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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丨恨铁:人之将死

来源:红网 作者:恨铁 编辑:施文 2023-07-24 1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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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人之将死(节选)

文/恨铁

那个深夜,易晓桥是被一个稀奇古怪的梦闹醒的。睁开眼睛时,耳边还隐约弥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响动,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鸡破壳而出。懵头懵脑间,他想仔细梳理一下,还没想好从哪里切入,发现卧房门口真不那么安静。脑里一闪,心里一紧:难道是送梦人离开时的脚步?这一自我发问,浑身的皮肉都阵阵发麻。腾身坐起,顺手打开床头灯,晃眼之间又是一惊——原本关得好好的卧房门已被推开小半,门缝里夹着一张骷髅般的老脸。

彻底明白实情之后,他想狠狠刺激一下那张老脸,那张老脸却有些得意。脑袋似乎被死死卡在门缝里了,想退退不出去想进进不来,两颗深深陷在岁月里的眼珠硬硬地盯着他,两排大牙像从解剖室里拿出来的。

“夜半三更你找魂啊?”易晓桥压住一肚子恶气,嗓音不高,言语却像叮叮嘣嘣嚼脆骨。父亲夜闯儿子儿媳的卧房,实在不合章法。

父亲并不生气,一边铺展满脸皱纹,一边果断向易晓桥招了招手。

就算再恼火,不服从是说不过去的。穿上睡衣溜下床,双脚插进拖鞋,压住一肚子火气出了卧房,不轻不重带上房门,来到客厅后,易晓桥继续发泄对父亲的不满,铁锤钉钉一般:

“这么晚了不好好睡觉,有事明天再说会掉牙齿吗?”

“不行!”父亲半点也不觉得惭愧。

“长本事了?”易晓桥提起嗓门,有如教训自己的孩子。

“我、我怕明天醒来记不住。”父亲伸手摸了把后脑勺,口气马上软了下去。

“……”易晓桥瞪着铜铃一样的双眼,根本不问什么事,也不想问。

“我刚才做了个怪梦。”父亲进入正题。

易晓桥继续瞪着父亲不以为然。但只要他不再用言语对抗,就是准许父亲开口了。

接下来,易晓桥的脑子却没法拐弯。父亲叙述的梦境,居然跟易晓桥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梦里的女主角,与他们阴阳两隔的那个女人,易晓桥喊老娘,父亲喊晓桥他娘。

“你娘刚才给我买了一大堆新衣,一件一件让我穿。我不穿她就死磨硬缠。”

易晓桥脑子里响过断弦的声音,嘣的一声。他对父亲的反问都来不及过脑:

“你不是穿上了吗?”

“你、你怎么知道?”轮到父亲发懵了。

“不就是个梦吗?!”易晓桥不想让父亲牵着鼻子走,口气依然硬如生铁,但他已经决定先听父亲把话说完。

“你知道她让我穿上新衣去干什么吗?”就算长十个脑袋,父亲也想不到易晓桥会跟他异床同梦。

梦境有些不可思议。易晓桥的母亲一身生动的古装,父亲则一身破烂。母亲长袖一甩,父亲身上的衣服便少去一件;再一甩,又少一件。有如剥竹笋,从外到内一层一层,直至一丝不挂。母亲的长袖继续甩,身姿似天仙,笑声若银铃。每甩一次,父亲的身上又多出一件新衣,从内到外。父亲一丝不挂那会儿,完全感觉不出自己的丑态,咧着大牙望望易晓桥,突然仰了仰脖子,挺了下身子,右腿伸得笔直并踮起脚尖,左腿则收成曲尺状,金鸡独立原地转起圈来。一件新衣上身,转一圈,停一下;又一件新衣上身,转一圈,停一下。完全就是一位劲头正足的芭蕾舞者想要张扬一回自己的雄性魅力。换完新装后,父亲转不动了。母亲也不再甩长袖,乐不可支地点着碎步,轻飘飘绕着父亲打量一周,停下,与父亲相视一笑,微微欠身,风情万种唤了一声“相公”。

眨眼间,父母双双突然还原为一介布衣。母亲再抬头,神神秘秘瞟了易晓桥一眼,又是不可思议的一幕:父亲的裤裆顶得让人反胃,母亲半点体面也不顾,对着父亲的胯部就是真真假假一拳头。父亲躬身躲避袭击的一刹那,母亲马上把目标转向父亲的屁股,啪的一巴掌,再顺势挽起父亲的臂膀:“快走吧,掌礼先生在喊呢!”

