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与我（中篇小说）

文/肖睿

题记：

头上的包，有大也有小。

有的是碰巧，有的是自找。

——何勇《头上的包》

我在校园里闲逛。自行车棚外的黑板上画着精巧的板报，“新北京，新奥运”。这时下课铃响了，我抬头看到老师们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同学们在楼道里涌动，校园像是一口终于烧开的锅，把我卷了进去。

黎明的《Happy2000》通过操场上的喇叭冲向四面八方，这首歌很火，电视上的点播台一天到晚在循环播放。“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看有没有不变的誓言。”

男生们三三两两嬉笑着，点烟。李星和几个小喽啰正在路上跟过往的同学们要钱和香烟。

这时他看到了我。 “张火！给爷过来！ ”李星大喊，我犹豫着，想装做没听见，溜墙边跑掉。破锣般的声音传来：“快点！”我撒腿就跑。今天运气比较好，李星没追到我，我一路跑进了学校后门那间昏暗的音像店。

挑磁带的学生们看着我“嘿嘿”傻笑，货架上摆满了CD和磁带，屋子里散发着我们刺鼻的汗臭，但这是我的乐园，因为有新鲜的东西。

一群穿着外校校服的魁梧男孩冲了进来，嬉笑打闹着。音像店里的孩子们都偷偷溜走了，只有我沉浸在音乐之中，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我的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脑袋疼得像是裂开一样。我愤怒地回头，看到那个为首的高大男孩在笑嘻嘻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很亮，鼻息冰冷地扑到我脸上，就像是一头打量猎物的狮子。

“咋呀，麒麟，弄他？”

这个被称作麒麟的男生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指着我的手表说：“表借我戴戴！”

这块表是我爸回家探亲时从北京买的，一摁按键就会有个男人用激昂的嗓音报时。我使劲挣扎着说：“我都不认识你！”

麒麟举拳，我害怕得捂脸。麒麟摘下我的手表，笑嘻嘻地戴在他手腕上。转眼间，他们跑得干干净净——

那天下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不想上课。走到一条无人的街上，我脑海里还是麒麟的挥舞拳头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赵曼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她捏闸停下时，一股幽香冲进我鼻子里，我更头晕了。赵曼说：“火火，你站在路上干啥，和个木头一样。”

我假笑着说：“是你啊。要去哪里？”赵曼没说话，狐疑地看着我。我说：“我刚才看见天上过飞机了。”赵曼抬头，天空蔚蓝，只有云彩。我说：“已经飞走了。”赵曼撅撅嘴，说：“上后座，我带你回家。”我摇摇头：“我再在外面待会儿，回家太早，我妈就猜出来我没上课了。”

赵曼笑了，露出一口贝壳般的小白牙。她是我的邻居，比我大三岁。今年我初二，赵曼高二。从小她就带着我一起玩，直到她进了中学。有次我妈回家时发现巷子里有一群小后生把赵曼围在中间，兴高采烈地一边抽烟一边说着什么。赵曼皱着眉，挥着手驱赶烟雾，不时“咯吱咯吱”笑。她看到我妈，一脸惊慌，却在男孩们的簇拥下没地方逃。我妈当时没说什么，回家关了电视，严厉警告泪水都快流下来的我，让我以后少和赵曼嬉皮笑脸。打那以后，我俩几乎就没在一起玩过了。

赵曼比我上次见时又长高了一点，又漂亮了一点。我不敢直视她，低着头。半天没有声音，我以为她走了，失落地抬头，却发现她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的脸瞬时发烫，想夺路而逃，可是迈不开步。赵曼说：“你现在怎么也变得鬼头鬼脑的？”我想说话，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曼说：“那我先走了，你回去记得告诉阿姨，我找到代考了。谢谢她。”我说：“赵曼姐姐，你也要走了吗？”赵曼笑了：“到时都得走。我希望能考到大连去，他们说那里能看到海。”

我心里感到无比的失落，不光是因为她，也是因为自己。我小声说：“到时我去看你，赵曼姐姐。”赵曼笑笑，挥挥手，潇洒极了。她对我说“早点回家，别在街上瞎转。”然后骑上车远去了。

