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气(中篇小说)
文/李铁
一列运煤的货车轰隆隆地开过来,本来车速挺慢,到了我们这儿就更慢了。这儿是弯道,列车沿弧线行驶,远看像一条蜿蜒的蛇,近看像一堵倾斜的移动的墙。近看的时候,舅舅会一跃而起,爬墙一样爬上一节车厢。他站到敞篷车厢的煤堆上,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随手一划,一片煤粉就呈雨状漫天洒下。雨过天晴,舅舅的身影变小,列车的身影也变小了,留下空旷的铁轨和道边荒地上点点滴滴的碎煤块。
我哈下腰开始手忙脚乱地捡地上的碎煤,看货车上撒下来的是煤粉,落地看大多是细碎的煤块。捡起的碎煤块放进麻袋里,能凑够半袋子。捡完了,拖着麻袋躲进不远处的一抹小树林,等舅舅回来。用不上半个小时,就能看见舅舅一蹦一跳地赶过来。舅舅也进林子,拎起麻袋往肩上一甩,驮稳了回家。舅舅比我大两岁,力气却是我的数倍。他驮麻袋往家走,我一溜小跑才能撵上他。
离铁道不远的几排平房中有两间房是我的家,有火车经过时整个房子都会震得扑簌簌颤抖,夜里睡觉,梦中常常挤进火车的汽笛声。我爸是铁路上的扳道工,和《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是一个工种,同学间比爸爸,我就自豪地说我爸和李玉和一个样,是个扳道岔的。有人反驳,李玉和手提红灯,你爸有红灯吗?我就说,红灯算个啥,还有圆饭盒呢!我爸上班带饭用的就是李玉和藏密电码时的那种椭圆形饭盒。有人不服气,说,李玉和牺牲了,你爸咋还活着?我说,我爸赶上了新社会,当然要活着。
进院子,舅舅肩膀一斜,麻袋从肩头溜到地上,他双手抓起用力一掀,麻袋里的煤块便倾泻在煤堆上。这个煤堆两立方米左右,有时多点,有时少点,从未见底,这全是舅舅的功劳。自从舅舅到我家住,不用买煤,煤堆就一直维持着这种形态。
洗手,吃饭。算上舅舅,一家六口围着一张地桌开吃。馒头、白菜炖猪肉。一碗白菜放到桌上,我用筷子来回扒拉,只找到了两块肥肉。我瞥舅舅的碗,看到的也是两块肥肉。我再瞥两个妹妹的碗,她俩的碗里只各有一块瘦肉。那个年代肥肉比瘦肉金贵,我妈重男轻女,菜是她盛的,才会是这种布局。我妈瞪我一眼说,别东张西望,吃饭要专心。我爸目光也随着我的目光朝每个碗瞥一遍,闷声闷气说,以后炖菜,多放点肉。我妈白了他一眼说,这顿多放肉,一个月怕是没肉吃了。我爸说,吃一顿多的,一个月不吃也值了。我妈说,一顿少吃点没啥,一个月不吃你受得了?我爸答不上来,舅舅放下碗筷,起身出去了。
舅舅的碗里已经精光,每一次吃饭都是舅舅最先吃完,他挺起身,只要不是冬天,就会去院子里,找个板凳坐下,开始读书。舅舅读的是文学书,那个时代能读到的文学书也就是《金光大道》《虹南作战史》《沸腾的群山》之类,能读到《苦菜花》《青春之歌》已属意外,得靠特殊关系借来,属于偏得了。舅舅从小就比我爱读书,我妈说过他将来说不定会成个作家。到了“将来”,舅舅并没有成个作家,成了作家的反而是小时候不爱读书的我。
吃完饭我也出去到了院子,冲满眼的绿叶伸伸懒腰。院子有两间房那么大,除了煤堆和柴堆,除了屋门到院门的窄道,几乎都被我妈种上了苞米和向日葵。苞米肥壮,向日葵细高,顺着它们的身体攀爬而上的是豆角秧儿。过不多时,我爸吃完饭也会到院子里来,他点一支烟开始吞云吐雾,在淡墨般的烟雾中来回地在过道上走,走到舅舅身边时他斜一眼舅舅手里的书,鼻子里先哼一声,后说,费眼劳神的,有啥用呀?有这工夫还不如干点有用的。舅舅抬头盯住我爸的脸看看,挺起身来,手里的书撂到小板凳上,又朝院子里四处看看,最后目光落到柴堆上。柴堆也就是木头堆,是一堆不规则的木材下脚料,凭票从木材厂买来的,煤和木材每月都有定量。自从舅舅到我家住,我家就没再买过煤,不过柴还是要买的,没有柴火,煤怎么能够燃烧得起来?
舅舅拎起斧头,开始劈柴,把不规则的木材劈成有规则的小块,这些小块木材的大小刚好可以装进炉子里。以往劈柴的活儿都是我爸干,舅舅来了,就抢了这个活儿。舅舅是我上四年级时到我家住的,转学到我所在的小学读六年级。以前舅舅跟着姥爷住,我没见过姥姥,据说在舅舅两岁时姥姥就过世了。半年前姥爷得了心梗突然辞世,舅舅就被我妈领了过来,跟我们一起住。我爸说,他有三个姐姐,干吗你非要领来?我妈说,我两个妹妹都在外地,家里孩子都小,不方便,舅舅是个懂事的孩子,来了也添不了多大麻烦。我爸嘴上不说啥了,脸上却是不情愿的神情。
事情是在我上中学一年级时发生的变化,那年舅舅初三。学校里要开运动会,要求学生带中午饭。前一天晚上,我妈就开始准备,她炖一只老母鸡,把两个鸡腿撕下来留着给我和舅舅带饭。第二天中午,我没有和同班的同学一起吃,而是找到舅舅,和舅舅一起吃。我俩各打开饭盒,我的饭盒里有两只鸡腿,舅舅的饭盒里却只有几块鸡骨头,当时我俩都愣住了,我拎起一只鸡腿塞进舅舅的饭盒,舅舅又塞回来,如是者三次,我也没法再塞了。我吃了两只鸡腿,吃得极不舒服。扭头看舅舅,他坦然如故,和我有说有笑。晚上回家,我拉了我妈到里屋,说了鸡腿的事。我妈也愣住了。我知道,我妈对舅舅一直跟对我是一样的,只有这次是个例外。我妈回过神来,出去一把将我爸也拽进里屋,厉色道,是你搞的鬼吧?我爸反问,我搞个什么鬼?我妈说,别揣明白装糊涂,鸡腿的鬼。我爸摇头道,不是我搞的。我妈说,不是你搞的难道是鬼搞的?我爸知道糊弄不过去,拉下脸说,是我搞的又咋样,我总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吧?我妈哭了,和我爸吵成一团。
我们仨在里屋时,舅舅就在外屋,里屋说的话外屋是听得见的。我们从里屋出来时,舅舅一个人躲到院子里看书。我凑过去,他用书挡住脸。我调整角度,想看他的脸,他也调整角度,总是让书对着我的脸。那是一本外国小说,一九五几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版本,封面是一个留胡子的外国人的半身照片,具体是哪个作家的书我记不起来了。
不久,舅舅初中毕业,他没考高中,考了中专,读的是在省城的一所石油学校。中专是住校的,舅舅就这样离开了我家。毕业后,舅舅报名去了远在黑龙江的油田工作。
去黑龙江的前夕,我妈写了三封信,让舅舅到我家住几天。舅舅来了,提了一箱子的书,这些书是他读中专时省吃俭用买下的。他这次在我家只住了两天,临走时他没有带这些书,他对我说,这些书都是文学书,去油田我用不上,留给你吧。我说,你那么爱好文学,还是带上吧。舅舅说,带上它们我就没法安心搞石油了。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留下了这些书。我爸我妈还有我三个人去火车站送他。他临上车时对我说,闲着的时候看看书,有用。我点点头,附和着说,有用。
闲着的时候,我开始读舅舅留下的这些书,这对我后来成为一个“作家”有着启蒙的作用。我把作家打上引号与我内心给作家的定位有关,我一直觉得只有在文学创作上有大成就者才可称为作家。写一堆不温不火的小说的我,叫作家多少有点牵强。不说自己,还是说舅舅吧,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舅舅来信,说他要结婚了,邀请我们一家去参加婚礼。铁路上要求严格,我爸的工作不容许请假,去不了遥远的黑龙江。我妈那一年因工龄的问题与单位有纠纷,也请不下假来。只有我跟单位请下三天假。我妈给舅舅回信,说由我代表全家去参加婚礼。
