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文/璎宁
浅水湾
低洼处淤积的雨水,日积月累,成了一片水塘,我给它取名浅水湾。村庄麻家湾祖祖辈辈依傍在它的身旁,叫它老湾。老湾究竟有多老,在唐代已经形成或者在明代已初具规模,无法考证。老湾在陕西大槐树的移民到来之前是否就已经存在,这也是个谜。
老湾东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南面是一个盐碱地大荒场,荒场上野芦苇丛生,动物日夜嘶叫。靠近老湾西边就是纵横的深巷,低矮杂乱的茅屋,村民炊烟袅袅的普通日子。我们家是依着浅水湾而居的人家之一。推开栅栏,向坡下走不到二十步就是浅水湾,我们家因此而有全村最大的菜园,浅水湾的水一部分就流淌在我家的菜园里。浅水湾看似静默不语,其实力量无比巨大,它留住了流浪者的脚步,也留住了一个村子的烟火。有了浅水湾的滋润,村里人生活得都安然而充满生机。
早上一起来,女人们就把浅水湾当脸盆和镜子,她们洗脸梳头,在清澈的水波里找回昨晚幸福的内容。脸颊飞起红云,寂寥的心事被浅水湾默默收入了眼底。从五月到十月,女人们都在水湾边洗衣服、拆洗被褥。她们洗着红色的肚兜、青花瓷图案的被面以及家里大大小小的衣装。在浅水湾里清洗过的物品,散发着香胰子古老的味道。如天上的彩云,舒适自然地晾晒在青草上,充满人间的烟火气。有调皮的孩子猛然掀动碎花被面,揪出藏在被单底下女人的裤衩和肚兜,惹得一阵大笑和狂骂。
浅水湾就那样映照着村子波澜不惊的岁月。孩子们拿浅水湾当乐园,他们从水湾里挖出淤泥糊在岸上,再从岸上像溜滑梯一样刷的一下滑进湾里,几声惊呼,浪花炸开,涟漪向四周荡去。村里的男孩子都是浅水湾的水泡大的,他们都有浅水湾明亮的眼睛和心灵。女孩们则在六七月的深夜,三五成群地去浅水湾宽衣解带。那时星星满天,月亮清透,蛙鼓阵阵,有少女稍不留神就把半截玉身露出水面,让水里的月亮都羞涩地在水波里躲躲藏藏。
浅水湾的水有多深,力量有多大,只有村里的利民试过。利民一米八的个头,是村里的游泳健将,每年夏季,都敢到黄河里去游泳,有一次还从黄河的东岸游到了西岸。但是谈到在浅水湾游泳的一次经历,他却面露惊异之色,支支吾吾。他说游到浅水湾的中央时,感到那儿有个大漩涡,他在漩涡里浮沉挣扎,感觉有什么在推着他、拍打他、拽着他,他奋力挣扎才“逃”了上来。利民的说辞给浅水湾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但是,故乡麻家湾的人像忘掉头一天的劳累一样,很快将它忘掉,依然在浅水湾里清洗自己以及家用物品。每次喧哗过后,浅水湾归于平静。像夜间的村落一样安详。它没有黄河奔腾不息的豪言壮语,没有山涧小溪的泉水叮咚,它就是浅水湾,一方水塘,像我们村子一样在黄河岸边悄悄地存在着。
村里有一条母牛,黑花白底,大家都叫它黑花。黑花来麻家湾八年,养育了四个儿女之后,配了三次种都无法再怀孕。干瘪的乳房像一粒发不出芽的种子,再也挤不出奶水。脚步也已经蹒跚老迈,下地也拉不动沉重的犁铧了。黑花的皮肤开始下垂、松弛、干燥。一点也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光华美丽,瞳孔里透着年轻气盛和作为母牛的骄傲。八年时间,黑花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大家上工的时候,就把黑花牵出生产队的院子,抱一些干草任凭黑花独自反刍,一点也不像它能生儿育女那阵,什么玉米啊高粱的,黑花的牛槽里总是不断。有天,村长从外头领了一个牲口经纪来看黑花,那人掰开黑花的嘴看了看它的牙口,摸了摸黑花干瘪的乳房,敲了敲黑花的瘦骨,对村长说这是头老母牛了,值不了几个钱,如果是一头好牛,卖了能娶一房媳妇,能盖三间瓦房,但是现在不行了。村长说你看着给吧,反正我们村子不能白养着它了,它不能生育,也不能耕地,光是吃哪能行啊。黑花只是听着,时不时发出一声长哞,抗议这种绝情的抛弃。
那人和村长讲好了价钱,从牛槽上解开了黑花的缰绳。刚到院子里,黑花突然一个尥蹶子就把牵它的那个人踢出好远。黑花开始奔跑起来,那是它来村子后第一次奔跑,黑花跑得像一阵大风,一道闪电。它松弛的皮肉左右摇晃,像一个空口袋在左右摇摆。它的乳房随着它的奔跑整齐地甩动。黑花朝东跑去,朝浅水湾跑去,村长和那个买牛人还有看热闹的人都呆如木鸡。生死之际,谁还能拦住像风一样奔跑的黑花呢。黑花跑到浅水湾,不像以前那样在水边悠闲地饮几口水,看看自己水里的影子,再看看天空和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女们,在黄昏时慢悠悠地归槽。黑花向深水里淌去,毫不犹豫,像一个赴死的烈士。天天给黑花割青草的新义在岸上喊着黑花的名字大哭。但是他不能跟下去,浅水湾很深,深得能没过一米八的大个。眼看着黑花淌到了浅水湾的中央,慢慢沉了下去,它脊背上的花纹像一个黑白相间的被面在渐渐缩小,直至消失。冒出几串气泡后,浅水湾好像关闭了心扉一样,将黑花关进了心房。
