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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夏天敏:最后的守村人(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夏天敏 编辑:施文 2024-10-15 11: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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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劲/摄

最后的守村人(中篇小说)

文/夏天敏

村街上罩满一层薄薄的银霜,一钩残月似醒非醒摇摇欲坠的样子,一阵凄厉的乌鸦啼声穿透夜空,乱箭般射向七爷的老宅,村庄寂寂,鸡不鸣,狗不吠。

福生知道七爷死了,七爷死时那声长长的叹息,那两颗从枯涩的凹陷的眼里流出的浑浊的泪,福生都听见了,看见了。福生从他那堆乱麻麻的被窝里爬出来,摸索着穿起长一件,短一件的油腻腻的衣服,还是觉得冷,又将那件短袄也穿上,毕竟是早春天气,天还未亮时是最冷的,他吃了两个冷洋芋,就起身朝七爷家去了。

七爷家的大门仍是紧闭着的,他从门缝里看进去,七爷家的堂屋灯光明亮,人影晃动,接着发出一串尖锐的哭声,爹呀,你怎么就走了呀,你咋舍得这一大家子人,你咋这样狠心……这是七爷儿媳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爆发似的哭声,那里面有七爷的二儿子、小儿子、孙孙等,哭声参差不齐,有长嚎、有短叹、有急促、有缓慢,跌宕起伏,完全是乡村特有的挽歌,和福生听过的丧葬人家的别无二致。福生急急地敲起了大门,里面有人说谁呀?这么早?村里死了人,要等死者气息全无,才开始哀哭,再为死者穿衣。穿完衣,才由死者家的儿子去每一户人家报丧。他们头上披着麻,无论多冷,都是穿着草鞋,由近到远,一家一家地报丧,这家人无论老的或者小的,都要先敲门,然后带着哭腔说家父仙逝,前来报丧……报完必得在地上咚咚磕几个头再到下一家。

七爷家还没报丧,就有人上门,让他们很不高兴,这是啥人哩,难不成盼我爹早死?门开了,福生缩着脖子说死啦?死得麻利嘛……七爷大儿子恨不得抽他一耳光,说你来吃球,还没报丧哩。福生说死了事多,死了事多……七爷大儿子说滚球远点,没得哪个请你。福生说死了不是要守夜么?我会哭,你不是见过我在其他人家哭过么?哭得巴心巴意,大家都说哭得好哩,现在轮到你家,我不哭谁哭?七爷的大儿子心急火燎,忙着报丧哩,说死进去,要哭你去哭。

七爷的大儿子石方成带着他的大儿子一家一家去磕头,一家一家去报丧,他们头还没磕完,全村人都知道他爹死了。福生嗓门大,声音瓮声瓮气,听不到悲哀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喜气,但谁会在意这个,他这哭声就是意思意思罢了,也代表了报丧,半夜三更,寒气逼人,有这哭声不是就知晓了么?

福生跪在七爷的脚下哭,他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是哭,甚至还有喜庆的味道。七爷的二儿子听着不舒服,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滚起来,不要占着地方,你狗日是哭么?干嚎不说听着还高兴得很哩。福生说我不是还没感觉么?我尽想着七爷的风光日子哩。吃好的、穿好的、还没死就有上好的棺材,墓碑也打好了,不死还要咋的?七爷的二儿子又朝他屁股上踢了两脚说,你是巴不得他死呀,死了你又可以混吃混喝。福生说让我再哭一会好么?我想七爷的好……福生这一次就哭得有感情了,七爷人好,从来不欺负人。从七爷门口过,七爷总是问福生吃了么?福生说吃了,吃老腊肉哩,七爷说你不要装了,走路都打飘飘了,昨天就没吃了吧,跟我来,碗柜里还有饭菜哩。福生说真的吃了,肥肉吃多了,心烧,我去地里找个萝卜解解腻。七爷说解你娘的腻,你看你脸都煞白了,冷汗都饿出来了,还装,还装。七爷将他扯进去,他还说不嘛,不嘛,你老人家要撑死我吗?

