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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刘益善:迟鱼人(短篇小说)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刘益善 编辑:施文 2024-06-27 10: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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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鱼人(短篇小说)

文/刘益善

李水生早晨六点钟必醒,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回忆了一下,从六岁后就这样。李水生出生在金水河畔的一个村子里,村子旁是条金水河,从金口流入长江,村子四周是平坦的土地,种水稻、小麦和棉花。父亲在李水生六岁时就安排他早起拎只箢篼,拿着捡粪扒,在村子里拾猪粪鸡粪。李水生总睡不醒,父亲准备了一个竹梢条子,要是到点了,李水生不起来,父亲就在他的屁股上抽一竹条,留下一道血痕,李水生就溜滚着爬起来,含着泪水、拎着箢篼、拿着捡粪扒跑出去捡粪。

父亲说:小孩子不能懒,要打,不打不成材。

李水生今年63岁,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这习惯就沿下来了57年,即使过年过节没事,他也睡不了懒觉。

李水生悄悄起来穿好衣服,老伴已经习惯了,继续在床上打着小呼噜。儿子在另一间房里睡觉,他八点开车到光谷上班,晚上九点才回家。李水生怕惊醒了儿子,起床都是轻手轻脚的。儿子上班辛苦,让他多睡会儿。当年父亲拿竹梢条抽他起床,他如今生怕儿子睡不够,这两代父亲怎么这么不一样?

李水生刷牙洗脸,自己到厨房把老伴昨天晚上准备的馒头蒸了,冲了一碗鸡蛋花,就着馒头喝下去,这早餐就解决了。他从晾台上取了一只装有工作服的、有些油腻的提包,轻手轻脚打开家门,沿着楼梯从五楼朝下走。

李水生下楼还比较轻松,只是近年来上楼经常出现问题,爬楼梯时陡然心里慌,左胸部有隐隐的疼痛袭来。他马上停一下,一会儿疼痛过去了,他再爬剩下的楼梯,慢慢地到家。这是什么个毛病呢?要抽空去医院检查一下。

李水生拎着提包,走到东亭家园小区北门,和门卫老张打个招呼,上了东亭路,朝南走一站路,再左拐朝东走一站路,就到了他上班的红艳超市。

红艳超市位于黄鹂路上。黄鹂路连接东湖路,附近的大单位多,文化单位多,李水生住在这里,又在这里工作,心里有些小自豪。

红艳超市是个生活用品超市,超市的东边角落是水产柜,水产柜四边用玻璃柜、玻璃缸围着,这些柜里、缸里是各种各样的鱼,柜台中间是一只大木板案子,迟鱼用。武汉人喜欢吃鱼,武汉人把杀鱼叫迟鱼,与北方的叫法相同。查字典,古语“迟”与划开、割开同义,古代有一种刑法叫“凌迟”,就是用刀割的意思。

李水生上班就在水产柜,他的工作是迟鱼。

李水生和老伴在乡下先生了两个女儿,后来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下了儿子李成功,虽说罚了款拆了屋,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成功了。儿子多重要,儿子才是他的一切。

李水生两口子节衣缩食,勤劳苦做,两个女儿出嫁了,都嫁给了附近乡村的农民。两口子的心主要放在李成功身上,让他读书,能读多高就供多高。李水生把田交由老伴种,自己到武汉打工,到纸坊打工,赚的钱让儿子吃好点穿好点,给儿子买参考书籍。李成功很努力,但资质平平,从初中到高中,考试成绩总进入不了前十名。李成功有点惭愧,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和两个姐姐。

终于,高考录取通知书来了,李成功被一所三流大学录取,那是一所生物学院,在武汉的郊区。三流就三流,毕竟是所大学,李水生在村里为儿子置办了升学酒,然后送儿子上了大学。

儿子读大学四年,李水生还是到武汉或者纸坊,不断打工,赚钱。现在乡下种田地,赚钱太难。李水生的田地,老伴耕种为主,他不打工时就也去耕种,有工做就出去,赚一切可赚的钱。武汉、纸坊没工打时,附近的金口,金水闸镇上有工做,即使两天赚的钱只有武汉一天赚的钱多,他也去。村里人说李水生钻到钱眼里去了,送了他一个外号,叫李舍命。乡里人称舍命的,是夏天扒在牛身上的牛虻,舍命吸血,当被人打死时,一肚子的血。

