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与超度
生死之上的影像仪式
——评电影《破·地狱》
文|程潇
近年来大部分院线港片仍局限在陈旧警匪、间谍、黑帮等动作类型的“预制式”商业格局。《还是觉得你最好》《毒舌律师》《年少日记》《流水落花》等非香港中心印象与非港片头部规模的“艺术深度”电影,则在现实反馈与情绪价值的清新赛道上,进入了最佳赏味期。
其中,少不了黄子华的精湛表现,子华神从创作栋笃笑露颖,作为资深演员渐老渐熟,平淡出发,绚烂之至,与82岁的“老鬼马”许冠文在陈茂贤导演的《破·地狱》中“文武”合作,分别饰演殡葬经纪魏道生与喃呒师郭文。该片11月9日在港上映以来,累计票房突破1.22亿港元,超过黄子华主演的上部佳作《毒舌律师》,成为香港影史上华语片票房冠军。
《破·地狱》大胆聚焦极具粤港传统文化特色的殡葬题材,奇观化呈现破地狱这一非遗宗教仪式,重构家庭伦理,生死哲学,对已趋饱和的港味、港人、港情书写进行了一场影像革命式的重定义与再加工。
破与立:
传统与现代性的辩证推手
所谓不破不立,《破·地狱》主创在破与立的辩证关系思考上,以敏锐的审慎洞见了传统与现代之间并蓄的戏剧性。
破地狱是在亡人出殡之夜的一种宗教法事仪式。《破·地狱》开篇就用郭文的一场破地狱满足观众好奇,晕染开神秘且肃穆的环境氛围,管弦锣鼓声中,只见喃呒师一手扶死者荐位,挥白幡,一手持桃木剑,诵超度经文,绕灵堂中心火盆踏罡斗步,猛然击碎象征九层地狱的九块瓦片,继而口喷清水,焰火爆燃,法师一跃而过,抚慰魂灵。
作为以粤港地区为主传统非遗的破地狱,其所承载的文脉传承与民俗基因,天然就与当下现代化趋势形成矛盾冲突。基于此,从人物关系到叙事拐点的突破,就具备了一层深厚且韵味悠长的文化意义。后疫情经济背景下,道生从婚庆策划转行接过明叔的殡葬事务所,与Hello文展开“文武”合作,一新潮一传统,一年轻一老旧,在电影中看似针锋相对,实则你中有我,互相救赎。
“顾客至上”是道生对破地狱的不屑,“隔行如隔山”是喃呒师的蔑视,二者嫌隙颇多。道生风风火火对殡葬业务改革,标新立异,送纸扎跑车上灵堂,没有处理好破与立的尺度,却适得其反。道生并不甘心,又接下甄茵为求儿子尸体不腐的大单,危机时刻,是文哥救场,终圆了苦母心愿。道生大功告成以行善自宽,文哥却表示,死者亡魂困于肉身无法超度,生者执念,却害了往生轮回,这一生死观念的冲突根植在价值判断的差异。
道生主动学习穿寿衣、化妆、入殓,从唯利是图到心怀悲悯,会不顾客户强硬要求而把熙雯骨灰交给真正爱她的苏苏。传统中蕴藉的道德法则对现代性改造,在平实具体的葬礼戏剧冲突中一步步跃迁,成长的弧光落实到严密的叙事结构上,于是,主角道生那庄谐一体的形象超越类型定式而立体。
道生与Hello文的忘年交在茶餐厅对坐而唱地水南音《客途秋恨》《目连救母》成了女孩手中文创绘本又以粤剧唱出,莲姐的广式老火汤包裹着代际温情……《破·地狱》在对非遗影像审美中叹惋其式微,又提炼出传统文化正向核心,在陈旧规矩与现代创新的辩证推手里,达成一种动态平衡的和谐美。
破与空:
大家长枷锁与真空的家庭伦理
生离死别,至痛莫过于亲殁,传统东亚家庭以儒家孝文化建构父权关系,在大家长的结构性压迫与“弑父”的我命由我对抗中,《破·地狱》探讨了死亡对于家庭伦理的重构。
