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供图
一个用镜头雕刻时光的人
文/彭世民
我们去看他的“长寿影记展馆”。领路的文友把车从大街上拐进一条次青巷的巷子。巷子很深,拐过第三个弯,停住了。我疑心是走错了地方——这里太静了,静得仿佛能听见阳光落在黑瓦屋檐上的声音。
巷子两边的屋舍,新新旧旧地挤挨着。白墙褪了色,黑瓦缝里长了细草。新贴的瓷砖,亮锃锃地嵌在老墙上,有点扎眼。岁月像个耐心的画师,在这里一笔一笔地描。新楼的墙面光洁,笔触很淡,像幅素描;老墙的斑驳,则像被几十年的烟火气慢慢熏出来的。日子,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这新与旧之间,来回摩挲。
何志贤就站在巷子深处,微微倚着一扇旧卷闸门。他像是从这老街的砖缝里长出来的一棵树,沐着风,淋着雨,在这里静静地扎了根。
75年的光阴,把他的鬓发染成了芦花的颜色。眼角的皱纹,细细密密的,像是时光细细犁过的田垄。最醒目的,是他领口那枚党徽,金红的颜色,在巷子的暗影里,像一粒不肯熄灭的火种。
他胸前的相机,漆色已磨去大半,边角露出温润的光泽,像是溪水里浸泡了千百年的卵石。背带起了毛边,却还韧性地承托着它的重量。
“长寿影记展馆”的门牌不大,墨迹深深浅浅的,落在这市井巷陌里,倒也不觉得突兀。
“这儿就是我的家,”他笑着,目光在满屋的照片上轻轻环视了一圈,“也就是展馆了。都在这儿了。”
一步跨进去,人便像是掉进了旧光阴里。临街的铺面是第一展厅,第二展厅后头的厅堂,楼上的小屋还有一个展厅,每一间仿佛都有自己的呼吸。
他将自家这栋三层小楼,硬是腾出一百多平方来作展厅——不收费的那种。过往的行人,都能进来坐坐,看看。
照片密集地挂着。黑白的、彩色的、大的、小的。百岁老人安详的笑、孩童清泉似的眼、将军紧握乡亲的手、老农望着土地那深情的目光。
走进展厅,一张题为“喜绣中国龙”的图片,牵住了许多人的脚步。画面里,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正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和绣花针线。她一边与中国翻译愉快地交谈,一边飞针走线,全神贯注。那神情,仿佛她手中正在诞生的,不是寻常的图案,而是一个古老东方国度腾飞的魂魄。
说起抓拍这幅照片的往事,何志贤的眼里便放出光来。他告诉我们,那是三十年前的端午节,湖南岳阳举办国际龙舟赛。三十多支国内外龙舟队,汇聚在南湖麦子港。当时他持着一台手动135相机,别的摄影师都在追逐宏大的竞赛场面,他却独独将镜头对准了这赛场一隅的温情。后来,这张照片被《人民日报海外版》在头版重要位置发表,中英文图文并茂,将龙舟赛的盛况传向了世界。紧接着,《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各大报刊争相刊发。这幅作品,也为他赢得了多项摄影大奖。
在走廊的拐角,另一张名为《童心》的照片,同样引人驻足。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像个天真未凿的孩子,右手捏着花茎,左手拢成一个小小的“聚光”的姿势,凑近那朵花,仔细地瞧着。阳光慷慨地洒在老人的脸上,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满是纯粹的欢喜。那光影,那神韵,被定格得如此传神。旁边的说明卡片记录着,这张照片曾入编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的摄影专辑,也获得了全国性的奖项。
展厅里的照片,获奖的太多太多,我无法一一细数。每一张背后,都藏着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和一颗与时代同频跳动的心。
说起与摄影结缘的起始,何志贤的目光便飘远了,仿佛落回了1979年的某个午后。
一位远房亲戚搬家,留给他一台海鸥相机、三本摄影书。金属的机身沉甸甸的,当他的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外壳时,心口莫名地一跳。
“那时候,全乡也找不出几台这样的宝贝。”他咧嘴笑了,皱纹漾开来,如秋水的涟漪。没有师父引路,他就自己当自己的先生——白天忙校务,夜晚便在煤油灯下与那些理论对谈;周末背起相机,把书上的道理,一格一格,小心翼翼地摁进生活真实的纹理里。
我曾在部队当过新闻干事,深知在暗房里冲洗照片的艰难。一个胶卷,能冲出两三张满意的,便已是莫大的欣慰。像何志贤这般,全靠自己摸索,还要自掏腰包购买胶卷、相纸,那股子执着,该是怎样的一番滚烫热忱啊。
他这一生,身份几经变换,从村支书到民办教师,再到中心小学校长,最后,还是回到了“农民”这个最根本的身份里。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踏实,像是棵老树,把根须牢牢扎进泥土。可谁也想不到,他心底竟一直烧着一团火,一个未竟的梦——他想用镜头,把家乡的风物、乡亲的面容、土地的呼吸,一点一滴,全都收藏起来。
摄影之路,也并非总是鲜花与掌声。何志贤说起,他曾因为拍照片惹上过官司。那时,他只是一心想为农民朋友讨个公道。官司最终是赢了,可那段记忆,像一道刻痕,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1987年,他自考中国摄影函授学院第二期摄影专修班结业。学习期间,每个月要去长沙大学听两周课,连住宿旅费都是向亲戚借的。后来,他在长寿街百货商场办了照相馆,主要靠走乡串户下乡拍照经营。有了微薄的收入,才慢慢还清了借款。那个时代照相很原始,要显影、定影,暗房制作照片。为了节省成本,他拍的大部分是乐凯黑白电影盘卷。“就是这样混日子,”他憨厚地笑笑,“可我喜欢投稿。”有时照片获了《人民日报》的大奖,接到通知去北京领奖参加活动,却因家境贫寒,舍不得那笔不小的旅差费,几次机会都遗憾地放弃了。
