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光芒与悲悯情怀

——评谢宗玉的文化散文

文/张觅

谢宗玉最早是以乡土散文成名。早在2001年，《散文选刊》便认为谢宗玉是新世纪以来在中国散文园地出现的一个散文新家。但他并未躺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坚持田园诗歌式的写作，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思索，在创新，在求变，在不断挑战难度。后来他转向电影评论与思想随笔，依然佳作迭出。近年来，他又转向了文化散文创作，出手不凡，其笔下的系列散文，令人满目新鲜，有“庾信文章老更成”的惊喜。

写文化散文，自然是需要极为深厚的文史修养。谢宗玉是学者型作家，兼有作家的灵性与学者的厚重。博通古今、学贯中西自不待言，难得的是他并未披着文化的外衣仅仅停留在“玉壶买春、赏雨茅屋”的士大夫审美情趣上，而是真正深入了传统文化之内核，文字纵横捭阖，挥洒自如，尽显其才力、学力、思力，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见解独到，且思想深邃，有光亮，也有温度。因此，他的文化散文往往别出心裁，不落窠臼，不仅耐读也耐品，总让人眼前一亮，读起来酣畅淋漓。这些作品迥异于那些不痛不痒的平庸之作，成为了中国散文界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他的《江南江北，尽是潇湘意象》，关乎著名的潇湘八景之文化愿景。文章开篇，是谢宗玉在永州山水中思考潇湘意象的心灵体验，继而追溯到“潇湘八景”上，由此展开了一番深思。据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记载，潇湘八景由画家宋迪所创。尔后模仿者众，竟卷起了一场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旋风，并有“中国山水画，半源起潇湘”之说法。除了山水画之外，以潇湘八景为题的诗词曲赋文章也在大量增加，其审美范畴在不断扩大。那么，何为潇湘意象？谢宗玉提炼总结道：“潇湘意象是一种清冷幽深、低沉凄迷的审美旨趣。”潇湘八景所代表的孤独失意、思乡怀远、人生无常、隐逸逍遥的心灵体验，正好构成了潇湘意象的全部，“这样隐隐就成了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美学旨趣。”一般人读到这里，已经做好了美学鉴赏的准备，因为按照惯常的写法，大多会以为谢宗玉会进一步分析其审美意蕴，却不料想，他笔锋一转，断然评道，这样具有抑郁气质的美学旨趣，在当时不但对湘人，且对整个偏安一隅的汉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它会让人丧失逆境奋发、涅槃重生的勇气与坚韧，它会影响种族对内图强、对外扩张的决然与斗志。”原本宛若风行水上的文字忽然如同激流飞瀑，令人瞬间措手不及，竟有冷汗被面之感。谢宗玉的眼光放得很远，他既看向过去，也看向现在和未来。他认为：“再不能让过去某类人过于幽凄的审美情趣来影响新时代的整体国民性。”并由此展望在这个崭新的时代湖湘人们的精神面貌和心灵归往。这样的文字，清醒、冷隽且犀利，穿透力极强，带着批判现实主义的光芒。是的，一点也不温情脉脉，更不闲散淡然，但是，却充满了力量，发人深省，且令人振奋。

《杜甫：赋到沧桑句便工》的风格跟《江南江北，尽是潇湘意象》又不尽一样。这篇文化散文专写杜甫，语言极其干净，无矫饰无累赘，文气贯通，首尾呼应，有一气呵成之感。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谢宗玉对杜甫的悲悯之心，他是真正懂得杜甫的。而这样的懂得建立在杜甫的诗歌文本之上。谢宗玉敢于质疑，勇于反思，又善于在文本中多方求证，贴近文本进行思考与论述，句句都立得住足。文章由杜甫写给麓山寺的一首诗《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导入，由此回顾杜甫悲剧性的一生。杜甫出身官宦世家，家学渊源，又天资聪颖，却一生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谢宗玉认为，杜甫命运的悲剧不能完全归咎于那个时代，更多是因为他自己。“杜甫的世界观过于庞大，价值观过于刚烈，人生观过于随意，以致整个一生，全是下坡路，除了盛产诗歌，其他一事无成。”这番入木三分的独到见解，乃是又跳出了人们惯有的认识。年少时杜甫其实“浮躁、疏放、浪荡”。自祖父杜审言去世之后，杜家家道中落，但杜甫并未有危机感，还在畅游天下，最终名落孙山。他科举无门，到处干谒，却又漫天撒网，不得其法。谢宗玉对此喟然而叹：“如果眼界与能力不匹配的话，只会加剧命运的悲惨程度。”不过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安史之乱后，杜甫带着家人四处流浪，共赴时艰，他痛彻肺腑，创作进入了井喷期。然而辗转多地，投奔无方，他只好山中采药卖药为生，并以此获得短暂的安宁，这也就是《岳麓山道林二寺行》的创作背景。但乱世之中，没有桃源所在，杜甫最后病逝于湘江舟中。谢宗玉言他对此既矛盾又纠结：“是该憎恨世道和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还是该庆幸他所遭遇的所有苦难？”此文对杜甫的重读与解构，当然无损杜甫的伟大，反而让读者更加理解历史上真实的立体的杜甫，而不是被神话被圣化的杜甫。

谢宗玉的散文，并非单纯的抒情散文，而是闪烁智慧锋芒的思想散文。我一直认为，谢宗玉不仅是个文学家，还是个深具哲人之思的思想家，其文字的趣味与境界可以直抵读者心灵深处。现今文坛上，散文同质化严重，其出路究竟在哪里，谢宗玉的多番尝试给出了漂亮的答案。散文可以是充满审美情趣的，也可以同时是充满思辨力量的，有如海风碧云、夜渚月明，令读者心中一片通透清朗。惟有深入骨髓，方能辗转难忘。

张觅，古代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湖南理工学院中文学院。作品与评论文章散见于《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湖南日报》《书屋》等报刊，著有《明末才女叶小鸾》《明清闺秀诗词小传》《唐宋才女诗词小传》《汉魏诗媛诗词小传》等多部专著。曾获长沙文艺新人奖、湖南教育新闻奖、华东优秀古籍图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