易晓桥也听见了莫名其妙的一声吆喝:“请新郎新娘就位——”

接下来的梦境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母亲却是要和父亲一起去看戏。戏台就搭在易晓桥老家的大门前。台上锣鼓齐鸣唱腔四起,台下人潮似浪掌声如撒豆……

父亲回味梦境的时候,省去了那些说不出口的细节,但这并不影响情节的推进,易晓桥没法不渐渐如坐针毡。与父亲一模一样的梦也就算了,让易晓桥不安的是,有些解梦的说辞突然杀进脑海,不由分说,挥之不去:梦见活着的人和死人结婚,那就是死人在邀伴;梦见谁家的大门前搭台唱戏,那家必有丧事——梦境等于阴间事,阴间唱戏等于阳间做道场;男怕穿,女怕脱——父亲脱过,但马上一件件重新穿上了,还是新郎装。

“这回我无论如何得回老家住了!”父亲突然转换话题,满脸流蜜。

“现在就走?”想起父亲三天两头叫嚣的种种理由,易晓桥甚为恼火。

“我不管!我得赶快回家把房子收拾一下,你娘在梦里交代过。”

“……”易晓桥不敢接父亲的话头,因为他在梦里也听见母亲交代过,就在戏台前。母亲一本正经,开口就像救火。她让父亲赶快把门前的稻场打扫干净,免得一会儿来了客人连放脚都找不到个干净的地方。易晓桥在梦里有过疑问:还有客来?但眨眼间,先前的情景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夜行军般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的唢呐声,由远而近。母亲急了,快快快,把椅子擦干净,把桌子抹干净,把碗筷洗干净……闲在一旁的易晓桥也有些急了,挽起袖子就要当帮手。没想到母亲一改常态,果断夺过易晓桥手里的抹布,恶狠狠地吼道:“滚!滚得越远越好!”

母亲吼叫的同时,还抬起右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了易晓桥一巴掌。易晓桥没感觉到疼痛,但身子立刻腾空飘了出去,直接飘到了一条小河的对岸——那也是突然冒出的一条小河。飘过小河后轻轻落下来,有如一根羽毛落在草丛上。河水又大又急,望望小河对岸,易晓桥莫名其妙流起了眼泪。母亲也流了泪,并扯开嗓子唤了一声“宝儿”。“宝儿——”,山摇地动。摇摇晃晃间,母亲消失在渐行渐小的呼唤声里。

一向把他当宝贝的母亲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怎么又会一边呼唤他一边消失?易晓桥在梦里是想不明白的。也就是说,他是被母亲赶出梦境的。

其实,母亲在梦里对父亲的那些吩咐,是她老人家临行前真正的铺排,口气不同而已。易晓桥为此还扔了几十张大钞,请人铲草皮、硬化稻场、扫堂尘、刷墙壁。至今才过去半年多,类似的场面再闯进易晓桥父子的梦里翻晒一回,逻辑上是说得过去的。可父亲接下来的逻辑,让易晓桥完全没法支招。

“晓桥,你得看开点。谁的阳世日子都有尽头,我的背后又没装钢板,早去是去晚去也是去。你娘一个人待在山里,这些天我一合眼她就跑过来诉苦,鼻涕眼泪一把把,我早一天过去她就早一天有伴了。”

如此不对味的话题,父亲如嗑瓜子。哪怕这些年里从没给父亲一个好脸色,但父亲开口时的那句“晓桥,你得看开点”,似乎戳痛了易晓桥某根沉睡已久的神经。难道这就是知子莫如父?父亲说完又开始咳嗽,咳嗽声不大,不敢大。望望儿子儿媳的卧房,赶忙伸手盖了盖嘴,一边滚着喉节一边抖出几个字眼:“没事了,去睡吧。”

说完,父亲起身直奔自己的卧房。父亲的卧房在楼下,易晓桥买的是复式楼。走到楼梯口,父亲又顺了一口气,护着楼梯扶手扭头叮嘱了一句:

“往后别跟谁都苦大仇深的样子。明早跟她好好说,就说我实在住不惯城里。”

这会儿的“她”,显然是指易晓桥的老婆。

在客厅里呆了半天,看看时间,才凌晨两点,睡不着也得装样子。返回卧房后,易晓桥没法再斗志昂扬,身子不听使唤。鼾声如抽丝的老婆都被他狠狠骚扰过一回,但也就翻了个身,并不想醒来。他只好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瞪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母亲走得已经够早了,刚过六十,难道父亲又要跟过去?在外蛮拼了十多年,把父母接进城里才三年多时间,本想让他们安心过几天人过的日子,难道老天爷就如此不近人情?

