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总有些东西是难以放下的
——电影《三大队》的“探案”与“心理”
文丨刘郁琪
人们渴望和平,世界却总是充满凶险。总有些不怀好意的恶人,逾越社会规范,践踏法律红线,挑战人类良知,搅乱人们的生活。这就需要有人凭着专业的知识和训练,去和坏人周旋、搏斗,使其认罪伏法,以守护社会的和平与安宁。这种需求,大概就是公安、警匪、刑侦类影片生生不息的最基本的社会心理基础。这类影片往往在一开始——常常是序幕,就展示一场扑朔迷离的谋杀,一个不忍卒读的现场,公安或刑警到场时,凶手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些许似有还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蛛丝马迹。这就像一个猜谜游戏,首先抛出一个谜题,然后就是对谜底的不断追索,直至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传统的公安刑侦片,常常存在两种套路:一是正面对决,一群警察——通常是一个小分队——与坏人像猫捉老鼠般反复纠缠,斗智斗勇,几经反复,终将坏人擒拿归案,看点不仅在表现警察们“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智慧、英勇,也在表现团队成员间的精诚合作,常具集体歌颂的色彩;二是反面卧底,某一警察乔装成黑帮小弟,打入坏人内部,长期埋伏,伺机而动,最终里应外合,把坏人一锅端掉,重在表现单个警察的忍辱负重与智勇双全,很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味道。陈思诚监制,张冀编剧、张译主演的《三大队》,作为一部公安刑侦类电影,自然具有这类影片的惯常套路,但也进行了大胆创新。而且,还在类型惯例的“守成”与“创新”间,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平衡点,既不过于守成让人觉得老套乏味,也不创新太过让人不知所云。这对类型片来说,是最理想也最难达到的境界。
不过,电影一开始,也是一副传统刑侦片的样子。序幕中,广东台平一位十四岁女生凌晨被坏人奸杀,张译饰演的队长程兵带领三大队的警察赶到时,凶手早已逃离现场,只有一具让人不忍直视的羸弱尸体,一对跌坐楼梯伤心欲绝的双亲。影片正式开场时,三大队接受查案任务,并立下五天破案的军令状。团队六人,对五天期限虽有异议,但整体是团结、专业,有效率的。到第五天,也确实抓到了两大嫌犯之一王大勇,尽管另一嫌犯王二勇仍然在逃。这都是我们熟悉的刑侦片的场景与气息。但影片也就在抓到嫌犯王大勇时,迅速离开了传统刑侦片的套路。出于激愤,程兵及其手下出手过重,导致王大勇病发身亡。这就触犯了警察不能刑讯逼供的红线。执法者犯法,三大队六人,除已牺牲的师父张青良,余下五人全部锒铛入狱。队长程兵作为第一责任人,自然判得最重,刑期八年。
影片的核心题旨,是要表现作为队长的程兵,即便在失去警察身份之后,也要坚持完成破案追凶——找到另一嫌犯王二勇——的执着。被判入狱前,主人公在看守所内的生活、表现与反思,很像《肖申克的救赎》,但与后者不一样的是,它不以主人公在漫长服刑生活中的自我拯救为重点,而是将真正的服刑生活省略,让他在监狱之外去完成其使命。也因此,核心故事的真正开始,其实是程兵提前两年出狱之后。这是对《肖申克的救赎》的突破,也是对刑侦片的重要创新。传统的刑侦片,无论正面对决,还是反面卧底,主人公均受上级指示,是奉公行事。本片中的程兵,却已无警察身份,他之无论如何,也要将另一嫌犯捉拿归案的努力,更像一种不无偏执的个人主义的“意气用事”。这使他像极了《集结号》中为寻求真相近乎“一根筋”的九连连长谷之地。
问题是,主人公为何会有此执念?其实,影片对其执着追凶的心理动机,从一开始便做着不动声色却绵密有力的铺陈。首先是曾经的警察身份所自带的使命感与荣耀感,这点通过片中人物台词被反复提及。但其真正的深层心理动机,是他对女儿的关爱,准确地说,是对自己作为警察不能善尽父亲责任陪伴、保护女儿的亏欠与愧疚,以及由此而来的一种强烈的补偿心理。影片中,被奸杀的女孩与被亏欠的女儿,无可奈何的受害者父亲与常常身不由己的程兵,形成某种同构对应关系。序幕中,听到被害者是一名14岁幼女时,影片给了程兵面部一个特写一一他骤然一惊,他肯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之所以失手打杀嫌犯,也是因为嫌犯对着掉落在地的手机邪魅一笑,而手机上贴着的正是他自己女儿的相片。对不能保护幼女及女儿的亏欠与愧疚,在出狱后与受害者父亲的巧遇嘱托、回到家后女儿躲在门框中迟迟不愿叫爸的情景中,被进一步强化。也就是说,在影片中,他对被害幼女的关心,其实是对自己女儿关心的移置,而他对女儿的愧疚,强化了他追凶的决心;他对受害者父亲遭遇的共鸣,其实是对自己处境的同情,而他对自己作为父亲失职的自责,又强化了他为被害者父亲讨回公道的意志。这样,他的执着追凶,其实就是一场消除自我愧疚感的心灵救赎。当然,这份救赎,也与不能为师父的死亡证明,以及让兄弟们受连累的负罪感有关。
佛说,执念是造成一切痛苦的想源,人必须学会放下。但也有人说,人类是最脆弱的生物,我们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若无人照顾,会比其它生物更快死去。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别人哪怕是父母为我们的付出,也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当我们有能力时,必当有所回报,并像别人当初对待自己那样,承担起必要的使命,履行好必要的责任。这是人的生命中不该轻易放下的东西。若该还的不还,该做的不做,就会变成对人生的亏欠。个人的名利、欲望,自然可以放下,但我们欠下的人情,本该负起的责任,却不是可以随便放下的。主人公程兵,便是这么一个不肯轻易放下的人。如是观之,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式的千里追凶,其实是一则不肯、也不能轻易放下的人生寓言。