浅水湾的边上围满了人,大家目送黑花离去,就像目送一个亲人进入寂静的墓地。村长手里拿着黑花遗留的半截绳子,狠狠地朝自己身上抽。黑花的尸体浮上水面之后,村里人在黑花经常拉犁的田里挖了一个大坑,埋了黑花。大家不明白黑花为什么这样做。有人说黑花来村子八年,生育了四个孩子,是不想离开村子离开它的孩子们;有人说黑花喝浅水湾的水喝得太多了,它想以死来偿还浅水湾八年的恩情;有人说黑花是有灵性的,它不想客死他乡。自此,每当夜深人静,浅水湾里总会隐隐约约传出一种叫声,那叫声似牛叫,久久在街道上飘荡。父亲说那是黑花在叫。黑花是他买来的,他最熟悉那样的叫声,深厚、悠扬,又透着一股凄婉。
村子搬上防台之后,家家通了电,接上了自来水。浅水湾像一件被人穿旧了的衣衫,独自躺在天空下。妇女们不再在湾边洗衣服。拆洗被褥。少女们不再把浅水湾当镜子照出她们羞涩的心事,孩子们也不再用浅水湾黑色的淤泥做成滑梯,更不会像以前的儿童,光着屁股,惊呼着跃进水里,激荡起无数花朵。
浅水湾的眼里再没有那个年月的笑声、明亮的星辰,再没有人对着它诉说忧伤和心事。前几年,村子把浅水湾租给了一个养鱼户,他一夜之间抽干了浅水湾的水。浅水湾露出了它神秘的面容。其实浅水湾一点也不神秘。它的底部全是黑色的淤泥,水草杂乱东倒西歪。碎玻璃、石头、瓦块、旧锁头、破碗数不胜数。根州哥的破自行车显露出了原形,只不过一提就散了架,再也拿不出浅水湾,成为时间的见证。红生家的铁锚还紧紧地抓住淤泥不放。红生穿着水鞋,抠了很久的泥,才把铁锚从湾里提上来,但是它已经锈迹斑斑,并断了几个爪钩。
把浅水湾遗忘很久的人们,围上来说浅水湾还真有好东西,鱼虾成群,活蹦乱跳的,很是喜人。大家议论说浅水湾也没有一米八深,只不过比岸边深些。人们在湾里捉到一只龟,体型如大碗,眼神沉着,好像是一只老龟。那只老龟伸出前爪左右摇晃,吱吱叫着。队长半斤似乎有所领悟,他说这可是咱麻家湾的“神龟”,把它放进黄河吧。放生的那天,麻家湾还举行了历史第一次放生仪式。村民齐刷刷站立黄河岸边,队长半斤和我父亲用脸盆抬着“神龟”,将它倒进黄河里。村民都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神龟”不时露出头对着村民上下摇动,游出去好远,又返回来几次,直到很久才消失在黄河的浪头里。
近几年清明节,回家祭祀亲人,看到浅水湾已经像一潭死水,浑浊不堪,我再也无法用波光粼粼这样的词来形容它。狭小的水面上飘荡着腐朽的垃圾,散发着农药刺鼻的气味。它像一只忧伤的眼睛,镶嵌在防台的东面,与新铺的油漆路极不协调。那些昔日在岸边洗衣拆被的妇女们,比我晚一些逃离村庄,像我一样决绝。她们和我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自己的蜕变:把头烫了大爆炸,染了颜色。靴子、打底裤、口红、胭脂成了我们的标配。
我们像个城市人一样在干净的街道穿梭,住进了一个个方格子,用着自来水,看着彩色电视……被城市的人流挤来挤去,内心却越加苍白和迷惘。我们似乎都忘了,曾经在水一方,数星星,看月亮,追萤火,扎根大地,接受田野、粮食与乡村温暖的喂养。
璎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自2004年在《十月》《文艺报》《诗刊》《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期刊发表诗歌散文200余次。出版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和《隐形的麦芒》。获得过第五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散文奖,领悟文学奖散文奖,首届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齐鲁散文奖一等奖,第十一届全国海洋大赛二等奖等100多次文学奖励。多篇散文入选《民生散文选》《山东作品年选》《中国散文二十家》等选本。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璎宁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