父亲真正离开城里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个星期始终窝在医院里。

母亲也是被肺癌接走的。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易晓桥想想吸“二手烟”比自己抽烟受害更深的说法,质询父亲的口气吃得下人:

“你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害别人?!”

父亲抿抿嘴,抿出的是一大串理由:“呵呵,羊儿尾巴三寸长,拉不长扯不长。阎王爷打发你过来时就定好了阳寿,与抽不抽烟有何相干?”

“打发我过来?那你告诉我,老子哪天死?”易晓桥钻牛角尖也就罢了,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管了。

更恼火的是,他一发威,母亲却成了父亲的战略伙伴:“宝儿,你留点口德吧,要相信你爸的话!你爷爷奶奶不就抽了一辈子?”

母亲从不叫易晓桥的大名,一直叫宝儿。儿时听着舒服,长大后习惯成自然,这会儿无言以对。爷爷奶奶宁可不吃不可不抽,而且抽的是旱烟,烟杆里掏出的“烟屎”可以毒死鱼,但他俩都是八十大几的阳寿。

找不到理由反驳,不等于易晓桥就会听之任之。一咬牙,继续跟父亲战斗:“那你检查一下身体会死啊!老子不缺那几个钱!”

口气再恶毒,父亲依然不当回事,两排乌黑的大牙一览无余:

“哎呀,检查身体不就跟算命一样?算命掐八字,出钱养瞎子。算个命,三天闷。”

当然,父亲再固执,到了撞上南墙的时候不可能不绕道。父子俩说梦的第二天早上,楼下的咳嗽声让人可以听出颜色来,黑色或者白色,事实上是暗红。再多的道理也抗不过那几口暗红色的液体。只不过,最终软下去的还是易晓桥。行坐不安钻来钻去,这里愣一阵那里踢一脚,躲到哪里都隐约能闻到血腥味。瞒是瞒不住的,母亲半年前的治疗方式,就是父亲此时的军师。

易晓桥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哪怕只能照葫芦画瓢,死马当作活马医,但他从没想过放弃。只可惜,一个星期的静如死水之后,父亲又是满脸花枝乱颤:

“晓桥,别再浪费气力了,不是早就有人说过吗?像我这样的病,三分之一是吓死的,我不怕死,得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一是治死的,我不治,又得了三分之一。两者加起来,我的命得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分之一才是病死的,假如我不属于那三分之一呢?”

“我就不信你的卵子比别人的大!”易晓桥一点体统都不讲了,斩钉截铁。

可他越来越明白,就算自己是一包火药,父亲则是一潭深水。易晓桥怒火满腔之际,父亲早已不声不响收起行李,不紧不慢离开了病房。

拗不过父亲,最终只能服软。好在老家离易晓桥混日子的城市并不太远,一百五六十公里而已,想回去的话随时可以成行。动身前的那个夜晚,易晓桥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尽管口气依然可以咬断铁钉,但他相信父亲一定可以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

“我的老子,你就不能顺我一回吗?”

父亲不给一个字眼,继续憨笑。易晓桥狠狠瞪着父亲,却把自己的眼睛瞪得有些不争气了。抽烟。本来,早在母亲发病时易晓桥就戒了抽过十多年的烟,这会儿重操旧业,竟有些意外收获。打火机一声啪嗒,父亲一愣:

“你怎么又抽了?”