李水生打工赚的钱,老两口省吃俭用,除了保证儿子的学费、生活费外,剩下的都存起来。这些年,村里人家房屋都改造了,修起了两层的小楼房,只有李水生和少数几户困难家庭未修。李水生这些年攒的钱,完全修得起,但他不修。他的计划是:李成功大学毕业,必须留在武汉工作,他一定要在武汉给儿子买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以上的房子。然后他与老伴离开村子,到武汉与儿子住在一起,看着儿子结婚生孙子,他与老伴还要帮儿子把孙子培养成人。有这样一个宏伟规划,有什么必要在村里修楼房呢?村里修的那些楼房,不是有百分之七八十空着没人住,平时都是一把锁么?李水生现在的房子,是当年的五间土砖瓦房,因生李成功被罚款,拆了两间,还剩三间,李水生说要把这三间房子住到底。他没修房子也不犯法,你能把他怎么办?

李成功大学毕业,因学的专业不错,武汉光谷的一个生物药品公司,把生物学院制药专业的毕业生全部招进了公司。

李成功在父亲李水生的规划中,完成了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留在武汉工作。接下来,李水生就要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李成功是个乖儿子,不是个天才但是做人稳、做事认真。在光谷上班,公司有集体宿舍,有食堂,他每月的收入除交了各种保险外,还有三四千元。这个收入在武汉这个城市,对于刚入职的像生物学院这样学校毕业的本科生,是很不错的。李水生和李成功都比较满意,虽说工作比较辛苦,有时还要加班,有点累,但这累,对于年轻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哪个人年轻时没累过。

李水生的第二步计划是,给儿子在武汉买房子。

李水生在乡下,也曾读到初中毕业,算是有些文化的农民,这几年在武汉等地打工,也有了新的见识,不能把他当一个典型的农民,他算知识农民呢。他先在光谷附近调查了那里的房价,没有低于两万一平米的。如果在光谷附近给李成功买房子,按自己的一百二十平米以上的标准,必须要有三百万以上的存款。这些年,李水生两口子苦干奋斗攒的钱,大约有一百万。这是像李水生这样的农民才攒得起这么多钱,要是别人,哪里能攒得这么多钱?

再找便宜一些的房源,李水生心里有个信念,机会是到处存在的,只要自己运气好,就能碰上。他到武汉打工,在东亭路一带。东亭路与黄鹂路交汇的拐角处是东亭邮局,东亭邮局门口的马路边,是打工者待工的一个点。

李水生个子不高,墩实憨厚,一看就是舍得出力的人。那天他坐在马路边待工,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在待工人群中看了一眼,眼光落到李水生身上。

中年男子说,我们今天搬家,需要一个人帮我抬抬东西,往车上装。你愿意去吗?

李水生立即站起来说,我愿意去!

中年男子说,你们怎么算工钱?

李水生说,老板,你看着给吧,给个生活费就行。

中年男人笑了笑,就带着李水生由东亭路走到东亭家园西门,进西门后,到了一栋楼房的一单元,上了五楼。

东亭家园里有几栋楼,建的时间比较久,看上去已经很旧了。中年男子的家三室两厅,有一百二十多平米,在顶层五楼。中年男子最近在汉街那里买了一套房子,比这儿的房子好。换房子,今天搬家。

李水生不多言多语,舍己下力地一遍遍从五楼朝下搬东西。中年男子的夫人和一个朋友,也一起往下搬东西,重的东西李水生抢着背和扛,一个人搬不动的,才与那个中年男子的朋友一起抬。

这个家里的书多,搬到下午才完。中午时,中年男子叫了几份盒饭,每人一份。下午搬完家后,中年男子让夫人回汉街,他留下来请李水生和那个朋友在街边的小饭馆里吃饭, 每人喝一扁瓶劲酒。

机遇是从吃晚饭时开始出现的。李水生这天搬家,舍得下力,也不多言语,但他从中年男子与他朋友的聊天中,知道中年男子是个作家,当年买这套房子时,只花了十来万。作家后来出版了好几本长篇,稿费赚得不少,就换房子,新房子花了五百余万元。

中年男子吃饭时,对李水生很客气,问了李水生的家在哪儿,孩子干什么工作,老伴在干什么?李水生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水生说自己的村子时,中年男子说:你是江夏区的人啊,跟我是老乡,我是纸坊人,你那里是金水。

这顿晚饭,让李水生完成了他进城规划的第二步。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迟鱼人》)

刘益善,祖籍湖北鄂州,生在武汉江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发表小说、散文、诗歌600余万字,出版各类作品集30余部。中短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芳草》等杂志,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小说作品两次获湖北文学奖、芳草汉语评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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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益善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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