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纪事
文/欧阳亮
恍惚间,又回到了沪上的日子。那里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曲巷里弄、吴侬软语,在岁月中隐入尘烟,盘踞一隅,镂刻着时间的纹路。
——题记
上海看山
到上海就该看看高楼大厦,看看都市繁华,看什么山呢!
上海有山吗?当然有的。
上海以山命名的行政区就有两个:一是金山,一是宝山。金山区位于上海市西南、杭州湾北岸,面朝大海,远眺舟山,离岸近海有三座小岛,分别为大、小金山岛和浮山岛。北宋以前还与陆地连为一体,后因地质变化、海岸侵蚀而孤立海中,仅余三峰露出海面。其中大金山高105米,为上海市最高点。岛上早年曾一度驻军,现在并无永久居民,作为自然保护区,禁止游人私自攀登。 宝山区紧靠长江出海口,与崇明岛隔江相望。明永乐年间,曾在江滨人工堆筑一座土山,作为出入长江口的航行标志,永乐大帝钦赐御名为宝山。但沧海桑田,与大明王朝湮没于历史长河一样,此山早已淹没于江海之中。不过山没了,名字却沿用至今。现在一二八纪念路旁有座无名小山,林木葱郁,以为佳景,其实是一座人工堆积的垃圾土山。此山地处部队营院之内,正是我所工作的武警政治学院,作为天然靶场,外人概莫入内。但于晨昏之间、闹市之中常闻枪声不断,给人一种时空倒错之感。特别是两旁高楼林立,人口密集,难免会有跳弹之虑,幸而未曾发生问题。但周围群众多有意见,屡屡申告枪声扰民。如今上海市政府采取土地置换形式,将部队营院迁至松江淀浦河畔。
松江被誉为上海之根,沪上之巅,素有“先有松江府,后有上海滩”之说。说根,当指文化起源;说巅,则指地貌物形。 据清嘉庆《松江府志》载:“府境诸山自杭天目而来,累累然起平畴间,长谷以东,通波以西,望之如列宿。排障东南,涵浸沧海,烟涛空翠,亦各极其趣焉。而九峰之名特著。”九峰断续起伏,逶迤十余公里,如一串绿色翡翠撒落在浦江之滨,错落有致;似一排天然盆景屏列于平畴之间,钟灵毓秀。九峰各有其名,自东至西依次为:凤凰山、厍公山、薛山、佘山、辰山、天马山、机山、横云山、小昆山。佘山又分东西两山,加上附近并不起眼的北竿山、钟贾山,号称九峰十二山,现在统称为佘山国家森林公园。
最早开发的是东佘山园。这里是明代文学家陈继儒的隐居所在,他绝意科举仕途,隐居山边林下,过着“渔钓窦中,樵吟叶上”的闲适生活,一生著述颇丰,其《小窗幽记》,与《菜根谭》《围炉夜话》,为我国古代三大修身养性之经典。进门可见眉公钓鱼矶景点,但白石山房现已不存。海拔不到百米的小山,一口气爬上去都不带喘气,原来居然搞了个上下缆车,不免有些大煞风景。后来大概也觉无趣,如今业已拆除。
西佘山乃是整个佘山森林公园的核心景区。沿北大门拾阶而上,林木郁郁,蝉鸣声声,半山之腰,一塔矗立。塔名秀道者塔,始建于北宋太平年间,历经千年风雨,近年修缮一新, 但却少了几分沧桑古韵。山顶气势非凡的赫红色建筑,就是闻名遐迩的远东第一大天主教堂,与之毗邻的白色穹庐形建筑,是中国最早的现代天文观测台,如今成为了上海天文博物馆。在这里,古今交融,中外合璧,宗教与科学交相辉映,人文与自然和谐统一。馆前勒有石碑,上刻“佘山之巅,海拔九十九米”。但山巅之碑,立于屋基之下,确有些不太协调。 辰山高约七十米,上世纪采石已被削去一半,古迹多已不存,留有人工矿坑,宛如天然湖泊。现已建成上海最大的植物园,收集各种植物近万种,颇多奇花异木,春秋佳日,是观景赏花的极好去处。在辰山之西横云山下有一深达八十多米的人工采石矿坑,乃是当年日本侵华的见证,给中华大地留下了一个历史伤口。真得佩服上海人的精明睿智与丰富想象,他们利用这一独特环境,因地制宜,把一废弃矿坑打造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地下深坑(深根)酒店,已成沪上又一旅游观光的绝妙佳景。