时间还差一个月呢,我就开始准备上了。我买了一件米色的长风衣,就是电影《追捕》里杜秋穿的那一款,我还买了当时最时髦的小立领衬衫,女皇牌的皮鞋。我穿上这套行头反复地照镜子,开始遐想参加婚礼的场景。终于到了要出发的那一天,我盛装出场,挎包里装了父母的份子钱和我的份子钱,顺着铁道线走。走到火车站也就是二十分钟的路程,走了十多分钟时,一列拉煤的货车从身边驶过,我本能地躲得远一些,怕车上有煤粉散落下来弄脏我的行头。可人算不如天算,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偷煤的贼爬上了车厢,开始往下扔煤块,我躲闪不及,有煤块砸到我的头,顿时鲜血奔流。我去了医院,头被缝了十多针,绑上了白绷带。报警,偷煤的贼被抓住了,我却没法去参加婚礼了。
份子钱是我妈邮寄过去的。参加婚礼的三姨给我们带回来几张照片,有一张是新郎新娘的合影,舅舅穿一身现在看起来有些土的西装,扎红领带,一脸幸福的表情。再看新娘,也就是我舅妈,穿一身红色衣服,小翻领上衣,套裙,类似现在的职业女装。舅妈长得颇有姿色,也一脸幸福的表情。令我上心的是另一张舅妈的单人照,那是一张半身照片,还是那件红色衣服,脸部效果却比那张合影明艳得多,她面带微笑,一双大大的眼睛凝视过来,表情端庄,可我却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妖冶。
没有人说她目光妖冶,都说她漂亮,说舅舅能找到这样的媳妇挺有道行的,妖冶是我的个人感受而已。这几张照片叠在一起被我妈夹在镜框的边角上,镜框是挂在墙上的,玻璃里边镶嵌的是家庭成员的一些生活照。这几张照片夹在玻璃外边,覆盖了里面我妈的一张照片。最外边的一张就是舅舅和舅妈的合影,每每看这张照片,盯得更多的不是舅舅而是舅妈,我觉得她的姿色超过了我身边所能见过的所有女人,我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只是好奇舅舅是怎么娶到了这样一个媳妇。
这一年,我们家搬进楼房。搬迁时最令我妈不舍的是那些她伺候的苞米、向日葵和蔬菜,剩下的煤和烧柴便宜价卖给了收废品的,苞米和向日葵还没成熟,只好拔掉了,攀爬的豆秧也随着倒下去。我妈把仅长了小手指般大小的豆角摘了,住楼房她做的第一个菜就是这些嫩豆角。嫩豆角炖肉,加了土豆和粉条,味道不错。望着碗里一块又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我忍不住想起当年我和舅舅碗里的肉块。穷日子成为过去,日子正一天一天好起来。
三姨告诉我们,我舅妈是游泳馆的游泳教练,早年她读过体校,专业就是游泳,后来还做过几年的游泳运动员,因为成绩不理想,被迫退役。后来游泳馆招聘教练,她就去了。三姨用不屑的口气说,这也不是个正经职业呀?你舅好歹也是个工程师,我就不明白他为啥要找一个游泳教练?我妈说,她挺漂亮的。三姨说,漂亮能顶饭吃?我说,漂亮比吃饭还重要呢!三姨撇嘴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这些男的都是花花肠子,咱走着瞧,娶这样的媳妇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好奇地问三姨,他们是咋搞上的?三姨说,我也问过你舅同样的问题,你猜他咋说?他说他天生怕水,别说游泳,就是蹚河,水若漫了大腿根儿他就头昏眼花,吓得不行了。找水性好的媳妇,是为日后救命用的,哪天若他不慎掉下水了,有这样的媳妇能救他的命。我听了哈哈大笑,知道这是舅舅跟三姨开玩笑。三姨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我开始也觉得好笑,觉得这是他拿我开涮,后来我听你舅一个班上的人跟我讲了一件事,我就笑不出来了。
三姨讲,他这个班上人和我年龄相仿,你舅叫她万姐,我在油田这几天,都是万姐陪着我。万姐跟我讲的一件事是,你舅妈在泳池里救过一个人的命,这个人叫老段。老段是游泳爱好者,一有闲工夫就去游泳馆游泳,这样,他就和你舅妈成熟人了。有一次老段在泳池里腿抽筋了,挣扎着往下沉。当时游泳馆的大厅里人不多,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下沉。他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的水,就在要不行了的时候,你舅妈出现了,她一个猛子扎下去,救了老段。老段为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把自己的属下你舅舅介绍给了她,他俩就这样搞上了对象。
我说,凭舅妈的长相,搞对象应该不成问题吧?给她介绍对象,算不得是感谢的好办法。三姨说,我当时和你想的一样,也这样跟万姐说的,可万姐说,一个有妇之夫总纠缠你舅妈,把你舅妈的名声给弄坏了,熟悉她的小伙子还真没几个敢娶她。你舅舅娶了她,算是给她解围了,那个有妇之夫可能就不会纠缠她了,她的名声也会渐渐好起来的。我听万姐这么讲,当然就笑不出来了。
我听三姨这么讲,也笑不出来了,暗暗替舅舅捏了把汗。
我二十八岁那年,舅舅和舅妈来探亲过一次。舅舅偏瘦,但人很精神,看起来是干净利落的那种男人。相比而言舅妈要胖一些,也算不得胖,说丰腴一些更贴切。看了真人,我觉得她比相片还要耐看,难怪我妈见了她一个劲儿地夸,真漂亮,真漂亮!我有意关注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神有些飘,确有一股妖冶之气。
这种定位很重要,这使我在与她的接触中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
他俩带来一大堆礼物,都是黑龙江特产,有哈尔滨红肠、黑木耳、榛蘑、松子等,从提包里掏出来,摆了一大摊。我妈兴奋地瞅着,连声说,咱这儿啥也不缺,带这些干吗,太破费。舅舅笑而不语,舅妈说,都是土特产,拿不出手,实在亲戚不挑剔,才拿来的。我爸说,我去买菜,你们先聊。我妈说,买鱼要买鲈子鱼,买肉要买五花肉。舅妈冲我爸的背影说,不用破费,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吧。
当时我还没有结婚,因为种种原因,我三十岁才结婚。这一年我连对象都没有,正单身着,两个分别小我两岁和四岁的妹妹却都已成家。我家两居室的住房,父母住一室,我住一室。我把我住的这间房腾出来,让舅舅和舅妈住,我挤到父母的房间搭地铺。我的房间里有一个书柜,书很多,书柜摆不下就堆在地上。书柜里的书,是以舅舅远赴黑龙江油田时留给我的书为基础积攒起来的,大都是文学书。那时文学热,爱好者众多,我是其中一员,有了闲钱都用来买书。舅妈在厨房里帮我妈做饭,舅舅进了我的房间,盯住我的书眼睛亮亮的。舅舅说,书真不少。我说,是你给我那箱子书,才把我的馋虫逗引上来。舅舅顺手拿了本书,翻看,边看边说,从小我就喜欢读小说,可自从把这箱子书给了你,我就不读小说了。我说,不喜欢读书了?舅舅说,不是不喜欢读书了,书还读,只是不读文学书了。我问,那读啥书?他说,读钻井采油的书。我说,那种书枯燥无味,读得下去吗?他说,不管啥书,只要吸引你了,就不枯燥,就有意思。我问,总读那种书?他说,是呀,总读那种书。