影片改编自真实故事,电影的不同也是颇具创意之处在于,把原本只是“一个人的战争”,暂时性地赋予了某种团队作战的色彩。出狱之后的程队,就像《少林足球》中的主人公星重组“少林队”那样,逐个拜访各位先他出狱,早已湮没于市井尘烟之中、泯然众人矣的队友。对每一位队友的拜访,被处理得既有烟火气,又有仪式感。程兵决意继续追凶,期待队友们与他共同再战。他们在师父墓前祭奠,大家对是否追随程兵心存犹豫,尤其是已然信佛的蔡彬还当场拂袖而去,但最终还是慨然应允。影片不断切换每个人的面部特写,将每个人从犹豫到坚定追随的转变,表现得细腻煽情,硬是把在师父墓前的平常聚首,化作了一场慷慨激昂的悲壮誓师!而大家之所以应允,与程兵一样,也是因为放不下——放不下对昔日警察身份的使命和荣耀感,也放不下对曾经的战友之情的怀念与珍惜。生命中总有些东西,是没那么容易放下的。
至此,除了没有正式的警察身份,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传统刑侦片团队作战的老路,但这不过是影片的一个花招。因为接下来对他们辗转各地的探案与追凶,重点不在表现他们与坏人的直接斗法,也不在表现他们之间的精诚合作,而在突出队友的一个个离去。湖南长沙,是他们精诚合作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蹲点多时,艰难付出,却收获无几,开夜宵摊的马振坤,以不能辜负老婆的理由,率先退出。第二站四川德阳,小徐勇救人质,意外收获爱情,亦埋下退出的伏笔。接着是辽宁沈阳,廖健在年夜饭和同乐今宵的歌声中想起了儿子,决意退出。第四站,广东茂名,小徐以爱情为名正式离去。第五站,云南西双版纳,信佛的蔡彬发现癌症,也不得不退出。像先前的重新召集一样,影片对每个人的离开,都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与同情,并做了富有仪式感的呈现。如果说他们的重新集结,是因为放不下——曾经的身份和昔日的友情,那他们的再行离去,也是因为放不下——对妻子的牵挂,对儿子的担忧,对爱情的守护,对身体的顾虑。而这些放不下,与队长程兵的放不下——如对女儿的亏欠,在价值逻辑上是同构的,均出于正常的人性、人情,并无高下优劣之分。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放不下,没有谁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拿自己的放不下去批评、否定甚至是道德绑架别人的放不下。
一个本来老套的千里追凶情节,就这样被创造性地处理成了一个不无生命意识的存在主义故事。它没有频繁的前后反转,也没有夸张的视听奇观,而是在一种类似公路片的结构逻辑和总体的现实主义风格中,巧妙串入一些小温馨,小喜剧,小惊险,小浪漫,小讽刺,小伤感,小恐怖,小紧张,小幽默,小象征,小隐喻,自然展示人性的缝合与撕裂、美好与伤感,以及悲悯与包容。至于作为情节终极动力的追凶,则不断被延宕——真正的凶手,就像挂在羊头前面的青草,只为让羊不断前进,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让羊吃到它。但随着队友们的撤出,由程兵发起的团队追凶,终究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孤独修行。他独自来到广西梧州,仍无果而终。破碎的橱窗前,他苍老异常。他孤独地瘫坐在公园路面上,热闹是别人的,而他真的追不动了。他不想放下,却只能万般无奈地回到原地。曾经不如己的同事、对手,二队队长已荣升杨局。而自己,除了一脸沧桑、一身疲惫,一无所有。杨局劝他放下,重新开始。结果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再次触动了他心中那根放不下的弦。他立即重新出发,只身来到贵州铜仁,几经波折,终于抓出凶手,完成心中夙愿。
影片末尾,凶手被抓之后,主人公程兵走出派出所,画面色调由冷转暖,象征着那些让他放不下的东西,终于暂时放下了。他背对银幕,朝着画面深处走去,与迎面漂浮而来的师父和三大队成员擦肩而过,《少年壮志不言愁》的歌声再次响起,有点超现实,却是对人生逆行者的诗意赞美。生命是一段不可逆的旅程,无论长短,最终总会结束。我们总希望在此生中,对别人所赠予的,自己所亏欠的,有所交待。对此,程兵算是交出了一份代价沉重却算完整的答案。但当我们回馈了所有的赠予,补偿了所有的亏欠之后,就真的可以完全放下了吗?耐人寻味的是,程兵最后来到了十字路口,孤独地停在斑马线上,看着行人横过,车流飞驰,有点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否意味着,只要生命还在,有所牵挂、放不下,其实也是一种幸福,这至少让人觉得充实。而一个了无牵挂、完全放下的人生,是轻飘、虚无的,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
(作者系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来源:湖南文联
作者:刘郁琪
编辑: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