“你不戒为什么要我戒?”易晓桥恨命吸了一口,身子如筛糠。再一过脑,他还以为抓住了父亲的牛尾巴,可抓尾巴根本不可能把牛拉回头的,弄不好还会挨一脚。这道理谁都懂。

“没出息!”父亲也硬朗起来。

“非得跟你拖刀拿枪才算有出息吗?老子懒得跟你啰嗦!”易晓桥再次失控。

父亲全然不顾,一副大获全胜的腔板:

“哼,我才不会跟你吵。好吧,我的小老子,就算我现在戒烟,你能保证我还会好好活下去?”父亲说话时,易晓桥已抬开离去的脚步。父亲生怕丢掉继续教导易晓桥的机会,像放连环炮:“晓桥你给我记住,人一辈子就像个水果,要想放得久一点的话一开始就得保管好。你才三十出头,还刚开始。我呢?谁能让满身虫眼的水果变回好果子?”

与父亲的争斗戛然而止,并以易晓桥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选择大清早送父亲回老家,也是易晓桥暗自用过心思的:大清早出发,越走天越亮。哪怕这样的想法似梦非梦,但易晓桥半点也不觉得是多余。天气挺给面子,头顶的天空蓝如大海,刚刚喷出山坳的太阳灿若笑脸,父亲快乐得像过年时去外婆家拿红包的小外孙,易晓桥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为了让父亲把最后的日子过得顺当一些,易晓桥很是费过一些心思。尽管千丝万缕的父子情缘无法一一了净,但易晓桥找到了了缘的切入点。说穿了就一个字:钱。有了钱,办事方式就会灵活许多。结婚一年多以来,一直把老婆当皇后的易晓桥,这回气都不哈一口,马上跑进商场,买了崭新的席梦思,买了沙发,买了空调,买了冰箱,买了液晶电视……什么都买,装了一大车,俨然自己要回老家居住。

老婆有些别扭:“你什么意思?是准备娶个后妈,还是当土豪真威风?”

易晓桥早已预备了自以为可以让老婆彻底闭嘴的措辞,脱口而出:

“这回你别多嘴!没他有我吗?”

“没你我就得守一辈子活寡吗?”

“你、你就当他再活二十年不行吗?”

“行啊!祝他再活五百年!”

“你……”易晓桥甩谁一巴掌的劲头都有,望望老婆微微凸起的肚子,忍了。

“易晓桥,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无情,可你也不该把我当狗屁吧?”

“行啊!那我现在就跟你商量,你回老家照顾他一段日子!医生不是说他最多就剩两个月了吗?”

“你想让我给他当小三?!”老婆得理不饶人,恶毒得没底线了,眼都快气炸的样子。吼完,等于赢了码头输了岸,但还想把岸赢回来,马上拿眼泪说事。头一扭,挂着满脸猫尿杀进了卧房。

想想老婆的反问,易晓桥差点笑了。他破天荒跟老婆来一回蛮不讲理,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接下来还得花更多的钱。老婆什么都好,就是把钱看得重了些。与其接下来天天跟她纠结,不如一开始就把气势做足。事实证明这一招很是奏效,老婆从卧房一进一出,扔飞刀一样扔给易晓桥满地银行卡:

“是你赚的!都是你的!全给你!用光了再去讨米!”

没想到战果来得如此快疾,易晓桥看起来一副死丧脸,心里却乐开了花。让老婆先堵一阵吧,估计再闹也不会不想和他过日子了,这就是把握,也是底线。不出意外的话,往后的日子还有大几十年,有的是让她恢复常态的机会。大不了再多耗些精力,多捞一些票子。钞票对易晓桥而言还真不算回事,不大不小有个公司,有几百人天天帮他赚。

战胜老婆就战胜了世界。甚至,老婆和他的闹腾转眼还演绎成了对易晓桥的点拨。父亲从楼下气喘吁吁爬上来,紧跟老婆而上,一声声数落他“就是个败家子”的时候,他马上把和老婆开战前的某种自我感觉移植过来,毫不客气砸向父亲:

“别以为是给你买的!老子将来也要回去养老!”