天马山古称干山,相传春秋时吴国干将铸剑于此,但此说恐难证信。“干将作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显然在这么一个小山头上,至少原材料是不够的。不过山势陡峭,犹一匹展翅欲飞的天马,因此今称天马山,想必也有纠谬的意味吧。
天马山与西佘山比肩并立,难分高低。位于南岗的护珠古塔,建于北宋元丰二年(1079),比秀道者塔约晚百年,但青砖古檐,七层八面,苍朴遒劲,如宝剑钢鞭,直指云天。后人在塔砖缝隙发现元丰古币,遂不断拆砖觅宝,致使西北一角形成高达两米的大窟窿。如今塔倾东南,塔顶中心移位达 2.28米, 倾斜度超过意大利比萨斜塔,可谓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斜塔”、残塔。每每身临其下,平添几分忧心。
山顶原有上峰古寺,毁于战火。东麓现存“三高士墓”,为后人所建。“三高士”为元末明初杨维桢、钱惟善、陆居仁,三人无意仕途,志行高洁,著述课徒,吟诵唱和,自谓“皇帝书征老秀才,秀才懒下读书台”,颇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谪仙风骨。每次登临,但觉竹林小径,微风习习;偶遇山雨初晴,薄雾氤氲;徜徉其间,念三君之峻节,发思古之幽情,不觉心澄神明,尘俗涤尽。
小昆山位于九峰最南端,乃是西晋文学家陆机、陆云的故里。因其祖父东吴都督陆逊曾封侯华亭,所以松江古称华亭。兄弟二人天纵英才,玉出昆冈,文藻机敏,冠绝一时,但却卷入“八王之乱”的权力倾轧之中,最终难逃兵败被戮的命运。山上原有众多古迹,现已大多湮没。虽有二陆草堂,不复昔时光景。可叹《平复》一帖,贵为国宝;《文赋》千古,传诵至今。历史烟云,空谷回音;华亭鹤唳,岂可复闻! 后人为纪念陆氏兄弟,将九峰两山命名为机山和横云山。但和其余诸山一样,目前有的为驻军或科研机构所占,有的已封山育林多年。众多传说古迹,如陶宗仪辍耕南村,徐霞客三游佘山,康熙御品兰笋等等,皆湮没于荒荆野棘之间,寂寂无闻,难觅其踪了。
上海繁华都会,高楼林立,最高的上海中心一百二十七层,高达六百三十二米,海拔不足百米的几座小山,确有些相形见绌,拿不出手。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一方水土,岂可看轻。上海的山,如同上海的人,温文雅致,玲珑俊秀,要懂得欣赏;上海的山,如同线装的书,蕴含深沉,人文厚重,需细细品读。
如今寓居松江,开窗即见丘岗,实为人生一大幸事。但是人心总难琢磨——常恨世间有不平,偏嫌平处少风景!
对于看惯名山大川的人,上海的山不看也罢;对于每天穿梭于弄堂之中的阿拉来说,乐得半日清闲,远离市井嚣喧,到郊外去看看山,沾沾泥土,满眼青绿,涧水淙淙,清心滤肺,岂不美哉?
(节选自2024年第4期《湘江文艺》欧阳亮《沪上纪事》)
欧阳亮,戎马半生,尤喜文字,著有散文集《苔花散采》。现为北京市公安局党校党委书记、常务副校长,二级警监警衔。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欧阳亮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