小时候有次我爸带我俩去郊外打猎，回来已是天黑，筋疲力尽的我俩睡着了。我梦到我抱着一团云彩，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她的大腿上。我的脸贴着她粉红的皮肤，我偷偷抬头看她。赵曼长长的睫毛上落着一层月光，美到让我觉得自己那一刻就像是犯罪一样。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才返回家。站在巷子口，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从我妈的饭馆里传来。我痛恨这股味道。

灯火点点中，我家隐约传来醉鬼们的歌声。

“朋友一生一起走……”

我走进门，大厅里烟雾缭绕。我妈正在陪一群醉鬼唱“朋友一生一起走”，我妈也喝了酒，双眼炯炯有神，目光所及之处，正好看到我穿过大堂。她冲我挥手，叫我“火火”！

我走到我妈身边，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快叫叔叔大爷。”

“叔叔大爷好。”我叫得不情不愿，只想赶快离开，声音里像塞满鼻涕。酒鬼们没有察觉我的心愿，抽着烟点头示意。刘三看着我，笑眯眯地说：“这小子虎头虎脑，看着就喜欢。”

刘三是个大胖子，眉毛是竖着的。他是体育局的领导，我能上重点初中，都靠他找关系。我妈总说刘三手气好，和他打牌就没赢过。

我妈又拍了下我的肩膀，笑着说：“快给刘局长敬杯酒，说刘局长谢谢您。”

刘局长夸张地挥手，满脸坏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儿子长这么大，我咋帮的忙？不敢乱说呀！”

我妈俏娇地打刘三胳膊：“你看你说的这是甚话，娃娃在了！”

我十分尴尬，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妈拽着我胳膊，把我带出了包厢。我妈收起她的假笑，这时她像个母亲，忧心忡忡地看我一眼说，老师打电话了，你下午没去上课。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妈叹口气，拉着我的手说：“回后面！准备吃饭！”

我们的家在后院。一进客厅，我妈从饭盒里提饭菜，我抄起桌上的水壶，大口灌着壶中的凉白开。我从客厅望向厨房中的母亲，她的背影很瘦，有些弧度，像一把匕首。

“你爸给你买了西瓜，在冰箱里。”

我摇摇头，问我妈：“他还不回来？”

我妈手上忙活着，头也不回地说：“最近外面太乱了，还打车匪路霸了，你这段时间放学早点回家，出来进去小心有人报复……”

我不屑地撇撇嘴，说了句“靠！”。

我告诉我妈，我遇到赵曼的事。我妈听完点头说：“找到条出路就好。要不把她爸妈愁死呀……”

我妈把饭菜端上桌，突然拽住我的手， “你的表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咧咧嘴，端起碗大口吃饭。我妈又问了我一遍，我只好说，忘在学校课桌里了。

“不是戴在别人手上了吧，那块表是你爸专门从北京买的，可贵了……”

我放下碗，小声说：“就是忘在学校课桌里了。”

“明天带回来，我要看。你赶快写作业！”

门关上，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外。我终于放松下来，瘫软在沙发上。

那段时间有个人疯了，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电视的点播频道上点播《猫和老鼠》。看了几集，我拿起电话，点了一首《Happy2000》。没过多久，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实验室，黎明穿着闪闪发光的实验服冲我挥手。我把音乐开到了最大。

“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看有没有不变的誓言……”

第二天中午放学，我走出校门。突然一个人拦住我的去路。我抬头，李星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说你躲，能躲得过去吗？书包给我……

我看着他，双腿后退，李星步步紧逼。

他被我一把推开，撞倒了身后的人。我看清那人的面容，竟然是麒麟。我瞬间感觉自己从脚心冷到手指甲。麒麟看着李星，眼神还有点迷瞪。

李星骂好狗不挡道，狠狠抽了麒麟一记耳光。人们都停下脚步，围拢过来，把我们三人围在中间。

我看到一群人从街对面的小卖部冲出来，他们是麒麟的那群同伙。李星被他们推搡着，在人群中像一颗陀螺。

我感到一阵潮湿的水汽，下小雨了。已经倒在地上的李星看着我，眼神愤恨。我拎起地上的书包，撒腿就跑。

（作者单位：云南大学文学院）

（节选自2024年第4期《湘江文艺》肖睿的中篇小说《麒麟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