2021年8月,为了拍摄平益高速公路建设的农民工在四十多度高温下奋战的场景,他骑着自行车,往返工地十多里路。多次在酷暑中采访拍摄,作品发表于《岳阳日报》等媒体。最后一次返程途中,下坡时跌了一跤,不仅相机损毁,他的左肩也骨折重伤。后来在浏阳社港骨伤科医院手术,半年后才得以康复,医疗费花去一万多元。相机坏了,他一度茶饭不思,日夜惦念。孝顺的女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后来凑了两万多元,买了一台新的全画幅尼康微单相机给他,这才让他重新回到了痴迷的摄影生活中。
窗外的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水泥地上画出几块明亮的方格。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飘浮,上上下下,像是时光的碎屑在无声地跳舞。这舞,一跳,就是几十年。
墙角的玻璃柜里,静静躺着将军们的题词。“勤奋摄影,服务人民”——方强将军的墨宝,纸页虽已泛黄,笔力却依旧刚劲。旁边是张震将军与乡亲围坐的照片,将军的手自然地搭在老农的肩上,两人都在笑,眼角的皱纹往一处凑,竟分不清哪个是将军,哪个是农民了。
“将军们回乡,最爱找老街坊聊天。搬个小板凳坐下,喝着粗茶,说着土话。那一刻,他们不是将军,只是回了家的孩子。”何志贤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照片里的那份温情。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幅卷着的题词,纸张发出清脆的细响:“那时候我还是个地道的农民,拿着相机的手直发抖。将军说,小何,你只管拍,把咱们家乡拍给外头的世界看。”
就这么一句话,像一粒饱满的种子,落在他心田的沃土里,深深地扎根,发芽,最终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可我啊,最爱的还是拍孩子们。”他的语调忽然轻快起来,指向一组《村童的故事》。泥巴地里打滚的娃,牛背上聚精会神看书的少年,田埂上追逐嬉闹的身影……“你瞧他们的眼睛,干净得像山泉水,能照见天上的流云呢。”
靠窗的桌上,摊着几本厚厚的剪报。《人民日报》《湖南日报》《中国青年报》……发了黄的报纸上,他的照片和名字还清晰可见。《喜绣中国龙》登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头版,绣龙的女子眉眼低垂,手中的针线仿佛真要绣出腾空的龙。《路遇不平挺身相助》得了“五一文杯”全国抓拍大赛一等奖,画面里的人物,神情急切,仿佛能听见他们正在诉说着什么。
“嗨,都是老皇历了。”他轻轻地合上剪报,像合上一段炽热而遥远的青春。
他的手没有停,还在细致地整理着2025年要捐赠给档案馆的档案。将军的题词、泛黄的获奖证书、字迹密密麻麻的采访手记……他一件件清点,归类,动作轻柔而庄重。
“这些物什,不该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满屋的珍藏,像是最后的巡礼,“它们属于脚下这片土地。”
这话说得极平静,却让听着的人心头一震。
是啊,他用那小小的镜头,记录下了半个世纪的乡土中国。那些已然消失的农耕图景,那些在岁月中渐渐老去的面容,那些被快门瞬间定格的笑脸与泪水,都在那一方方底片上,获得了另一种意义的永生。
《人与土地》——那是得了《中国土地报》“沪光杯”全国摄影大赛一等奖的作品。照片上,一位老农赤着脚,站在新翻的泥土里,正弯腰捧起一把褐色的土壤。那土,从他粗粝的指缝间簌簌漏下,仿佛带着生命本身的、沉甸甸的重量。
“土地最诚实,”他又一次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你付出什么,它就回报什么。拍照的道理,其实也是一样的。”
那枚党徽,依旧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闪着温和而坚定的微光。
“明天还得去档案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一批资料,要交接妥当了。”
临走前,同来的著名作家彭见明先生心有感触,提笔为老何写下八个字:“志贤艺术,无限风光。”这八个字,说的何尝不是老何这个人呢。
巷子在后视镜里渐渐模糊。这个用镜头雕刻时光的人,他这一生,就是一本厚厚的、行走的史书。如今,所有的悲欢都在岁月的显影液里沉淀完毕,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便是这片土地最深沉的模样。

彭世民,湖南平江县人。毕业于国防科技大学,为军队转业干部。现任平江县文联副主席,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岳阳市作协理事。著有散文集《凤凰花开的路口》,曾荣获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与岳阳市第五、第六届文学艺术奖。其作品见于《少年文艺》《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广西文学》《小溪流》《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中国青年报》等主流报刊。
来源:红网
作者:彭世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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