措辞依然对不住天地良心,但剩下的安排却变得行云流水。

继续围绕钱做文章。首先得请人照顾父亲。不请外人,请自己的姑父,切肉连皮的亲人,周到。姑父的家不在山里,在山下的小集镇上。父亲开始不同意,怕花钱,最终妥协了。因为姑父萝卜嗝都没打一个就答应了,还口口声声:一家人谈什么钱?但易晓桥明白,那是姑父有底气,知道易晓桥不会让他白干。事实上,易晓桥打这个电话之前就向姑父要了账号,打去了两万块。一万是两个月的工资,每月五千!另一万是父亲两个月的生活费。工资也好生活费也罢,姑父没说要退回来,说明易晓桥办事有方。

姑父唯一绕过一回口令的是:可不可以打个商量,先让你父亲在我家住些时日。因为姑父的孩子也一直在外面飘荡,有孙子要带,有田地要管,有鸡鸭猪狗之类要照看。

“实在不行就当我没说,我到山上去陪你爸,你姑姑照顾自己家里也行。”这么说,姑父还是蛮像那么回事的。

“先在他家住些日子吧。他工钱都不要,你姑姑还可以给我洗衣做饭。但我得说明白,一旦不行了就赶忙回家,我得死在自己家里。”父亲并不知道易晓桥给姑父打款的事,接过姑父商量的口吻,满脸感恩戴德。

父亲回老家后好一段时间,易晓桥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平静。每天一个电话,每周驱车去姑父家一趟。电话也好见面也好,无非吩咐父亲按时吃药,除此之外找不到新的话题。心思不坏,但口气同样硬得让人耳朵疼。吃药吃药,这样的字眼重复多了,父亲都觉得做作。往后别天天浪费电话费了,更没必要周周浪费油料钱!我又不是小孩子。

难道真是病从心生?第一个月,父亲的身体看起来一天比一天硬朗。

易晓桥一边期待着奇迹,一边想起当初不由分说把母亲交给医院折腾的情形,是不是错了?可再错也是过后的雨儿,救不活秧苗长不出谷穗。眼下只能把心思花在父亲身上。又一个回家的日子,父亲嘴一张:“我……有个要求,不知……可不可以提。”字词遮遮掩掩,夹在言语间时轻时重的咳嗽声都虚假得漏洞百出。易晓桥盯着父亲,破天荒给了个正眼,还给了笑脸,近乎于含情脉脉。因为父亲明确向他提要求,在易晓桥的记忆里也是破天荒。

“吞吞吐吐干什么?有话就说有……”后面的字眼都没法跟出口。

“我想学打麻将。”

易晓桥忍不住笑了。易晓桥那会儿就是在打麻将,手中的一粒麻将子都跳到地板上,咚咚咚给一屋笑声当鼓点。

“我以为你想当皇上呢!”弯腰去捡麻将的同时,易晓桥马上给了父亲足够的信心:“每月再给你五千,不够的话实报实销。”

父亲什么表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姑父都在一旁鸟语花香,赶紧起身让位:“来来来,他舅,我现在就教你,不收一分师傅钱!”

愿意免费当师傅的,或许不止易晓桥的姑父,至少应该还有个女人。

当然,女人那会儿并不在身边,易晓桥更不愿意去想她。尽管这就是好些年里,易晓桥一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的事,但这会儿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父亲,还会有心思风花雪月。

其实,易晓桥也不是古董。母亲的遗体运回老家下葬那几天,隔壁邻里的乡亲就在道士的钵盂声里,嘻嘻哈哈给父亲拉过皮条。父亲也不否定,偶尔还绽放着一脸新郎倌的笑容。要说这有些不成体统,但易晓桥忍住了,甚至还在心里掂量过。父亲本来就比母亲年轻三四岁,现在才五十七。此前之所以恼火,是因为易晓桥刚懂事时就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父亲和那个女人早就有一腿。三年前的某个傍晚,易晓桥接过姑姑一个电话后,一声不吭回家,见母亲一个人闷在火坑旁,却不见父亲的影子。他二话没说,赶紧顺着风言风语去了那个女人家。赶得正是火候,某间房里吱吱嘎嘎摇个不停,摇得易晓桥浑身像打摆子。大门紧闭,易晓桥顺手提了根木棍,正要飞脚踢开房门,有人突然冲过来救场。不是别人,是易晓桥的母亲。说时迟那时快,母亲风急火急冲到易晓桥面前,死死拽住他,双腿一软瘫了下去,并一把鼻涕一把泪,压着嗓子一个劲求情:“宝儿,千万不能干蠢事。你这一闹,娘往后还哪有脸面在这里活下去啊?”