那天晚饭很丰盛,舅舅、我和我爸都喝了酒。我爸喝酒就兴奋,他一把搂住舅舅的肩头说,兄弟,当年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忌恨我。舅舅说,姐夫,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忌恨个啥?我爸说,兄弟,有你这话我宽心了,你是石油工人我是铁路工人,都该是有气魄的人,咱哥俩再走一个。舅舅说,好,走一个就走一个。二人一起仰脖,都干了杯中的酒。我妈在一旁说,你是扳道岔的工人不假,长伟可不是工人,是工程师。舅舅叫张长伟,我爸我妈都叫他长伟。舅舅说,工程师也是工人阶级,说是工人也没错。舅妈说,没错,都是工人阶级。我妈说,现在不像头几年了,工人阶级不吃香了,吃香得有文凭,长伟你还是中专文凭?舅舅说,去油田后我又读了几年“电大”,文凭是大本了。我妈说,还是长伟有出息,不像你,一点上进心也没有。我妈嘴里的“你”指的是我,我和舅舅一样,初中毕业没考高中,考了中专,进了工厂,我所在的工厂技术含量高,中专毕业生都当工人。我妈让我再读个“电大”“业大”什么的,以后好有个上进的机会。我不感兴趣,说搞文学,越在底层越好。我爸和我妈一起嘲笑我,说还搞文学,文学能当饭吃?
第二天,舅舅要去书店看看,他说要买一本地质方面的书,跑过好多地方都没找到这本书,他想去这里的书店碰碰运气。舅妈说,就知道你的书,就不能照顾一下我,陪我去逛逛商场?舅舅说,书店要是没有这本书,我还要去找一个读中专时的同学,让他帮我找找类似的书,这恐怕要花挺长时间。舅妈绷了脸,气呼呼不说话。舅舅一脸为难,过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到我脸上,眼睛一亮,冲我道,你能不能陪你舅妈逛逛商场?这回是我一脸为难了,说,这、这合适吗?舅舅说,外甥陪陪舅妈,有啥不合适的,别推辞了。我看看舅妈,舅妈的脸松弛下来,有了笑意。我这才点头答应。
我的工作四班三倒,这天白天正好休息。我刻意打扮一番,陪舅妈去了我们这座城市的商业街。这条街商家林立,本市最大的几家商场都在这儿。舅妈进了商场很兴奋,东张西望眼睛都不够用了。也难怪,他们所在的大油田虽然也成一座城市了,但毕竟偏远,繁华程度没法和这儿相比。舅妈逛得兴奋时竟然挽起了我的手臂,我有意往外躲,没躲开,她挽住我的一只手臂有力而坚定,又十分自然随便,轻轻地甩是甩不开的,太用力甩又怕舅妈下不来台。舅舅大我两岁,舅妈小舅舅两岁,这样算来,舅妈和我是同岁。我俩以这种姿态招摇过市,熟人见了都一副惊讶的表情,以为我有对象了。我又不便跟舅妈解释,就一身的别扭。
在商场里,舅妈不断地试衣服,试了这件试那件。她穿着新衣先对镜子左看右看,然后会站到我跟前让我看,问我好看不好看。我说,好看。她又问,那件好看,这件也好看?我说,好看。我这样说绝不是恭维,她身高适中,丰胸细腰,腿上有肉又不显粗,真是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她说,都好看也不能都买,走吧,先不买,说不定会碰上更好看的。于是我跟她继续逛,继续试衣服。半天时间好像瞬间过完了。我说,快中午了,该吃点东西了。她说,好,我请你。我说,你是客人,还是我请你。她说,我是长辈应该我请你。我说,你大老远来的,还是我请你吧。她说,好,那就你请我吧。
那时候的商场里还没有餐馆,我们出商场,找了一家看起来不错的中餐馆。我这人好面子,硬着头皮点了几个硬菜,葱烧海参、盐焗大虾、清蒸鲈鱼、蒜蓉生蚝,主食是油煎虾爬子馅饺子。我还点了两瓶啤酒,探试着问舅妈能喝点不。舅妈说,喝瓶啤酒没问题。这顿饭花掉我小一个月的工资。
舅妈吃得高兴,喝酒时打开话匣子讲了许多话。先讲舅舅,后讲自己,都是在家里听不到的事。也许是喝酒的缘故,她讲的都是他们俩的糟糕事,有点“痛说革命家史”的味道,说到伤心处,几乎是眼泪汪汪了。
舅妈讲舅舅:刚到油田,你舅就是个井队的钻井工。夏天还好,冬天难熬,黑龙江的冬天长啊,进入十月就开始下雪了。你舅穿羊皮袄,戴狗皮帽,蹬棉靴子,腰间扎一条麻绳,即使这样,在雪地里还是冷。有一次,你舅随井队去远处打井,回来时和队里的人走散了,那是个风雪天,天地万物全是白色的,远看近看全一个模样。你舅迷路了,黑龙江的天黑得早,走着走着天眼见着黑下来。地是老雪地,雪不是一回两回下的,一脚下去就是一两尺深,拔出脚来是要用力气的。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你舅索性不走了,他找棵大树,背靠大树坐下来,雪淹没了下半身,像被棉被盖住了,有一种温暖感。你舅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开始读起来。虽是黑夜,有白色的月光,月光照到白色的雪地上,白色照白色,是双倍的白,黑夜在这种白色中潲色了,变浅了,犹如有日光灯远远地照,读书看字成了十分容易的事。你舅看的是一本有关钻井的技术书,这本书他随身携带,不管走到哪儿,只要有空闲,他就掏出来读。
你舅迷上了一种叫“欠平衡钻井技术”的东西,我不是搞技术的,但毕竟在油田生活,对一些专业名词也有所耳闻。我听人说,这个钻井技术发达国家也才刚开始应用,咱国还是空白,他就开始研究起这个了,可笑不可笑?我听心理医生讲过,有一类人对某种事物极易上瘾,属于易上瘾人格,你舅就是这类人。看他研究这个,周围的人都笑话他,说他是个太监,操的是皇帝的心。连他们队长老何都劝他,说这个有石油研究所的人研究,你只是个普通的助工,搞好现在的钻井采油技术就行了,搞这个是脱离实际。你舅脖子一梗,跟人家犯了倔,说,现在外国都在搞,你现在不搞,人家甩你两条街了,你再搞怎么也追不上人家。老何生气了,说,你这个人咋听不明白话?我跟你说过了,这个归研究所的人搞,你只要搞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你舅也生气了,怼人家,我本职工作没做好吗?反倒是老何答不上来了。
还说他在雪地里读书,这本书是英文版的,是一个出国回来的人捎给他的,他当了宝贝,每天都揣在棉袄里面的怀兜里,怀兜都装啥?都装钱呀,怕装外兜被扒手给掏了,可他怀兜不装钱,装了这么一本书。他看这个东西上瘾呀,他后来说,开始他感到冷,渐渐地就不冷了,那本书就像是火苗,晃晃悠悠地给他带来一股暖意,再后来,他被冻僵了,失去了知觉。可笑不?他居然是在温暖中被冻僵了。要不是老何他们及时赶来,你就没有了这个舅舅。
大家把他抬回去,放床上,脱光衣服。老何叫人端盆雪进来,他就用这盆雪,一把一把地在你舅的身体上搓,把你舅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你舅从此视老何为救命恩人,只要是老何说的话,不管对错,你舅都一个字:听。现在说你舅是工程师,那是礼貌、习惯和抬举,就像副科长副局长,你叫人家也得张科长李科长地叫,没几个好意思叫人家张副科长李副科长的,你舅其实只是一个助理工程师。评工程师的时候,他和另一个人竞争,本来各方面他占优势,老何说一句话,他比你年龄大,你机会比他多。你舅就退出了竞争,继续做他的助理工程师。这可不单是名声的问题,这是实实在在的待遇,助工比工程师少开不少钱呢!