七爷将碗柜里的剩菜剩饭抬出来,要给他热一热。他说大热天的,我又是火体子,热了吃下去不舒服。七爷看见他饥饿的眼神和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叹口气,说也好也好,你慢慢吃,我去吆吆鸡。福生见七爷出去,抬起菜来直接倒进碗里,倒时还不忘留点碗底子。福生原想慢慢吃的,但禁不住饥饿的胃里伸出的无数双手,抬起碗,稀里哗啦倒进去,吃了一碗又一碗,甑里的饭都见底了,几个碗里的剩菜也见了底,只是他留着点,表示吃不完。

将碗筷收拾好,福生走出来,七爷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饱啦?福生说早就饱了,我见这些菜太可惜了,硬撑着吃呢。七爷说你这饥一顿饱一顿的,造孽呀。福生说不造孽,不造孽,我顿顿都有肉吃哩。七爷说以后没做饭,就来家里吃。福生说咋能经常吃你老人家哩,我有家哩。七爷说你那是家吗?你那是猪窝、狗窝。福生有些不高兴,说家么就是家嘛,人家都说福生家在哪里住,没说福生的窝在哪里。七爷说好好好,你那是家,是家。在大门外,福生遇到外出回来的七爷的二儿子,说福生又来我家混吃啦?福生说哪个混吃,是七爷硬拽我的。他说吃也吃了,总该做点事吧。福生说要干啥你讲,我一身力气没处使,难过哩。他说我家房后的猪厩好久没起了,你帮我起了吧。福生知道他家喂了好几头猪,猪厩的肥够多的,福生说好的,我正要消消食。

福生挑了二三十挑猪粪才把厩里的肥挑完,挑完后他人也累得头重脚轻心发慌,肚里的东西早就消化得干干净净。此时也到了吃饭的时候,福生听七爷说喊福生来吃饭吧,他一个人挑了几十挑,也够累的了。七爷的二儿子说中午不是才吃过吗?恁多剩饭剩菜全被他吃完了,还吃?

福生那身衣服也真够脏了的,七长八短、单的、厚的、棉的、羽绒的,他都穿起来,这些衣服都是人家送他的,层层叠叠像个棉球。这些衣服他是不兴洗的,穿得油腻而邋遢,他又不兴洗澡的,身上脏得像盔甲,老远就是一股酸臭味,天热天冷他都是这样穿。天热了,大家在村头大杨树下乘凉,他还没走拢,就有人喊过去,过去,不要来这里,你来这里,我们不是要被熏死吗?大家都喊过去,过去,不准来这里。还有小娃娃朝他丢石头,丢在他身上当当响,像丢在盔甲上似的。有人说福生你不热吗?这么热的天气还穿恁厚。他说不热,不热,脱了阳气散了,伤人哩。

今天福生挑了二三十挑猪粪,淌了一身的汗,全身刺痒,他狠命抓挠,抓遍全身,抓出了血,舒坦了,身上冒出腾腾的浓烈的馊臭味,这都没啥,只是肚子饿得紧,回去是冷锅热灶没有啥吃的。七爷知道家里人是不许他进来吃的,也是,和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咋吃得下来。七爷拿一个大碗夹满了菜,又舀了一盆汤抬出来,说福生,天热,我俩在院里吃。福生心里一热,知道七爷是为他好,怕他有被歧视的感觉。福生也确实饿了,恨不得连碗一起吞下肚去,但他却矜持着,说七爷吃。他要去夹菜给七爷,七爷本能地掩住碗,说你吃,你吃。只有七爷在,福生也不再掩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三碗,福生是不好意思再吃了。他听见七爷进屋去舀饭和屋里的声音,知道大家嫌弃他像猪吃食,他说不要了,不要了,再吃就撑着了。

七爷有个儿子是从崖上跌下死去的,那个儿子天性好动,爬树上房,下河抓鱼,攀崖采花,啥危险的地方都敢去,那年独自上山见到半崖上有个蜂巢,他正想吃蜜,家里的白糖早就被他舀干净了。他顺着崖顶下去,已经接触到蜂巢了,他用树枝去捅蜂巢,蜜蜂倾巢出动,毕竟人小,根本不知道怎样防护,无数的蜜蜂蜇得他哇哇大叫,手一松,掉下崖去摔死了。村里的一个媳妇难产,怎么也生不下来,疼得杀猪样惨叫,几个妇人都按不住。七爷的儿子刚刚摔死,她就生了。七爷既心疼又惊诧,莫非这娃是儿子转世投胎的?七爷的这个心结一直无法打开,他沉浸在儿子摔死的巨大悲伤中,同时,他又莫名其妙地坚信这个娃娃就是儿子转世投胎的。