哪怕想杀人放火,易晓桥也找不到不顺从母亲的力气。

行尸走肉一般跟着母亲回到家,澡都没洗,衣裤都没脱,直插卧房,反锁房门倒头便睡。他心里清楚,如果不赶快睡去,自己都担心一会儿父亲回家后,他依然忍不住动粗。母亲肯定也想到了这点,继续跟过来守在卧房门外唠叨。

“宝儿,你就当他拉了泡野尿。”母亲叹了口气,接着开导易晓桥:“其实,想明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啊?你爸又没把我怎么样,几十年来从没弹过我一指头。”

“他敢!”易晓桥本不想说话,但嘴皮几个蠕动,吼出了两个字眼。

“敢不敢是一回事,可他也不会啊。”看来,母亲是真把什么都看开了,继续在门外没完没了,似乎非得让易晓桥跟着她的心思走:“宝儿,一定要把我的话听进去。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再说,这天下哪有儿子管老子这种事的……”

根本没法睡着。第二天不亮,易晓桥就爬起床来,看都不想看父亲一眼。可父母的做派实在让易晓桥无地自容。母亲照常给父亲找衣裤,照常给父亲打洗脸水,照常烧火做饭。父亲照常满脸乐呵,似乎从没做过对不起母亲的事。

易晓桥终于受不了了,心里一个激灵,想起母亲那句“眼不见心不烦”,眼光突然聚焦在父亲身上,压住怒火,举重如轻:

“今天就跟老子进城住!不然老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老子”这个字眼就是这么来的,哪怕那会儿他还婚都没结。

在姑父家住了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父亲突然给易晓桥打电话。满口轻松,但不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跟你说个事,我决定回自己家里去住!”

想想父亲刚返回老家时的叮嘱,易晓桥心里一抖:难道父亲的大限提前了?

没等易晓桥开口,父亲还给自己的未来做起了盘算:

“你买了一屋的家具,放在那里不是浪费?再不用的话堂尘灰都会把它们埋掉的。山里那么好的草场浪费了也可惜,我准备回家养羊。”

“你、你……”易晓桥少有的语塞。

“没什么你你你,我身体越来越好,看样子三两天死不了。”

易晓桥觉得不是那么简单,不愿承认所想到的,但还得纠缠明白:

“我的老子,你又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呵,你看我像神经病吗?”

“还不像!?你就是病人想屎吃一派乱想!谁来照顾你!?”音阶越走越高。

“这个不用你操心。”父亲依然犹如清风拂柳。

父亲哪怕说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易晓桥也会好受些。但父亲没那么说。易晓桥这才给姑父打了电话,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果然,父亲要回家,跟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父亲做决定之前,就已经跟女人续上了旧情,易晓桥一直蒙在鼓里。姑父在电话里跟易晓桥说起时,满肚子都是劲头,简直就是在拿别人家的男盗女娼过瘾。他们第一次是在集镇的麻将馆里遇到的呢!你不知道,那女人几个月前也成了寡妇,你爸跟你提出学麻将之前他们就混到一块了。他学麻将,就是想找个向你要钱的藉口,我听说那女人打麻将的钱全是你爸给的。

挂断电话,易晓桥马上把汽车当飞机,风急火急杀到了姑父家。

哪想到他的动作再快也比不上父亲的速度。进门后不见父亲的踪影,问姑父。姑父却反过来问他:“天擦黑时就租车回去了,不是说你答应了吗?”

也就是说,父亲傍晚的那个电话,要么是在自己家里打的,要么是在回家的路上打的。易晓桥恨不得让姑父退工资,但姑父跟他的心思不在一处,继续叮叮嘣嘣像嚼蚕豆:

“这段时间他回去了好几次。我本想早点告诉你的,可你姑姑说,你爸已经是按天计算日子的人了,那么苛刻他干什么?”

