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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李慧星: 郎中

来源:红网 作者:李慧星 编辑:施文 2025-12-01 20: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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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

文/李慧星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被群山紧紧搂在臂弯里的小村子度过的。那山,是墨绿得近乎于黑黛,一层叠着一层,像老天爷不经意间滴落的浓墨,在山边洇开成一片苍茫的、沉默的屏障。村子就卧在山脚下,几十户人家,瓦是青黑的,墙是灰白的,像是山水画中透露出来的一抹亮色。一条清浅的溪,从山坳里不知疲倦地流出来,绕着村子打个转,又叮叮咚咚地流向不知名的远方。水极清,看得见底下圆润的卵石,和几尾总也长不大的、影子似的游鱼。岸边的水蓼开着细碎的红花,像一串串不忍惊动的山村幽梦。

这便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偏僻的乡村。一切都慢,都旧,都带着一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朴拙的厚道。日子是可以用日头影子来丈量的。

清晨,雄鸡的啼鸣撕开乳白的晨雾,各家的炊烟便袅袅地升起来,先是笔直的一缕,后来散开了,融在一起,成了罩在村子上空一片蓝灰色的、有烟火气的云。

男人们扛着锄头下地,脚步声沉甸甸地踏在土路上;女人们在溪边浣衣,杵衣声和着笑语,一圈一圈荡漾在小溪水面上。

黄昏时分,那炊烟又升起来,召唤着田里的人和山里的牛归家。夜幕一落,世界便沉入一种古老的、纯粹的黑暗里,只有零星的几点油灯光,在无边的墨色里,温暖地、顽强地亮着,像是这土地沉睡时安稳的心跳。

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们,也如这土地一般,沉默而朴实。他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心里却自有一杆秤,称得出人情的厚薄,品德的轻重。他们叫得出每一座山、每一块田的名字,认得清哪株草能喂牛,哪棵树结果子最甜。他们的一切,从筋骨到信仰,仿佛都与这山水泥土牢牢地长在了一处。

在这群朴实的人们中间,“郎中”便是一个极特殊、极受敬重的人物了。他姓王,村里人都叫他“郎中”,自然姓也就省略了。

“郎中”其实也算不得正式的郎中。他只是祖上传下来些草药方子,自己又肯钻研,年深日久,竟成了这四乡八里唯一能倚靠的“郎中”。

他的家在村东头,两间旧瓦房。只是那院子里,一年四季总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草叶、根茎,空气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清冽的、微苦的香气,这便成了他家的印记。

他最擅长的,是治蛇伤。我们山区地方蛇多,尤其是夏日,田间地头,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踩上一条。那是一种极迅疾的、带着阴冷死亡气息的恐怖。

记得有一年夏天,邻村一个后生在山上砍柴,被一条蛇咬了脚踝,抬到“郎中”家门口时,整条腿已肿得发亮,乌青乌青的,人已经昏迷,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郎中”问他是被什么蛇咬的,家人也不知道。院子里围满了人,却静得可怕,只听得见伤者家人那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

“郎中”从屋里出来,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样子。他蹲下身,看了看伤口,又仔细用小竹签拨弄蛇咬的牙印。又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那肿胀的皮肉,眉头微微蹙着,像一位审视着残棋破局的棋手。他不说话,旁人便连大气也不敢出。

“四十八节蛇咬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来得及,不妨事。”

那家人的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像是得了赦令。他起身回屋,取来一把雪亮的小刀,一罐自配的药膏,还有几味新鲜的、带着泥土的草药。他把刀在黄纸点着的火上烧烤后,在蛇咬的伤口上划开一个十字,用一个一尺来长的竹筒做火罐,反复拔了三四次。每次都是半筒子的血。之后,对那焦急的家人宽慰道:“毒吸出来,命就保住大半了。你们莫慌,也莫要围着,让开些,透透气。”