舅妈讲自己:我原本是大城市的孩子,哈尔滨,东方小巴黎嘛!小时候我是我们那条胡同里最好看的女孩,大人们见我,都这么说。小学四年级那年冬天,我爸骑自行车上班,刚拐出胡同,见一辆解放牌卡车迎面驶来,雪地上滑,我爸本想往边上来,可车子不听使唤,竟奔大客车去了。大卡车开得快,想刹车刹不住,迎头撞上了我爸。我爸就这样说没就没了。我妈在我上小学六年级那年的冬天,带着我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对我不错,常从外边买些好吃的带回家,让我先吃。那男人身上有音乐细胞,会拉手风琴,没事时就把他带来的手风琴挂在胸前使劲地拉。拉的大多是外国歌曲,有《红河谷》《宝贝》《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一次,他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被关一天又放回来。听邻居讲,他拉的那些歌都是黄色歌曲,被警察警告了,如果再听见他拉这种歌,就不是关一天的事了。从此他不拉手风琴了,却迷上了游泳,一到夏天,一有闲工夫就去松花江里游。有一次,他带我去松花江玩划船,两个人一个船的那种,起初是我俩划船,途中,他闲不住,跳下江去游泳。我一个人划船顺江而下,突然出现急流,小船没扛住,旋转了一圈就翻了,把我扣进了湍急的江水中。我从来没学过游泳,拼命地挣扎,挣扎中掌握了某种技巧,居然自己会漂在水面不沉。他见了很吃惊,说我天生就是游泳的材料。回家后说服我妈,把我送进了体校。
我进体校的那年冬天,有一次他来接我回家。他进我们的训练馆,我穿着泳衣朝他走来,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他说,你是大姑娘了。我当时没在意,跟他回家。他骑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手自然地搂住他的腰。路过一片林子时,他的自行车转向,歪歪扭扭驶向林地。我问,进林子干吗?他说,有点事。进入林子深处,他停住车子,迈腿下车,我也跟着下车。他的车子靠住一棵树,这里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地上覆着一层积雪,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压着积雪,近看远看都一片白。林子里没有其他人,风吹过来,树枝上的雪呈雪花状洒落,我抖一下头,抖掉头巾上的落雪,突然感到特别冷。他脱掉棉大衣,铺在地上,我开始颤抖,问他,你要干啥?他说,不要问,听我的就行。他抱住我,我往外推,推不开,我抖得更凶。他把我放倒在他的棉大衣上,扒掉我一半裤子,他也扒掉自己一半裤子。就在这冷得刺骨的天气里,就在雪地上把我糟蹋了。我一直在反抗,别不相信,我真的在反抗,可毫无效果,真别不相信,这么恶劣的天气他还是成功地强奸了我。
我回家跟我妈讲了,我妈大骂他是畜生,和他打了一架,但依然跟他过日子。我要去派出所告他,也被我妈压下了,跟我讲了一通告他所能给我们母女带来的种种不利。但我没听我妈的,还是去告了他。他被判刑了,我妈说过的种种不利却也慢慢开始降临。
我跟舅妈回到家时,舅舅早回来了。我妈在厨房做饭,舅舅在我的房间里看他买来的新书。我和舅妈都没讲在外边吃过饭的事。舅妈进厨房帮我妈做饭,我进了房间坐到舅舅身边。
舅舅说,你陪她逛商场挺烦的吧,她太爱逛商场,站在新衣服面前走不动道,谢谢你替我受累了。我说,逛商场是休闲娱乐,不算受累。舅舅说,我觉得岂止是受累,简直是遭罪呢!我笑了笑没回答,心里却说,让我“受累”没啥,若是让别的男人“受累”,说不定就会给你戴一顶绿帽子。跟舅妈有了一天近距离接触,还是颇有一些感触的,舅妈对我很亲近,但并没有不当之举,至于爱新衣服,哪个女人不爱新衣服呢?令我诧异的是她跟我讲的故事,讲舅舅的故事可以理解,讲她自己的故事令我产生了疑惑,对于刚刚见面不久的我,她咋会把自己羞辱的历史讲给我听呢?她跟舅舅讲过这段历史吗?因为有足够的直视的机会,我有意观察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些微微地往里凹,这使她的目光显得天然地深邃,目光闪处,却有一种妖冶。我想提醒一下舅舅,说,你还是应该多陪陪舅妈,别把这样的机会都让给别人。舅舅笑了,说,这样的机会要是都给自己的话,我就没法研究我的钻井采油了。
我问,买到你想买的书了吗?舅舅说,没买到,但在同学那里弄到了另外两本技术书,也不错。我说,听舅妈讲,你在研究一种“欠平衡钻井技术”?舅舅说,是呀。我说,这个技术发达国家也才应用不久,你研究这个,有实际意义吗?舅舅瞪住我,用不高兴的语气说,咋就没有实际意义?这是钻井新方向,不采用这个技术是不行的,我把话撂在这儿,用不了太久,我国也得用上这个技术。我说,我是外行,我说的话你别见怪,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个技术?舅舅的眼神这才变得柔和了,说,欠平衡钻井又叫负压钻井,是一种油田钻井新技术,与常规技术相比,欠平衡钻井技术能提高产量十倍以上。十倍呀,这诱惑还小吗?欠平衡钻井技术的原理包括:一、储层伤害较小;二、负压差值的大小;三、井内压力;四、井液选择依据,跟你讲太多你也不懂,咱们国家20世纪60年代起就有人搞这方面的研究了,只是没有大的突破,我搞这项研究,就是想有一个大的突破,就是要跟国外的先进水平看齐,就是要让咱们的钻井采油产量提高十倍……舅舅越讲越兴奋,一些技术层面的东西我听不懂,但产量提高十倍我是听得懂的,我也跟着他兴奋,觉得舅舅是一个干大事的人。