一生被封建家传礼数遮蔽却心有戚戚的郭文,被迫子承父业又渴望挣脱束缚的郭志斌,斌取一“文”一“武”象征着殡葬业的文武组合,有心传承却被旧习裹挟,作为急救员却要借助身体情欲来发泄的郭文玥,郭家三人各有难念的经。影片中表层大家长是郭文作为父亲的权力布施,深层则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传统枷锁,比如,女人因月经而污秽,不得接触法事,不可信异教,要对法事有着崇高的尊敬等等。导演并未让人物直接攻击落后成规,也不给予解决歧视的具体措施,而是把人物所处的困境平实化,由点带面,以细节反思女性问题与代际断裂。
文玥困囿在真空的父女关系中,如若说莲姐的死亡让她失去了精神的母亲,而从郭文患病到死亡的衰退,看护与照顾的磨合中,才让文玥真正触碰到他柔软的内心,直到死亡悄然,终于喊出了那声久违的“爸”。志斌虽然刻画不如主角饱满,但他困在红磡“地狱”,家庭观念仍深受父亲影响,他希冀儿子逃脱被赋予的使命而移民澳洲,是对自我缚翼的一种无形补偿,在与文玥的争吵中,他的一家三口形成了小单位的伦理结构,电影不在批判,而在直面现实,他在逃避,同时也是一种进步。
和解,似乎是家庭伦理叙事的最后一舞,郭文的遗信向女儿告白了被隐匿的父爱,葬礼上,道生与喃呒师就女性与母亲为由争吵,撕破虚伪的道德盾牌,文玥颠覆祖训的最后一舞破地狱,火光浮动,舞姿飒爽,是对父亲的魂灵告慰,也是下一代在击碎旧伦理,重塑家庭观,只要心怀感念,破地狱就后继有人。
破与度:
恐惧、生息与超度的观念仪式
《破·地狱》瞄准“死亡”命题所辐散与交融的多重人生哲学议题,在对死亡的终极慎思里,以超度入药方,达成心灵治愈。
六场死亡,四场葬礼,影片的叙事结构以此为线索,每一场死亡都蕴含着一次蝶变与转折。四场葬礼,分别构建了兄弟、母子、夫妻与父女/拍档几组关系,皆裸露出生者对于死者的执念、对死亡的恐惧与对哀莫大于心死的,与落后陈规压迫一样,凡此种种,皆为生人“地狱”。
“生人也要破地狱,生人也有好多地狱。”这是道生穿梭葬礼之间,目睹太多遗恨与不舍后,对文哥的交心之谈,破地狱在超度死者之上升华出对生者的告慰,这也启迪了郭文完成身份重识与宿命转变。另外,从亡者到生者的考量转向,也是《入殓师》《人生大事》等殡葬题材电影的共同文化意义。
“今日天各一方,难……见面”这是郭文饶有韵味教道生唱《客途秋很》,此一句唱词,点出了天人永别,一散难见的愁苦,这种死亡恐惧,在主角身上集中体现在道生对美玉怀孕后的排斥,他年已知天命,不愿孩子还未享尽天伦就天各一方,成为累赘。对于文玥而言,她急救员使命形成了一组对照,文玥的工作是“起死回生”般抢救病人,她因面对死亡的无奈与渺小而内耗纠缠,于是需要身体性疗愈,她悬浮在多重地狱之维,需要父兄超度。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当道生历尽最终“地狱”考验后,他在片末的独白里,体悟到生命过程如一辆列车,与其恐惧终点,不如好好享受客途风景,生命的意义就是生活本身。另一角度而言,这一段过于显山露水,如能更冷静克制会更有韵味,不过,这也是导演在修改48遍结局后的用心呈现。
影片结尾,他接受新生命的降临,驾车驶入隧道,甩掉灵车,迎来曙光,他完成了从“魏道生”到“卫道生”与“为道生”的天命所归,正如陈茂贤导演的巧思,魏道生名字源于东晋高僧竺道生(俗姓魏),主张顿悟得道,这一命定感为人物又添上佛学哲理,从为他人破地狱,终破了自己的心中地狱,继而我入地狱,普度众生。
仪式,需要聚集在特定场所,有共同注意并被影响的对象,观看电影,一如发生仪式。《破·地狱》以最真诚的影像仪式为观众献上Last Dance,不为直述死亡与苦痛,而是希望观众走出影院后,珍惜当下,热爱生命,勇敢去破除,去恣意。
来源:湖南文联
作者:程潇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