姑父一唠叨完,姑姑赶紧接过话头,给出的结论让易晓桥有力无处使:

“晓桥,不是姑姑我多事。你就当你爸给自己找了个称心的保姆吧。我知道你讨厌那个女人,可有什么用呢?何况你妈也不在了。”

易晓桥就像陷进了某片沼泽,越陷越深,已经只剩半个脑袋在外。摇摆一下头颅,阵阵污泥都会一个劲灌入七窍。此时杀进脑子的,是母亲临行前的苦口婆心。那是母亲用最后一口气,留给易晓桥的半截遗言:晓桥,妈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爸。你爸往后的日子……他还年轻……

易晓桥听得一塌糊涂,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后来明白了,母亲真正放不下的是父亲。母亲把他带到人间时就跑过一趟阎王殿,捡回性命的时候把子宫都弄丢了。那会儿还不到三十。或许,这也与父亲另找女人有关?不管怎么说,母亲的遗言让易晓桥明白了,那是母亲不反对父亲续弦。

其实,易晓桥一直把母亲的遗嘱放在心上,甚至当过操盘手。易晓桥楼下有个丧偶多年的女人,五十多岁,年龄相当,相貌也过得去,口碑也不错,唯一的女儿在外地工作,一个人无挂无碍。自从母亲离世后,那个女人看易晓桥的眼神,比母亲看儿子的眼神还生动,对父亲的热情更是一天比一天高。某月某日起,父亲每次下楼,女人都会恰到好处打开房门,跟父亲热闹一番,甚至请他进门喝茶。有段时间,父亲每跨出家门,易晓桥就会悄悄跟到门口,耳贴房门,屏住呼吸听动静。有几次恨不得喉咙里长出手来,把父亲一掌直接推到女人的床上。可每次传到耳朵里的,都是父亲不轻不重的谢绝:“这会儿忙得很,下次吧。”

好多“下次”之后,终于有一次没听见父亲拒绝,易晓桥都以为有戏了。可等他从房门边杀到窗口边进一步验证时,父亲的身影早在院子里像只蚂蚱。

少顷,父亲提着菜篮一进门,易晓桥就直来直去,毫无顾忌和父亲将军:

“楼下的那位哪点对不住你?”

父亲一惊,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慌了手脚,脸都红了,但就是不给答复。

“你自己不好开口的话,我托人上门去说句话!”易晓桥穷追猛打。

“你想请她过来做饭洗衣的话,我就可以安心回老家过日子了。”父亲毫不含糊。

“你……你究竟想怎么样?也不拉泡尿照照!”易晓桥没了耐心。

“我不管,反正我不跟她处。”

“行!你不管,老子更懒得管!”

话到此处,易晓桥的老婆也站在父亲一边发威:“你这叫吃了寡鸡蛋打臭屁!”

应该说,父亲的这次执拗,也为易晓桥对父亲的恶劣加了一次砝码。

可现在易晓桥懂了,父亲不是不想找女人,而是另有其人,心里还装着山里那位。

在姑父家里弄清实情后,易晓桥真不知如何是好。山里也有公路,新修的水泥路,有一半的钞票都是他扔的。易晓桥完全可以凭性子一车杀回家,把天翻过来也没人管得住。但三十大几的人了,他得动一些脑子。实质上,他真的进过山,但汽车发动机一路上的哼哼唧唧,都像在跟他闹别扭。最后,他实在拿不准发完威之后该怎么收场。车开到一半的时候,一个急刹,掉转头,直接回了城。

回到家后,他的脸色比从棺材里拖出来的还惨不忍睹,老婆却满脸皮笑肉不笑:

“后妈惹你生气了?你不是早就想找一个吗?哼!男人吃男人的醋,什么讲究?”

“你不乱嚼舌头没人把你的嘴巴当屁眼!”

“哼,你说屁眼就屁眼了?我想问问,你比你老子睡过的女人少吗?”老婆居然彻底成了厚脸皮,把易晓桥对她的侮辱都不放在心上,换个由头反戈一击,一招致胜。

老婆的所指,是他婚前的游戏。他有些不服,还想来点狠的。老婆继续鼻头哼哼,来来回回抚摸着渐渐饱满的肚子,易晓桥又忍了。气冲冲离开姑父家时,姑姑的那句开导突然撞进脑海。这么说,老婆的消息肯定来自于姑姑,看来这两个女人已达成了统一战线。一扭头,母亲似乎也在自己眼前晃荡着笑脸,帮老婆取笑自己似的。易晓桥感觉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小丑一个,再斗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原载《湖南文学》2015年第9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第十期转载。)

恨铁,本名孙开国,湖南作协会员,文创二级。1984年开始练笔,已在《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啄木鸟》《清明》《星火》《湖南文学》等刊发表中篇18部,短篇20多篇,有作品被转载、入年选本或获奖。

来源:红网

作者:恨铁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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