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一城终老
文/廖瑞莲
永州是一座让我们全家人牵肠挂肚念念不忘的城市。
多年以前,那时的永州叫零陵,是一个从我的老家要转好几趟汽车才能到达的地方。零陵虽远,却一直藏在父亲的心里。年少的我是从父亲的口中知道这个地名的。因为,那里有一位一生我只见过一面的亲人在这个小城里。
三十多年前,当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在我们的小县城放映时,我与伙伴们跑到电影院看了以后,一个个都被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回到家里还津津乐道地谈论起剧情,父亲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后来父亲一个人跑到电影院去看了一场《妈妈再爱我一次》。回来后,我看到父亲呆呆地坐屋檐下,不声不响地默默流泪。父亲那时三十多岁,在我眼中一直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我从未看到过他流下一滴眼泪。但是,这一次,他却一个人涕泪长流,伤心不已。年少不谙世事的我,那一刻被父亲双颊那滚落的豆大的眼泪吓倒,我不知道父亲因为何事如此伤心悲痛。我悄悄地躲进房间内问母亲,母亲轻轻地告诉我,父亲这是在想念他的母亲了。那部电影如时光的利刃,划开了他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痕。
父亲三岁时,因为时乱,他的父亲不幸离世,自己又被迫与他的母亲骨肉分离,从此人生中缺失母爱。时代的洪流裹挟着父亲的母亲漂泊他乡,一直以来音讯全无。所有的家人都以为她已不在人世,并渐渐将她淡忘。渐渐长大的我人生中也从未享受过祖母的爱。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国开始拨乱反正。我在每学期开学填写档案时,在“家庭成份”一栏中,再也不会为是填地主还是社员而纠结了。1986年,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我家房子外的木槿花一树树的开得正艳时,有人从村里带来了一封信,一封从未见过的陌生地址的来信。父亲手捧来信,看到寄信人一栏上的姓名时,顿时泪眼婆娑,双手颤抖。原来,这是一封寄自他的母亲之手的来信,来信地址就是零陵地区。
这封长长的信飞越时空阻隔,跨过山山水水,带着全家人的思念,姗姗来迟。在信中,祖母说了她这一别三十多年的经历,劫后余生的生活。并说明了,她已在零陵重新组建了家庭,生育了子女。全家人见到来信喜极而泣。见字如面,得知消失了三十多年的亲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顿时,所有的苦与痛都化作了过眼烟云消失殆尽。这三十多年里,经历了土改,肃反,三年饥荒,十年浩劫,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拔开云雾见天日,收到了来自远方亲人的来信。
遗憾的是,来信只留下零陵地区这一个笼统的地名,没有其它更详细的信息,让人无从找到写信人。很显然,这封信的来到只是想告诉家人们,我的祖母她还活在世上,并且不想劳人牵挂。
自此,零陵这个地方深深地留在了我们心底,时不时触动着我们的心灵。那时候,尽管父亲也想念过他那一去就杳无音信的母亲,可是,山高水长,道路险阻,通讯落后,再加上,那时家庭成分是压在全家人心头上的一块磐石,没有人敢触及,大家小心翼翼安分守己地过着自己日子,对亲人的思念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
白云苍狗,时光如梭,转眼数十年过去。我已结婚生子,到了父亲当年一样的年纪。
数年前中秋节时,我回老家看望父母。每逢佳节倍思亲,年已古稀的父母在这团圆之时格外想念他的母亲。他拿出一张相片,一张黑白老相片,交代我,让我给翻洗一下。
相片里是两个年轻女孩的半身照,风华正茂,留着上世纪四十年代新知识分子流行的齐肩短发,穿着列宁装,并肩而坐。女孩目光淡定凝视远方,看不出悲喜。父亲指着相片里的女孩说明,右边是刚刚去世的姨奶奶。而左边的那位,就是他的母亲——我的祖母,她们十八岁时的留影,拍于1945年。多么遥远的年代!我感叹着。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祖母的相片。这张相片也是因为前段时间,姨奶奶去世,在清理遗物时发现。父亲如获珍宝,将它带回了家。见到相片,更是睹物思人。当他默默地将相片递给我时,我看到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他看了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后回来时那泪雨纷飞的样子。父亲一生都在牵挂着他的母亲,经常会在儿女面前念叨。然而,奔入社会的我们,因为生活忙碌,经常忽略了父亲的感受。这一次,父亲跟我说,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去永州见一面他的母亲,为她尽一回孝心,以了却他的夙愿。我唯唯诺诺,连忙答应。
可是,永州如此之大,茫茫人海之中又如何能够找到一个失联多年的人呢?这让我颇伤脑筋。
我想到了功能强大的网络。于是,抱着一线希望,我在永州的政府网站上,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
