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惜字纸录（组诗）

1

愿你写下的每一个字

皆是孤山。冷寂、空明

石壁上的岩画

有牛羊、异兽，诸神的踪迹

愿你笔下的枯荷永存松柏气度

手中的鱼纹陶罐永远清澈质朴

清澈如最初的一日——大河源头

从地底涌出

2

我经常写错别字，经常

在诸多正襟危坐者之中

安插几个不正经的猢狲，以便

让一个字盗取越狱之欢

让一些字忽入陌生之境

让更多的字，领受这突如其来的

错愕和欢愉

3

最美的汉字，写在竹片上

写在兽骨上的，有些残忍

写在铜器上的，太过拘谨

而写在纸上的，又略显轻浮、巧媚

最不值一提的是写在电子屏幕上的

形神俱散，徒有其名

写在竹片上的汉简

气象万千，元神充沛

与汉赋，同出一源

像猛士，镇守四方

4

碎纸机里，文字的粉齑

不再是告示、通知和批复

不再承受形役之苦，它们

辞官而去，即将在一个起风的早晨

被我带到山顶，化作漫天飞雪

融入青草的根须，溪流的源头

成为最初的象形文字

5

我最喜欢的汉字是：

尘世、地老天荒

如果用它们造句，会是这样：

我愿在尘世中历尽轮回，

直到地老天荒

是的，在它们之中

加入的，是轮回，而非永生。

在它们之外省略了的

是不可言说，而非十方净土

6

自我降生之日起

就被安排到自己的名字当中

三十多年来，我和他互为替身：

他替我在字典里蒙羞、受辱

我为他，在这苍茫的人世

承受时间的刀笔

这些年，我们一起相互对峙

又互相依存，很多时候

我不知道，哪一个

才是自己的真身

7

墨水江河日下，白纸蒙尘已久

你每一次站定，都惶恐如守空城

每一次落笔，都像是为这个时代

受命托孤

8

随墓葬出土的竹简，其上文字

才一转眼工夫，就消散不见

成为烟霞、暮色，一缕久远的信息

退回到空无。就像一个人

归于尘土。在这出生和入死之间

生命与汉字，完成一次

错身而过的久别重逢

9

在一根兽骨上，我见过

世间最美的象形文字

它们朴拙、天真

一刀一笔，皆顺从神的意思

那时世界幽明，天地尚在混沌之中

坚硬的死亡也可以

被反复使用

10

闲下来，我喜欢在纸上

信笔涂鸦。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皆是无念、无住、无往

亦是缘起缘灭，付之纸篓

多么难得的机缘啊

一些素未谋面的字，从此一见如故

一些形影相随的字，也将永隔天人

11

在微雨含烟的早晨写诗

窗外的鸟鸣，让你写下的每一个字

都像是继仓颉造字之后

再一次被你的双手，创造出来

仿佛你就是那个

只为自己书写的文字之神

而当一首诗写完，那些

带着你独有生命气息的文字

也喻示着一个崭新的文明史

正在薄纸洁白的领土中

被你重新开创

雷晓宇，1984年10月生于湖南邵阳。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解放军文艺》《星星》《作品》《扬子江诗刊》等。曾参加诗刊社第34届青春诗会，获2021年度人民文学诗歌奖。出版过诗集《雪山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