,但点出他的独特精神困境,如此以人物之“三”而可推及广众。这本书是想探讨当下人的集体信仰困惑,精神抑郁,爱怨情仇,维安的出场自剖,因之也便获得一种普遍标识。然而,人们经过解剖知道了精神困闷的原因以后,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么?
最后一章,《爱情是个病》,为整部小说点题。它讲述了人的不可知性。叶子在知道了所有的事情真相以后,理智上也了解一切正确行为的做法,但她仍然不能走出迷局,为什么?人是复杂的,不是机械的,情感不是像辛唐米娜解说的人生那样,一切问题都是可以通过理性通过安排来解决的。人理智上可以知道哪些是对哪些是错,然而……叶子的死,除了体现出人的不可捉摸不可自控,还暗寓着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这个世界不是一切现象都可以用逻辑和科学解释清楚的,不是用理性和智慧就可以掌控一切的。世界是博大的,是玄秘的,充满了未知。宇宙的宏大而不可知,人的复杂而神秘,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将是无限的永无止境的……在这一章里,以叶子在完全清醒状态下的死作了全部的提示。整部小说完了,可是留下了对这个世界满腹敬畏的疑问。我写作的原意在于此。未知表达得充分和明白了不。
吴茂盛:一个开放式的探索式的结尾,恰巧与你整部小说的文本探索是个相互补充和照应。谢谢你接受我的访问,祝你的小说大卖。
吴茂盛,湖南祁阳人,小说家、诗人、美术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永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永州市文联副主席、湖南省东方诗书画院常务副院长。作品曾获潇湘文学奖、丁玲诗歌奖、全国青少年新诗奖、兰州军区《西北军事文学》首届优秀诗人奖等十多次奖项。著有诗集《无尘的歌唱》《独旅》《到达或者出发》和长篇小说《驻京办》《招生办》等10多部。
来源:红网
作者:吴茂盛 简以宁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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