“我为我72岁的父亲找寻他的母亲——廖**及其家人。我的奶奶廖**在1952年左右因为家族巨变,舍弃了她当年年方三岁的儿子,参加工作到了永州,并与一唐姓先生结婚,生育有三个儿子。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名叫唐晓*、唐晓*。一直以来,因为历史的原因,家庭成分等等顾忌,我的奶奶没有回乡认亲。路途遥远,连写回来的信都难以收到。直到八十年代,政策好了,全国拨乱反正,她才写信回来过一次,那时我已十来岁,稍有记忆。记得那时的来信地址是‘零陵地区’。现在,我的父亲已是古稀之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为他的母亲尽孝心。在此,想请有关部门帮忙查询廖**及其她在永州的家人信息,以方便我的父亲前往永州一了心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则发布于2018年11月28日的信息,因为它免除了我的舟车劳顿,轻敲键盘就给我带来了确切的消息,也给我的父亲带来了莫大的欣慰。我得感谢永州市公安局认真负责的调查与回复,还有一位陈姓警官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也让我感动。素不相识的陈警官让我感受到了永州这座城暖人的温度,拉近了我与永州这座城市的距离,也点燃了我几欲放弃的希望。经过他们反复的调查与确认,从我提供的模糊信息中,他们经过重重排查,最终找到了总督巷,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遗憾的是,当陈警官找到了确切的地址——永州市总督巷,发现这里已是人去楼空。我的祖母早已去世多年。
我黯然神伤。读着祖母留下的遗信,我难以理解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病重之时,选择向亲人们隐瞒一切。她为了不至于让年近九旬的曾祖母——祖母的母亲伤心,甚至叮嘱她身边的亲人不要告知我们她离世的消息。本以为是阖家团圆的喜事,揭开底牌时,却变成了让人失望的一幕。得知实情的那一刹那,我心底漫过无尽的悲凉。
同一时间,我的一位远在新疆伊犁的文友尼合买提却在微信里正高兴地与我分享一件他们家的喜事——半个多世纪前住在他们家的南京知青,不远千里找到伊犁寻亲来了。久别重逢,他们一起享受到着团聚的幸福时光。
人间真是一个铁面无私又悲喜交加的大舞台,它一边在伊犁上演着亲人久别重逢的喜剧,一边在永州揭开亲人永别的悲剧面纱。以后每年的中元节,父亲在为逝去的亲人写下包封时,都会增添上祖母的名字。摇曳的烛光,明暗闪烁的纸钱,寄托着对九泉之下的亲人的哀思。
永州这座本与我毫无相干的城市,因为容下了我的祖母大半生,早已成为倍受我关注的一座城市。
我的祖母出生于民国时期一个落魄的封建大家庭,是从小生活在深墙大院之中的闺秀。我很好奇,我那读着四书五经和《石头记》长大的祖母,写得一手漂亮繁体行书的祖母,有着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的祖母,又是因何爱上了永州这座城,让她选择在这里安身立命,结婚生子,甘心在此度过余生。
我漫步永州古城街巷里,徜徉日落月斜的潇洒之畔,苦苦寻找谜底。
走进永州这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它积淀的深厚文化、丰富的人文底蕴扑面而来。司马迁曾在《史记·五帝本经》中记载: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零陵即是舜陵。娥皇、女英二妃千里寻夫未果,泪撒九疑,后人因受其诚意感动,为纪念二妃,将舜陵改名零陵。也许,是这座古城里这个痴情的故事感动了我祖母,让她想在这里遇一人白首而停下了奔波的脚步。
当清绿幽深的潇水与奔腾不息的湘水在永州汇合,人们给予其一优美的称呼——潇湘。也许,是流经故乡的湘水,带着故乡的温婉与气息,可以洗去一路风尘,让祖母留念,所以,她选择了这座城市。
总督巷里,古墙斑驳,巷深通幽。居住在这里的饮食男女俚语喧哗,门页开合,显示着岁月静好。芙蓉鲫鱼、蓝山油茶、东安鸡的香味左突右围,怎么也绕不出这条L形的小巷。也许,是这里的人间烟火味抚慰了祖母的心,让她选择了这座城市。
在永州,“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曾在此谪居十年,在古城留下了柳子街、柳子庙等等历史遗迹,并留下了“永州八记”、《捕蛇者说》等等脍炙人口的名作。也许是柳河东身虽被谪心却坦然,仍能咏诗作赋的淡然处世之风触动了祖母,让身经家庭巨变、被时代洪流冲击的她在此随遇而安,停止漂泊。
当年的永州市铝箔纸厂,如今模样早已不复从前。可是,也许正是因为有那么一个可以供祖母养家糊口之地,才让她选择了这座城。
历史的尘埃是如此沉重,要想前行,必须抖落一身尘埃,洗尽铅华,方能轻装上前。
放眼永州之城,俯仰皆是我要寻找的谜底。
站在永州城里,听着潇湘之水静静流淌,晚风习习,如祖母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给我讲述她近半个世纪以来,在这座城里生活的点点滴滴。我爱上了这座城,这座包容了我的祖母残破人生的城市。我爱上了这座城,这座给予我祖母生活希望的城市。忽然,我深深地理解背井离乡的祖母,如果人生必须择一城而终老,必选永州无疑。
廖瑞莲,女,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十六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2014年出版文集《烟雨洪江》。作品散见于《今日女报》《百姓之家》《知识窗》《小溪流》《吐鲁番》《湖南日报》等全国及省、市报刊杂志,并多次获全国及地方文学奖项。
来源:红网
作者:廖瑞莲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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