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又是陡坡

文/符浩勇

海马小轿车驰到海榆中线的阿陀岭下，开始向盘山路攀行……

他坐在车的后座，手托着尖削的下巴，双眉微皱，两眼微闭。司机仿佛理解他的心情，把车开得不紧不慢。然而，并未减轻他的心烦，他的思绪一度绕回到两天前接到的那个来自一个偏僻山镇的长途电话……

“你是张行长吗？找你好苦呀，我才知道你调到省里了，打了几次电话，总算接通了，你一定很忙吧？”那是一个嘶哑的女人的声音。当时，他正听取市县市支行汇报，是在休息的几分钟时间接电话的。他很无奈地催道：“有什么事吗？……请直说。”

“张行长，谢谢你，我们全家给你鞠躬，我家老张临终前还念着你。虽然他一生没取得什么成绩，更谈不上多少贡献，但你关心他，也是唯一关怀他的领导。老张临终前，嘱我一定要向你表示谢意，是你关心他，他才在病床腾熬了三年多……”听声音，那女人一定是哭了，但语气中又不无欣慰，仿佛是演员动情地背着一段准备好的台词，“我本想当面去谢你，但你已调到了省里，那么远的路，要花多少钱呀？只能打这个电话谢谢你！”

他静静地听着，有点莫名其妙：这个人是谁？临终前还记着我？怎么毫无印象？但他毕竟是老成练达，决不会嘲弄别人的悲伤，更不会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休息时间过去了，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最后只是说：“——你别悲伤，要注意身体，那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他自己也茫然了。

他原在一个少数民族县支行当行长，去年调任市分行当副行长。常言道，百年大计，存款为本，可眼下不少县市支行的存款都在下降呢！大多民族县市支行的小额信用贷款台风水灾都收不回来。为了这事，他搞调查，跑请示，整整一个多月，他的工作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今天是周末了，他还得赶到一个边远民族县支行去，出席下午与县政府联合召开的一个银政企现场座谈会。

窗外，阿陀岭崎岖盘旋的公路七拐八弯，傍着峭壁，依着悬崖，向山的深处伸去。小轿车小心而固执地前行，一忽儿昂头冲上峰顶，一忽儿垂下头驰进谷底。他凭窗望去，车子正在深谷的边缘拐弯，迷蒙的山岚气滚动着，朝前望去，明明是悬崖，没了路，正担心车驰向何方，路却蹦出来，又爬上一盘山的脊梁。倏地，一道山梁斜横而出，挡住路面，司机急忙来个180°转向。他急忙抓住座位的扶把，心却在胸膛里晃荡。忽然，他的心头一热，他记起来了……

三年前，他还在民族县支行任职，一次赴省分行开会，车在这盘山路的陡坡抛锚了，是油泵阀阻住了，引擎器启不动，司机说要一时半刻才能修好。其时，正值仲夏，天气炎热，他只好下车了，路边不远处有一所小学，小学边有一家简陋的储蓄所，他便走去准备避暑乘凉。后来，他才知道那间储蓄所是县里最僻远的网点，已被撤并。他去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储蓄所负责人正患病卧在床上，也姓张，就叫他老张，说是病根早发现了，但经济拮据，医药费没法落实。他听后便去看了，老张患的是肺癌，老张显然认识他，说在全县年度金融扶贫工作会议听过他的重要讲话。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老张憔悴的脸上，爬上了几缕笑纹。好半晌，才从破旧的棉被里伸出鸡爪般的瘦手，握住他的手，却比他的手有力得多。那时，他没有说，因为车出了毛病顺便来，而只是说来探望他。一刻钟过去，司机来催他，他便嘱司机拎来准备送给省有关领导的礼物。老张受宠若惊，十分激动，喉管顿了顿，却没有说出什么感谢的话，深陷的眼眸里却好亮好亮。

这事他显然也淡忘了，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印象。然而，他没有想到，他这一无意识的举动，竟然使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在床上腾过来三年多……

他又记起了两天前的那个长途电话，自己简直是无功受谢。倏地，他眼前晃动着一双双熠熠期待的眼睛，顿然，一股无法诉说的情感充溢在他的胸膛……

前面又是一个险峻的陡坡，丰田车正在引擎，他相信车不会再抛锚了，会攀行上去的，一定会的。

符浩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天涯》《小说界》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600余篇。著有长篇小说《四英岭人家》，小说集《你独自怎可温暖》《山里太阳山外月亮》《今生盛宴》等18部。曾获多届海南省南海文艺(文学)奖、第六届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和《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