吸尽了毒血,他便将那几味草药放在石臼里,咚咚地捣成深绿的泥浆,敷在伤口上,再用布条细细包扎好。最后,他又从另一个瓦罐里,取出些墨黑的药末,叫人用温酒调了,给那后生灌下去。一套程序忙完,他才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对那家人说:“先抬回去,年轻人或许能挺过去,让他好生躺着,会有几天的发烧,那是药力在攻毒,如果三天后没事,就有希望。”

那伤者的老母亲颤巍巍地“噗通”就跪下了:“你大恩大德,一定要救他!”“郎中”赶紧一把扶起老太太:“使不得,使不得,老人家。”

“王先生,您救了他一命,也是救了我们一家呀!我们拿什么谢您呢?”

他摆摆手,脸上是那种惯有的、温和的疲惫,“乡里乡亲的,说这些做什么?快回去照看孩子吧。”

果然,到了第三天,那后生的高热开始退了,人也慢悠悠地醒转过来。一条命,就这么从阎王爷的手里被“郎中”风轻云淡的、却又牢牢地拽了回来。

据说他还有许多本领。谁家孩子淘气,磕破了头,血流披面地哭喊着,大人必是抱着往“郎中”家跑。他有一种深黄色的药粉,不知是什么配的,洒在伤口上,血立时便止了,还不易化脓,比城里带来的“白药”还灵光。他一面洒药粉,一面还会轻言细语安慰那哭闹的孩子:“莫哭莫哭,男子汉,流点血算个啥?你看,这不就不疼了。”

他还擅长治一种叫“甘积”的小儿病症。村西头铁匠的女儿,三四岁了,长得像一根麻秆,面黄肌瘦,吃什么也不长肉。铁匠老婆就牵着女儿来找“郎中”。“郎中”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和一节干艾秆,在她的手虎口、前胸“噗,噗”就是几下,直灸的这些部位长起一个个的水泡,小姑娘哇哇大哭。临走时,他还交代:“水泡一定要让它溃烂!”

他治病,是从不计较酬劳的。富庶些的人家,拿几角钱,或是一块肉、十来个鸡蛋,他也收下,笑呵呵地道声谢。他最喜欢的是帮人家治好了病,人家送他一只老母鸡。他用一个铜罐子煨着,里面放点草药,让他能享受一个星期的惬意。

穷苦的,空着手来,他一样尽心尽力,临走时,还要从墙上取下一串干草药,嘱咐着:“这个拿回去,三碗水煎成一碗,睡前服下。”人家面有愧色,讷讷地说:“王先生,这……这怎么好意思,总让您贴补……”

他便会打断对方:“药是山里长的,不值什么。身子好了,能下地干活,比什么都强。快回去吧。”在那样一个医生比凤凰还稀罕的年代,“郎中”便是这山坳里的活菩萨,是村民们心里一座不言语的、却无比坚实的靠山。

而我,与“郎中”的交集,是更为切身的感受。

我自幼身子孱弱,像一棵晒不着太阳的豆芽菜。最磨人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高烧抽搐”症。只要高烧到38度,就会眼睛一闭,牙关紧咬,手脚抽搐。接着便是恶心,呕吐,最后整个人虚脱得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只能软软地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每一次发病,于我都是一场小小的死亡。灵魂仿佛被从躯壳里挤了出去,在半空中无助地飘荡,看着那个躺在床上的、痛苦的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从身体最深处弥漫上来的虚弱与恐慌,是童年最浓重的阴影。

每次发病,祖父母就会抱起我,飞快地跑到“郎中”家里。他总是那样吩咐祖母,用大拇指使劲地掐我的人中穴、合谷穴。他则用针刺我的耳垂和手指尖。待我平稳后,再伸出三根留着长指甲的手指,轻轻地搭在我纤细的手腕上。他的手指是温热的,带着泥土与草药混合的气息。他微闭着眼,像是在聆听我身体里那条潺潺的、却又紊乱的小溪流。

