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定龙/摄

◎枯荣相见

麦子被车拉走了，布谷鸟

对田野

不再有任何疑问

一棵生了锈病的白杨

低头松开

盛夏的，第一枚树叶，半绿半黄

飘若纸花

蜗牛躲进圆房子，蜉蝣

锁紧光阴

它们都算是幸运的

避开了过早的

枯荣相见

人民医院，患病的

小女孩莎莎

每天明丽如晨光，而父母

却抖得像风

◎看日落

高空看日落，其实

日头一直在落

无非是借助群山

或者大海

假设一个最美的停顿

以静制动

落日多周到啊

让你，让我

让放羊的刘二

让秋后的

蚂蚱。都能在

疲惫的人间

缓口气

◎蓝色悬崖

刚刚飞越这片海，旋即

又步行回到海边

在退潮的沙滩上

我辩认出

一排排走向大海的

悬崖的脚印

从独臂的寄居蟹的

眼神里，也嗅获

一点点

危险的信息

是风太紧，抑或是

大海平坦的小腹，催发着

柔滑而

湿润的诱惑

让一团团云垛，坍塌

坠落。在无际的

沉浮中，我看到

深蓝色的

悬崖，一次次

绝望地扑倒，亦听见

深空传来

一阵阵磨砂般的叹息

◎走失

昨晚，梦里走失

一匹白马

醒来，就一直想

一直琢磨

甚至把窗外蝉噪

幻听成

大气量的嘶鸣

夏夜，我又一次

走在无人的

小路上

朗月如马

踏着树梢，走一步

跟一步

寸步不离

看来，有些事物

走失了也好

走失了，就会想念

走失了

就不会再走失

就像此刻的月光

小路和我

似乎也曾一起

走失过

◎伴游

我和一条渤海口的鱼

同时沿着黄河的

软梯，一路向西

它游过虎口，我遇到

颠簸；我飞越

青铜峡

它也遇到了激流

高山在前方，雪原

在前方

冻冰，石头，以及

拖拽着

吸盘的乌云，都在前方

或许，我和这条鱼的

逆势而行

就是为了寻找

生命里

那被禁锢的自由

◎云彩颂

云彩每日丛生，也每日

与世长辞

大朵大朵的白云

投胎天庭

轰鸣般的掌声

小片小片的黑云

投胎人间

被揭穿的谎言

心平气和的

即投胎一场安静的雪

争执不下的

就投胎

火急火燎的闪电

愿意漂泊的

投胎遥远的银河系

而那些实在

想不开的云彩，化身成

几块石头

托生到舟山群岛

◎夜航，俯瞰大地

夜航。俯瞰大地，又见

一梭闪电

骑跨山脉，周身彤火

它依旧是劈开深夜

焚烧罪恶，震击

虚妄，依旧是

绕过仰望的禾苗，低矮的村寨

和渡口沉默的

守夜人

◎闪电颂

天外有光，云很容易

就被引燃

绕飞，切过闪电的

疆域。用心念

取一团火

点上人间的灯盏

这火，煅烧过宝剑

钟馗用的就是

这火，舔舐过镰刀，月牙儿

照耀着夏夜

一垄垄疲倦的庄稼

我不怕，走黑路

也不怕

鬼叫门。每每航越

那紫色的闪电

都会被赠予

裂石般的毅勇

◎天马

马眼睛里的露水，

四蹄下，蝴蝶的翅膀

引起的雷电

我在长调和

套马杆的解放里

赞美你的自由

我的身披鬣鬃的

兄弟，让我在

天边尽头的曙光里

认出你

◎钉子

眼看着要下雨了。蚂蚁搬家

燕子低旋

放羊的刘二，喊魂一样

吆喝着

草地里唯一的

属于他的那一组白云

和雨水无关

远处，黑云如锤

从空气的吃水线下，浮起来的重型

喷气机，一架架又重新

被掳进子宫

此刻，驼背的刘二，立于旷野

就像一根

被生活砸弯了的钉子

◎鸟之歌

燕子低飞，赢得勤勉，苍鹰

翱翔，饮食孤独

首都机场防鸟网内，选择

徒步的乌鸦

因辨认出危险而坐拥丰美

还有一些鸟，活在

诗人的意象里

像飘在空中的云，像嵌进海里的岛

一个不留

一个不走

我感觉，自己也算得上半只鸟

有时候借双铁翼

飞一飞

有时候穿上布鞋，游山玩水

串胡同

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喜欢

一个人背靠黑夜

仰望南天朱雀，琢磨着如何也能够招募几颗星星

让一只鸟

变成神

◎此刻

夏至的一个黄昏，清凉的高空

我低头翻阅杂志

读到小米造汽车，吉利涉猎手机

还有特斯拉，研发

近乎神一样的人工智能

瞬间，我感觉自己

仅仅是因为

一颗诗心

而正在与这个世界

彼此抛弃

或许，多年以后，我会更加

热爱劳动，长时间

陪伴家人

只留下一支笔，一扇窗，一片土地

喜欢孤独

喜欢寥落

喜欢天外

每个夕霞如瀑的此刻

◎夏日小草

又是一场连夜雨，碎石缝隙

丛生几根

细细的草

柔若胎儿的绒发

它们还不知道

自己叫草

也不懂荒芜

更不知道，什么是

心头长草

它们和雨水一样

明亮，和头顶