我说,记得上学时,你是爱好文学的,咋就不爱好了呢?舅舅笑了笑,眯起眼睛说,爱好是会转变的,初到冰天雪地的黑龙江,望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我是有过文学想象的,想到冰封雪覆的地下暗河,河里涌动的不是水而是石油时,我的想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让暗河涌出地面,让不见天日的东西给人类带来好处,这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呀?不光是有趣,还有意义,石油看得见摸得着,给人类带来的好处应该是大于文学吧?舅舅像是在问我,我想了想,也觉得应该大于文学,就冲他点了点头。舅舅突然问,现在是你爱好文学了吧?我点点头。舅舅说,你搞文学,我搞石油,咱们搞个比赛咋样?我问,咋个比赛?舅舅说,看谁能最先搞出名堂来,谁最先搞出名堂,谁就是赢家。我问,这名堂得有个标准吧?舅舅说,我研究的欠平衡钻井技术能应用了,就是搞出了名堂;你写的小说在文坛产生影响了,就是搞出了名堂。我没信心地说,难呀!舅舅没理会我,继续说,比赛总得有点奖励,这样吧,到时候输家给赢家一件东西。我说,好。舅舅说,不要物质的东西,要精神上的东西。我说,精神上能有啥东西呀?舅舅抬头想了想,说,赢家可以问输家一个纯属个人的秘密,输家必须如实回答。我笑道,这个好,咱们一言为定。舅舅也笑了,说,一言为定。
这成了我和舅舅的一个半开玩笑的赌局。
舅舅和舅妈在我家一共住了五天,他们歇的是探亲假。这五天中舅舅除了一天出去买书外,其余四天都躲在我的房间里研究他的“欠平衡钻井技术”。舅妈在家闲了两天实在闲不住了,又嚷嚷要舅舅陪她出去逛街。舅舅又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只好自告奋勇地说,刚好又轮到我下夜班了,还是我陪舅妈去逛逛吧。舅舅冲我说,还得让你受累。舅妈笑道,还是大外甥好。我的脸立马有些发烧。
还是逛那条商业街,还是看舅妈不厌其烦地试衣服,大半天时间过去了,舅妈选中了一件大衣,买下了。逛两次街,舅妈只买了这一件衣服,看来她也不是个乱花钱的主儿。中午到了,舅妈说,走,找家饭店,今天舅妈请你。我说,还是我请吧。舅妈说,看得起我,就让我请一回。看她一脸真诚,我也就没再和她争。
我有意选了一家档次不高的餐馆,饭菜可口,又不算贵。还是要了啤酒。舅妈喝了酒,话就如滔滔江水了。她又给我讲舅舅,讲自己。舅舅的故事很一般,我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她自己的故事倒是很精彩,有个场景几十年后想起来,依然画面感十足。
舅妈讲自己:我们那个游泳馆有六个教练,都是年轻女性,有人说,咋不安排几个男教练?馆长说,来游泳的男的多女的少,男的喜欢女教练,有女教练在,就能吸引更多的人来办月卡和年卡。有人说,安排几个男教练也能吸引更多的女学员呀!馆长说,女的没有男的好色,女学员也可以跟女教练学,男学员就不同了,跟男教练学,没那么高的热情。六个女教练数我体型好,脸也比她们好看,游泳水平也比她们高,说白了,吸引的学员也比她们多,这样我的奖金就多一些,她们嫉妒我,没少背后讲我的坏话。有一次,我刚进更衣室,有三个教练正在换衣服,她们一边脱脱穿穿,一边议论我。一个说,我就看不惯她那个骚样,瞧把那些男学员搞的,瞅她个个眼神发直。另一个说,我看见有个大胖子,在水里搂住她的腰不放,她不推开,还配合着胖子一起游。一个又说,推开胖子,胖子会沉底吧?另一个又说,要是我,我就推开他,管他沉底不沉底的,可她不推呀,瞧那表情,还一脸享受的样儿呢!我咳嗽了一下,用愤怒的眼神盯住她们。她们这才住嘴,换好衣服,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我去找馆长评理,馆长用好话安抚我,却不肯去批评那些长舌妇。我说,个别学员的骚扰我要忍,同事的闲话我也要忍,我图个啥呀?馆长说,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听我的,忍忍就过去了。我只能听他的,忍下这口气。
我忍了好久,终于有一天,我没法忍了。说出来你别见笑,我拿你没当外人,才把这事跟你讲。一天下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雨停了,游泳馆里比以往幽暗许多。我从泳池里爬上来,觉得尿急,就奔卫生间去。我一直在指导几个学员学仰泳,一泡尿憋了很长时间。我一溜小跑进卫生间,可女厕这边有人在搞清洁,见我憋不住的样子,保洁阿姨说,男厕没人,你去男厕解决吧。我说,这好吗?保洁阿姨说,没啥不好的,我帮你望风。保洁阿姨这句话打消了我的顾虑,我进男厕所,下意识地看一眼男性用的小便池,进格子间,关门,上锁。这才蹲下来小解。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没有一点预兆,门嘭的一声被拉开了,一张男人的脸夸张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尖叫一声,跳起,转回身,做鸵鸟遇险状,藏住头。这一连串动作完全是在下意识状态下完成的。直到门被关上,我才又跳着掉过头来。
门锁得好好的,咋能一拉就开了?我系好裤子,试了好多次,锁上后门是拉不开的,莫非我过于着急,门没有锁好?出男厕所,没看见保洁阿姨。进女厕所,才找到她,她正在打扫格子间里的蹲位。我冲她吼,你不是说给我看守门吗?咋说话不算数呢?保洁阿姨说,我给忘了。风轻云淡的一句话,把我打发了,气得我这天晚上饭都没吃几口。
我不是小心眼的人,几天后,我渐渐忘了这事,没想到,这事却在全游泳馆的职工中传开了。好多天,大家都在传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看见多次他们三三两两地议论,见我过来,他们又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说了。等我走过去,就又听见他们接着说。有一次,我听见话中不断有一个“白”字出现,我警觉起来,仔细地听,还好像听到了屁股这个词。把“白”和“屁股”连在一起,我立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莫非这件事传出去了?谁传的?除了当事人和我自己,没第三个人知道。我的脸火烧火燎,觉得裤子被当众扒了,有一种忍无可忍的羞辱感。我去找游泳馆管人事的小李,也就是看见我屁股的那个男人。我说,小李你不该这样做人,看见了也就看见了,咋还给传出去了呢?小李一脸的无辜,说,我没传呀!我说,你没传难道是我自己传的?小李说,反正我没传。我说,没传大家咋都知道了?小李说,我也不知道呀!一股怒火往上涌,我没忍住,抬手扇小李一个耳光。
这之后,我在游泳馆的处境你想象得出来吧?