良久,他睁开眼,对一旁焦急的祖父母总是温和肯定地说:“不打紧,小伢子元气弱,高热惊厥。”他那平稳的声调,本身便是一剂良药,将祖父母心里的恐慌抚平了大半。

每到这时,他就会从里屋拿出一个老鹰脚爪,取出一个粗瓷碗,放一匙水,就势在碗里碾磨起来。少刻,他就会把磨好的水倒进瓷匙里,撬开我的嘴,直接灌了下去。对祖父母说道:“以后如果孩子发烧啦,就用湿毛巾敷额头,擦拭腋下和脚板,不要让他继续高烧。”

待我稍长,他时常会把我叫到他屋里,让我看针灸的挂图。

他家的挂图是他自己画的,是一个光头古人,裸露全身,只是在裆部,一弧形墨线带过,不辨男女。并且告诉我,什么样的病,用艾秆去烧什么穴位。他还说:“多记一些穴位,将来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幕:夏日的午后,窗外的日光明晃晃的,屋子里却因竹帘的遮蔽而显得幽暗清凉。“郎中”点燃一支艾条,那艾烟是灰白色的,一股清冽的、类似晒干了的陈艾的香气,便在空气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他说:“你的身体弱,抵抗力低,容易感冒发烧。没病时,多来我这里温灸一下。”只见他将艾绒捏成一个小塔状,就像我们吃的驱虫药——宝塔糖一样。在我的额头和肚脐眼上垫一片生姜,点燃艾塔。然后在我头顶的“百会穴”“涌泉穴”等地方,隔着一段距离,点燃一支用皮纸包着的大艾条,慢慢地、匀速地、温热地炙烤着……

一股温煦的热流,便从各个点,缓缓地注入我的身体。那不是灼人的烫,而是一种深沉的、透骨的暖,像冬日里晒饱了太阳的棉被,将我整个地、妥帖地包裹起来。

灸完后,他端来一碗清水,嘱我全部喝下:“这两日吃些清淡的,莫要沾油腻。”

临走时,他总会用他那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你现在能记多少个穴位啦?”我回答:“一个也没有记。”“这里有几本图画书,你也拿去看看?”说完,他打开一个樟木箱。一箱子的发黄、卷边、缺页的线装书,我翻开一本看,全是他收藏的古代医书和他自己画的艾灸书。

我一本也没拿,就离开了。我到门口时,只听到他在长长地叹气。

有一天,祖父让我送一斤红糖给“郎中”。刚到门前,见他坐在灶前烧书煮猪潲。他的旁边就放着那一箱子书,只见他将一本本线装书的塞进灶膛里,一股股老旧书籍燃烧的烟味,充满整个灶间,灶膛的火光映红他的面庞,一行行老泪像断线的珠子从脸颊滴落……吓得我放下红糖块,飞快地跑回家里。

我把刚才看到的情形告诉祖父。祖父生怕“郎中”有什么事,拉着我的手再次来到他家。“老王,你这是在做什么?”“郎中”看到祖父,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原委告诉祖父。

前几天,他收到儿子通过别人转来的信:因为他当过伪“保长”,现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断绝所有关系,永不来往。

在失望当中,“郎中”将他收藏的各种书籍全部付之一炬。

后来,我随姑姑外出求学,离开了小山村,再也没有见到“郎中”。

在我生命的最深处,对“医者”二字,则是刻骨铭心的敬仰。只是每每在书中读到“医术仁心”一类的字眼,我脑海里浮现的,总是“郎中”那清癯的面容,那带着草药味的、温热的手指,和那在幽暗房间里缓缓盘旋的、灰白色的艾烟。那烟,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从未散去。它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一种朴素的、源于泥土与生命的守护。他不懂什么高深的理论,他只是用祖辈传下的智慧,和一颗宽厚慈悲的心,在这缺医少药的山村里,为那些依靠土地生存的、朴实的生命,点亮了一盏温暖的、不曾熄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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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慧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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