白云一样

喜欢居无定所

对搁浅在身边的潮虫

或者蜗牛

它们亦不会有坦克

和地雷的意象

它们认可这生命中

小小的洪荒

与苦难。而唯有远处那死命

咀嚼的割草机

像远古的，陌生的

多脚霹雳。轰鸣，逼近

它们的心悸，一阵

接一阵

◎饮水

好几天了，天空一直披着

灰纱，不炸雷

没有闪电

下着小雨，不说话

田里那些，刚苏醒的

或者，没长够的

一边饮水

一边怀恩天意

远处，CBD的28层

似乎也有人

在明亮的

玻璃窗后面饮水

他们谈论人工智能

生物科技，似乎

还有更厉害的事情。唯独没有

谈到靠天吃饭

沙漠鬣蜥，响尾蛇

以及融化

在夕阳里的骆驼

它们一生渴望饮水

一生仰望雪山

◎火车在加速

火车在加速。我看到窗外

大地也在奔跑

一起倒伏的，还有小树林

变压器，河沟，玉米

矮房子，以及

田间黑石斑驳的碑记

火车还在加速。我看到

大面积的绿色

白色，天青色，和苍茫

之下风的烟蓝色

如果火车，继续加速

我还可能

看到那些，急于投胎的

匆匆离世的

一团团，柔软

而虚轻的灵魂

◎小雨

小雨小到虚弱，小到

不会走路

一辆的士驶过，静了静

它才敢睁开

一双水亮的眼睛

它扶着风，练习

直立行走

比空气，慢一些

比树稍快

漫过格格窗

它听到，流往地下的水

清脆的咩唱

充满愉悦，没有倾诉

像一群

晨光中，奔向

牧草的青羊

◎沉默

两场雨之间，有一个

炎热的停顿

翅果菊，苘麻

苣荬菜，算是新生的草

一路我们各看各的

想的也不一样

当低头穿过

一片葚果落尽的桑林

我听到身后

老李一声浅浅的叹息

像脚下一行小黑蚁

远途的沉默

也淹没了

放羊刘二，那高出

旷野的叫喊

◎炎热

或许，像我这样手握

炎热的人

才会在三伏天

徒步旷野

听响雷，赏干裂

任野蛮的生长，一次次

阻断归途

我也冷静，但属于

炸药的那种

怀揣三千米劈空的

闪电，十万吨

塌陷的荒芜。纵有夕阳

掠过无边的荆草

我看到的

不是波涛，而是来自

云端的

金色沙尘暴

◎拖缆

黄昏，一个人走在沙滩上

迎着夕阳

半截拖缆

埋在沙里

或许它曾经

也有一个拖动整座大海的梦想

如今它只是

半截朽去的绳子，闪烁着

碱白色的光

◎傍晚

黑暗落进青菊丛，有沙的

哑音。葡萄

至亲合拢

呈现出巨蟹座的浪漫与垂思

一只身披斑锦的

布谷鸟

飞越焦黄，漫过潮头

隐迹暮霭

塔架上，风力发电机的

长臂，似乎

微微拂动了一下

像是风

也像是一种慈悲

◎出浴

半夜，绕飞雷暴，航越

一座荒山

空谷静幽

苔石叠重

我看到月亮和闪电

在涧水同浴

这是最圣洁的胴体

这是最正义的佩剑

薄雾的带子

虫豸的萤火

都悬滞于一段澄澈的光影中

飞行迅疾

转瞬即逝

当星空再次反转它

蓝色的帽檐

我抬起头，刚出浴的月亮

望着我，重甲的闪电

望着月亮

◎譬如寂寞

街区开着，路灯开着，天空的

月亮开着。或许

我看不见的，银河系

之外的黑洞，也应开着

大质量的，隐身的事物更具引力

譬如寂寞

看，今夜的风在加速

蛙鸣澄澈

宇宙混沌的子宫孕育出

矮脚的潮汐

像辅道两边小商铺的门缝间

溢出的昏黄

◎泥土的颜色

夜幕降临了，田野里，除了

魁实的线杆

孕穗，流淌，甚至

泥土之下，各种交换的喜悦

都在继续

这些手里攥着无限

光明的线杆，反而

没有眼睛

没有根脉

但它们喜欢感知远方昏暗的

灯火，和昏暗周遭

那泥土的颜色

◎引雷声走近

天街无人，大脸的黑云

髭须发亮

远途之光，复活泥土

刺痛海水

引雷声走近，吞咽

昏溃的音符

在这个万物撩拨的季节

弓弩满弦

祷词激越

◎所见

云头高悬，一束光

俯瞰大地

没有一个人，一匹马，一垄庄稼

仿佛人间

繁华褪尽

只剩万古愁

在一条河里波光粼粼

王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现为波音客机资深机长。获2021年第四届博鳌国际诗歌年度诗人奖。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作品》《诗歌月刊》《星星》《草堂》《钟山》《芳草》《扬子江》《山花》《延河》《诗选刊》《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青岛文学》《特区文学》等多种期刊。出版诗集《三万英尺》《睡在溪边的鱼》《天际线》《下垂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