舅舅和舅妈走了多日,一个场景依然会时不时地在眼前浮现,格子间的门被拉开,一个肥白的屁股夸张地撅过来。我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象,努力用高尚的理智将一个个场景逼出脑海。
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家庭电话也并未普及,通信依然是最普遍的联系方式。舅舅和舅妈走后,我们的联系方式就是通信。第一封信是舅舅寄来的,说一些感谢呀想念呀的家常话。我回了一封信,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话。隔了半年后舅妈来了一封信,除了家常话,又讲了一些他们的情况。出于礼尚往来,我又给舅妈回了一封信。这之后,几乎每隔半年左右舅妈都会给我来一封信,她说你舅太忙,没时间写信,只能由我来代替他写信了。每次也都是我回信,我父母不愿意写信,我又比较善于文字表达,写信任务自然落到我的头上。
舅妈的来信和她面谈内容上基本差不多,她讲的除了舅舅就是她自己。所不同的是,面谈时她讲自己比讲舅舅要生动,写信却是讲舅舅要比讲自己生动。看来说出来和写出来时的心理感受是不同的,落在字面上讲别人要随意些,讲自己难免要节制一些。
舅妈在一次来信里讲舅舅:你舅舅还是老样子,整天鼓捣他的“欠平衡钻井技术”。有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被一声咆哮给震醒了。我惊慌地瞪大眼睛,看见的是你舅一张惊喜的脸,由于离得太近,你舅的脸变形了,有点像哈哈镜里的脸。你舅说,我成功了我成功了……那声音我只能用咆哮来形容。我问,啥成功了?你舅说,欠平衡钻井技术呗,我终于把这个技术怎么应用弄明白了,下一步,我们就可以上这个技术了,我们有能力上这个技术了。我哭笑不得,说,这个技术对你这么重要吗?你舅说,不但对我,对咱国家都特别重要。我说,你不过一个助工,你弄明白了就能应用吗?你舅说,对,我弄明白了,咱们井队就有了应用的能力。我没好气地说,别高兴太早,等着瞧吧。
让我说对了,第二天晚上下班回家,你舅舅的脸已成阴天。没等我开口,他先说,我真是高兴太早了,我提议上这个项目,队长老何先否定了我,说这么大的事是要由专家认定,上级领导拍板,我们都没有这个权力定,你还是安下心来,干自己本职工作吧。我冷笑道,你呀,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回死心了吧?你舅说,叫我死心,那是不可能的,队里定不了,我就去上级部门申请,上级定不了,我就去上上级,实在不行,我就去北京,去石油工业部。我说,为国家填补空白?你舅说,我其实也没那么高尚,人嘛,都得有点爱好,我爱上这口了,不弄这个我就浑身不自在。我说,你也得考虑别人自在不自在。你舅说,我弄这事,大家都该自在才对。
为这事,你舅折腾了好长时间,没有结果。这期间发生了好多事,有油田的事,有家里的事,有你舅舅的事,也有我的事。好多事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说你舅舅,就得说说我们的儿子,上次去你家时我和你舅还没有孩子,这一晃儿子都上学了。油田有五所子弟小学,分别为一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数一小的教学质量高,大家都想让自己的孩子上一小。上哪所小学本来是按居住范围划分的,我家正好是一小的范围,可等我们领着孩子去报到,却被通知去二小,理由是名额已满。我们这一片住宅区的住户密集,学区除了一小还有二小,如果一小额满,就得去二小,人家说得也没毛病。问题是这个分配方案,本身就给搞不正之风创造了机会和理由。你舅跟我说,那就上二小吧。我气炸了肺,冲他嚷,凭啥我们就上二小?凭啥你就这么窝囊?如果你还是儿子的爸爸,你就挺起腰杆把这件事给我办下来。你舅耷着头坐在炕沿儿好半天,猛然抬起头来,冲我说,我去办。
你舅也开始搞起不正之风,他买了烟酒去了一小校长的家。都是油田的人,彼此都认识。校长盯着撂在地上的烟酒看了看,抬头又看你舅,说,张长伟,你也会搞这套?你舅红着脸说,一点小意思。校长说,现在拿走还来得及,不然我会给你好看的。你舅还是说一点小意思,校长拎了烟酒往你舅怀里塞,你舅接过,又撂地上,抬屁股就走。你舅咋也没想到,第二天,队长老何把他叫进办公室,指着桌上的烟酒也说了一句校长说过的话,张长伟,你也会搞这套?你舅的脸红成了猪肝色。
儿子去了二小读书,这件事对你舅的打击挺大,但更大的打击还在后边。你听我讲,这之后,家里的大事小事你舅都撒手不管,只埋头搞他的技术。他搞了一套“欠平衡钻机技术”的方案,先递给老何,老何不理睬,又递给上一级领导,还是没人理睬,就又递给上上级领导,还是没人理睬。你舅没有像他跟我扬言的那样,继续朝上递,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提这件事。
初冬,是评职称的季节。伴随着冷冽的寒风,总会有一些落选的人默默伤心。文件列了十个条件,够其中三条即够高级工程师的标准。你舅够了其中六条,是钻井队够条件最多的人,按理说他是可以评上高工的,忘了告诉你,你舅早在五年前就由助工晋升为工程师了,这回评高工,他是乐观的。有一天,老何把你舅请进办公室,让他坐,还亲手给他沏了一杯茶。这意外之举令你舅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瞪大眼睛看老何。老何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这么看我我都不知该咋说好了。你舅说,有啥说啥呗。老何说,那我就有啥说啥,这次晋高工,咱井队只有一个指标,够条件的却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小吴。你舅脱口道,十个条件我够六条,小吴他够几条?老何说,别管他够几条,反正是够条件了,二选一,你让我怎么办?我又不能硬性分配,只能由你俩来竞争。你舅问,咋个竞争?老何说,全队人坐到一起给你俩投票,谁的票多谁就上,你看如何?你舅不吭声了。在井队里,他和小吴的关系最近,小吴小他几岁,但都是搞技术的,总有一些共同的话题。这种竞争无疑将伤害两个人的关系。
老何说,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告。你舅说,你说呗。老何说,条件你俩相当,也算是各有优势吧,但你比小吴年龄大,大嘛,气度和格局也该大,有的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看似退,实则进呢!你舅愣愣地看老何,他知道老何和小吴的关系不错,小吴为人机灵,要比他懂人情世故,老何老婆有病住院一个月,小吴跑前跑后,帮着找熟悉的大夫,主动留下陪护,老何的老婆说,小吴比她的亲弟弟还亲。小吴跟井队的其他人关系也都不错,跟男的常在一起喝酒,跟女的常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聊。要是让大家投票,你舅咋能有信心?你舅知道,他要是跟小吴竞争,不但会影响他和小吴的关系,也会影响他和老何的关系,小吴是他的好友,老何是他的救命恩人,摆在他面前的,并没有太多可选择的余地。
你舅说,我让。老何释然而笑,说,我没有看错,你的格局不小,将来肯定有出息。你舅出了队长办公室,心里像坠了块铁,当初评工程师,老何叫他让给年龄大的;现在评高工,老何又叫他让给年龄小的。你舅他能舒服吗?