福生的妈是村里的老光棍乞宝赶集捡来的,她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智障女人,乞宝把她领回来,那时七爷是队长,七爷说领回来就要好好善待人家。乞宝是个残疾人,背又驼腿又瘸,家里一贫如洗,七爷让人帮着把他的烂得住不成人的房子修了一下,又带头捐了些钱,置办了一些家私,算是帮他讨了个媳妇。福生出生后不久,他的妈妈在一次山洪爆发中淹死了,乞宝带着他艰难度日。七爷很关照他,不时地送些粮食,村里的婶子、嫂子也可怜福生,这家吃一顿,那家吃一顿,终于逐渐成人。只可惜福生可能遗传了他妈妈的智力,从小就显得呆头呆脑,五岁才会走路,动作笨拙,像鸭子样蹒跚。很大才会说话,口齿不清,一句话分几次才说得完,想讲啥也讲不清楚。做事呢,更是笨拙得可怜,一般娃娃些会做的事他都不会,叫去割猪草,每次都把手划得鲜血淋漓的,洗个碗,不是打烂这个就是摔坏那个,家里碗本来就不多,几乎被他打光了。更不敢叫他切菜煮饭,煮的饭顿顿是糊的。但他长得壮实,黝黑的身上肌肉鼓鼓的,做粗活重活他最喜欢,挑水拌煤背东西都行。他爹乞宝体弱残疾,也在他十七八岁时就死了。死了也就死了,他不悲伤,只是呆呆地坐在他爹凉透了的尸体旁不知道咋办。还是七爷出面,召集村人为他打了口薄木棺材,草草埋了。埋完他爹,七爷拿了粮食,村里人拿了蔬菜,村里的妇女在他家里做了一顿饭,算是对他爹最好的送行。吃饭时,大家看到他家四壁透风,漆黑一团的房子,看见他懵头懵脑,啥事也不清楚的样子,心里不是味,匆匆地扒了点饭,他却无所谓,放开了肚皮吃,本来就吃得,一碗接一碗,吃得大家目瞪口呆,众人吃完他还在不停地吃,吃得舔嘴抹舌,眼珠翻白,大家想,以后这娃儿的日子咋过哟。

果不其然,乞宝死后福生的日子就过得一塌糊涂。首先他不会种地,挖地么,虽有蛮力但不懂得怎样挖,东一锄西一锄,深一下浅一下,要沟没沟,要垅没垅,把地挖得像狗啃的一样;撒种、施肥、浇水这些更是难题,一个坑塘多少完全无数,把一把种子撒进去,还没撒完一半,种子就完了,除草那就是要命了,草没锄完,苗倒锄完了。栽种了一年,几乎收不到种子钱。第二年,七爷见他在地里瞎折腾,说你别种了,不种你还有口饭吃,种了会饿死你。他说咋的?七爷帮他分析清楚,说这样呢,我替你做主,把地租给别人,一年好歹有几百斤粮食,你也饿不死。

不种地福生就闲着无事做,但他又不会做家务。他不会洗衣,身上实在痒得难受,就穿着衣服在河里打滚,打完爬上岸,在太阳下连人带衣服一起晒,太阳蒸出来的热气,把在河滩上吃草的羊群都熏跑了。他不会收拾屋子,更不会做饭,每天要么是煮一锅毛洋芋,连皮带芯一起吃下去,如果是包谷,也不会拿去磨成面,蒸热了吃,他煮包谷粒,撒把盐就吃了。他不吃蔬菜,种蔬菜是精细活,比种庄稼复杂多了。村里人家的蔬菜绿油油的,白菜、萝卜、莲花白、芹菜、青红豆啥都有,村里人都叫他去摘,但他好面子,从来不摘人家的蔬菜。吃肉呢,更是奢侈了,他连自己都养不好还会养猪?村里的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娃娃剃头发,修新房起地基等等,都是要吃席的,这就是他最大的喜事。

七爷心疼他,家里吃肉,总要偷偷给他送些。七爷老了,住大儿子家,他当不了家,肉只能偷偷送,总有被发现的时候,大儿子很生气,就会对他爹说些难听的话,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福生知道是为他吵,就不吃七爷送的肉。有一次七爷把肉放在门口,福生怎么也不抬进去,让狗吃了,福生很心疼,他知道这是七爷省口落牙留下的,他也好久没吃肉了,看着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红烧肉,他馋得淌清口水,恨不得拿过来一嘴把它吃了,可是他还是强忍着,他不愿七爷为他受儿子的气。七爷知道后,深深叹口气,说这龟儿还是有些骨气的。

(节选自2024年第4期《湘江文艺》夏天敏的中篇小说《最后的守村人》)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夏天敏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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