舅妈在一次来信里讲自己:黑龙江冬天冷呀,冷到外边没几个人走动,可游泳馆里的人不少。外边冰天雪地,水以冰的形式存在了,游泳馆里边的水还是水,室温也宜人,穿泳装披块浴巾就能走来走去。越是冷天,我越喜欢泡在池子里,人被水裹着,有一种温暖感,这是在水外得不到的。
水面一阵骚动,有人喊,有人溺水了!我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有水花翻动,有个人正在下沉,头顶冒出一串水泡儿,显然已开始“喝水”了。我立马朝那人游去。当这些年教练,在水池里我对不少人施救过。能认识你舅,也是我救人得到的好处之一吧。我游到这人后边,用左手伸过他的左臂腋窝,一把抓了他的右臂,以仰泳的姿势拖他向岸边游。拖他上岸时费了力气,这人是个胖子,沉得很,要不是大家来帮忙,凭我一个人还真难将他拖上岸呢!
救了这个人算是我的福分,我因此得了许多好处。这人叫老许,在我们这个油田算是上层领导。这以后,老许常来游泳,每次来都点名要我陪他,一来二去,就混熟了。老许常给我带些小礼物,有时是一兜水果,有时是毛巾、小镜子、水杯、笔筒之类,有一次,他居然送给我一套时装。我往外推,说,衣服太贵,我不能收。老许说,是朋友从广州带回来送给我的,我老婆和我一样,太胖,穿不进去,放着又太浪费,你收下,算是成全我吧。见他这么说了,我只好收下。
我在游泳馆里的工作并不随心,我喜欢水,喜欢游泳,水和游泳带给我的快感比不上同事带给我的伤害。我想换个工作环境,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和老许熟了,我觉得机会来了。有一次,我见老许从水里钻出来,就拿了件浴巾给他披上。他笑呵呵地看我,说,知冷知热的,真好。我陪他坐到池边的长凳上,他依然笑呵呵地看,我低下头,叹了口气。他问,咋了,不顺心?我说,不顺心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儿的人一直都排斥我,有些事,想起来我都想哭。他问,你这么好,为啥排斥你?我还是低着头说,可能正是因为我的好,他们才排斥我。他点点头说,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我理解你的难处。我说,我想调出游泳馆,只要还在油田,去哪儿都行。这回是他叹了口气,说,没有你当教练,游泳馆一大损失呀!我说,地球没谁都转,我调走了,别人会干得更好。他苦笑着摇摇头。我说,您能帮我吗?他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老许果真帮助了我,帮我调离了游泳馆,帮我调进了油田工会的女工部。我上边有部长,我的工作就是给女工发放一些福利,帮着部长搞一些活动。在这儿很少有人讲我的闲话,我的工作舒服多了。
不光我得了老许的好处,你舅也得了老许的好处。你舅的“欠平衡钻井技术”方案就是由我交给了老许,再由老许递给了油田的主要领导。油田管理局最终决定,以你舅的钻井队为试点,开始逐步上马应用这项技术。你舅就这样一下子成了整个油田的红人,整个油田的职工和家属,没谁不知道你舅和他的“欠平衡钻井技术”了。
舅妈每次来信我都认真回信,礼尚往来,无论亲戚还是朋友,这都是交往之道。有时我也挺疑惑,舅妈为啥要连续跟我讲舅舅和她自己的故事呢?尽管有些细节明显有保留,可讲给我的依然有属于他们的秘密。是为了给我这个写小说的人提供素材,还是我是个适合满足她倾诉欲的人呢?我无法给出自己准确的答案,也就不纠结,乐于听她倾诉,与她积极互动。毕竟年龄相同,沟通起来更容易些。
与舅妈书信来往的过程中,我一直有一个阴暗想法,觉得舅妈不是省油的灯,我一直试图从她的讲述中捕捉到蛛丝马迹,比如她和老许的关系,比如同事们为什么那么排斥她。无风不起浪,我觉得舅舅已经被戴了一顶绿帽子,又没有足够的证据和理由再次提醒舅舅。
记不得是从哪年开始,舅妈的来信由半年一次变成了一年一次。记不清是从哪年开始,舅妈与我中断了书信往来。生活节奏开始变快,书信已经逐步被淘汰,电话、手机开始普及,联系变得唾手可得。可越是便捷,人们越懒于联系了。
我在单位有自己的一摊工作(小说写出点名堂后,我由工厂调进了一家文化单位),写小说其实是业余的。跟舅舅舅妈一样,我在单位也出过不少状况,受过许多不公平的待遇。这都不算个啥,只是有的时候,或者在一种特定的环境里,有一种压抑感而已。
冬天如期来临,对于搞技术的人来说,评聘职称的季节也到了。这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被单位领导老齐叫到了办公室。这是一个偏胖的中年汉子,双下巴,脖子上有一环套一环的皱褶。和他说话时我总不自觉地把视线放到他的脖子上,他有一米八几的个子,都站着时,我只须稍稍低头,视线便自然地落到他的脖子上。都坐着时,不管你多高多矮,彼此的高度都差不多,再盯他的脖子,就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了。他很受用我的这种样子,说话时低头看着我的脸,一些本不好开口的话说得也极为顺利。我不看他的脸不是对他有畏惧感,也不是有羞涩感,我只是不喜欢看他的脸。他的五官不错,是长相秀气的那种人,可我就是不愿看他的脸,没有理由的不愿。
老齐说,坐吧。我坐到他对面那把供属下坐的椅子上,目光下滑,盯住他的脖子。他说,有个事得跟你沟通一下,都知道你是个高姿态的人,对荣誉和待遇从不争抢,有大局观,所以才会跟你沟通这件事。我心头一紧,无故的夸赞后面必有让你吃亏的事,我目光上移,不得不盯住他那张脸。
老齐接着说,这次评职称,不,准确地说,这次聘职称,够资格聘正高的只有你和老毕两个人,咱单位只有一个应聘指标,你说该谁上好呢?我说,领导认为谁上好呢?老齐说,老毕比你大十岁,虽然你俩是一起被评上正高资格的,可年龄所限,留给他的机会肯定没有你多,你说是吧?我犹豫了一下,说,从年龄讲,应该老毕上;从工作讲,是不是应该我上呢?老齐说,是这么个理,可作为领导,也不能不讲人情,你说是不是?老齐又把问题抛给了我,我有些发愣,瞬间想到了舅舅评职称的事。
我和老毕在同一科室,老毕在外边有生意,经常不上班,大家虽有些议论,也没有提过激意见。老毕为人豪爽,常找同事们吃吃喝喝打麻将,关系融洽得很,他的工作大家都帮着干了。老毕和领导们的关系也不错,老齐提起老毕时,都是呼老毕的小名,亲切得不得了。有人跟我说过,多次看见老齐和老毕一起出入饭店和歌厅。老齐嗓子好,爱唱歌,会美声唱法,单位年底搞联欢时,老齐唱过《我的太阳》,不用麦克风,声音震得墙壁嗡嗡响。我不愿凑热闹,很少跟人去歌厅唱歌,没听过老齐用麦克风唱歌,我想他若用麦克风唱歌,一定会把屋顶的尘土都震落的。
我和老毕的关系也不错,有一次我和老毕一起出差,一路上的花销都他包了,我不是个抠门的人,也抢着买单,可每次都抢不过老毕。习惯成自然,后来也就不跟他抢了,由着他买,心里却总是觉得欠他的。
我说,单位嘛,还是该讲业绩,人情该放在业绩的后边,这样才公平。我说这话时心里是矛盾的,觉得对不起老毕,可对得起老毕,就对不起自己。老齐说,理是这么个理,但人活一世,哪能离得开感情,你是明白人,应该有个正确的选择。老齐的选择已经十分明确,我只须顺水推舟即可,可我是个执拗的人,如果老齐的话反着说,我或许会主动退让,现在老齐这么说,激起了我一种逆反心理。我的目光再次越过他的脖子,越过他的嘴和鼻子,和他的目光相撞。
我说,我相信领导会公平决断,如果单位领导不公平,我会去找上级领导,上级领导还不公平,我就去找上上级领导,直到找到公平的领导为止。老齐皱了眉头,说,没想到一贯明事理的你今天会不明事理。我说,没想到软柿子也会有硬的时候吧,欺人太甚的话,软柿子也会变成茅坑上的石头,又臭又硬。说罢我不等老齐再说什么,拂袖而走。
在单位里“逆反”,是会遭遇很多麻烦的,从走出老齐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遭遇麻烦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心理准备是薄弱的,许多事情都已令我始料不及。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科室六个人到老赵家聚会。老赵独居,离异,有个闺女远嫁外省,他一个人住两室一厅的房子,我们聚会就时常选在老赵家。大家分别带一些酒、海鲜、肉类和蔬菜,到了老赵家纷纷下厨,做自己拿手的饭菜。这是一周前就约定好的,星期五下了一场大雪,星期六雪停了,积雪占据了所有景物,路难走,却没一人要取消这次聚会。忙活半天,酒菜摆上桌,炖的、蒸的、炒的、拌的,应有尽有,几乎没有袖手旁观的,都出手端上了自己的拿手好菜。我们科室一共有七个人,在单位里算是个大科室,除了老毕平时不上班在外忙生意,没时间参加聚会,其他人都来了。六个人三男三女,阴阳平衡。我平时话就少,心里有事,话越发少得可怜。小钱冲我说,你咋打不起精神?没等我回答,小孙甩了一下长发,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我一眼,然后抢着替我回答,心里有事呗。我像被说中了秘密,脸立马发烧。老李问,有啥事别憋着,说出来就好受了。我苦笑道,我能有啥事?啥事没有。小钱冲小孙说,你说他心里有事,到底是啥事你说吧?小孙说,我说不好吧,自己说出来才好。小钱又冲我说,是不是得自己说呀?我苦笑道,我真没啥事,有啥好说的。
突然腹中一阵疼痛,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往下冲。我只好起身,去卫生间。老赵家的卫生间用玻璃隔断与厅隔开,不隔音,听外边的说话声就像在厅里听一样。老赵说,他到底有啥事呢?小孙说,他和老毕竞聘正高的名额呢!其他几个人附和道,原来如此呀!小钱说,他都没跟我说。小孙说,也没跟我说呀。老李说,我倒是知道一些情况,不过不是他跟我说的,是老齐跟我说的。
这明显是背后议论人,可仅隔一层玻璃,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能够听得见的。尽管这议论当着我的面也无伤大雅,但隔了一层玻璃,味道就变了。我腹痛的同时,心也隐隐作痛。从卫生间出来,再坐到餐桌边时,我的话就更少了。他们也换了话题,实际上从我走出卫生间起,他们就换了话题。
从老赵家出来,几个人踩着雪艰难地走。雪地路滑,都没有开车,出来后有的打车,有的等公交,只有我和小钱步行回家。在单位里,我和小钱的关系最近,有过许多互相帮助的往事。我俩一边走一边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我几次想提职称的事,心理上想寻求他的支持,一直到他家门口了,都没有说出口。
几天以后,单位特意为我和老毕开了个会,号召大家对我俩民主投票。一向不上班的老毕这段时间天天出勤,摆出了一种姿态。会议室里,老齐和几个领导坐主席台,我和老毕被安排坐在了下边的第一排。我扭头看看老毕,自己浑身都感到歉疚。老毕不看我,只看主席台,他一脸的胸有成竹,凭他的人气,他是有底气胸有成竹的。
老齐先讲了一通,说话听音,大家都能不费力气地听出他的倾向性。这使我身边的老毕脸色越发地好。接下来是无记名投票,一张纸上打印着两个人的名字,同意是对号,不同意画叉。一番忙碌后,老齐叫单位里声音最高亢的小孙来宣读结果。小孙拿了办公室人员递给她的单子,一溜小跑上了主席台,冲着话筒先咳了两声,然后才嘹亮地宣布结果。
结果就是,我比老毕多了将近一半的票数。我十分意外,看身边的老毕,他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散会后,小钱挤到我的跟前,轻声说,瞧见没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笑了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又几天以后,晋级名单公示了,名单上的名字不是我,是老毕。我顶着一头愤怒去找老齐。老齐冲我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别急,坐下来慢慢听我说。我冲老齐吼道,民主评议不当事,那还评议个屁?老齐说,坐下,坐下听我说。我说,我不坐。我站在他的桌子前,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而不是脖子。老齐说,好,站着就站着吧,我跟你讲,本来我们班子也决定你上老齐下了,可是有人举报你,说你在晋升副高后有一次不光彩的经历,按照上级文件不能带病提拔干部的原则,你就没法上了,职称不是啥官职,可毕竟是晋级,这个原则我们还是要遵守的,你说是吧?
我像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顿时身子一软,一屁股坐下来。老齐说得没错,我确实有过一次不光彩的经历。有一年夏天,几个外地文友来访,我请吃饭,陪游山玩水。晚饭吃完了意犹未尽,有人提议去歌厅唱歌。我不喜欢那种场合,可又不好意思驳外地文友的面子,就硬着头皮陪他们去了。一共去了五个人,找了五个小姐陪唱,先是中规中矩地唱歌,边唱边喝啤酒,唱着唱着,就有两对出了大包房,进了小包房。本来陪我的小姐也拉我进小包,我死活没去。剩下的人在大包里接着唱歌,我不会唱歌,那天也鬼哭狼嚎地唱了两首。后来有警察来检查,就把那两对在小包里的人抓了现行。我们五个人都被抓进派出所。卖淫嫖娼嘛,每人要罚款五千元。进小包的两个人立马交了罚款,剩下我们三个死活不交,觉得交罚款亏得慌,结果被通报给了各自单位。单位念在我没进小包,没处分我,只对我进行了通报批评。事后很多人嘲笑我,说没吃鱼沾了一身腥,人家老毕总去唱歌,也没见有人抓他。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这时被提出来,我还是脸红心跳,理亏得不行,想说理的劲头烟消云散。
我音量极低地说,明知我不够格,干吗还要我参加竞争?老齐说,我本来把你那件事忘了,我们领导班子的人都忘了,可有人没忘,把这事反映到我这儿,我就没法装作忘了。我问,是老毕没忘?老齐说,你别冤枉老毕,还真不是老毕反映的。我问,是谁?老齐说,这个我不能讲,这是组织原则。
我到处打听,大家都说不知道,可看他们的表情,又好像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偷偷问小钱,说你应该跟我讲实话。小钱说,我跟当事人的关系也不错,我跟你讲了会降低自己的人品,你不如问一问老赵。在单位里讲关系,除了小钱,就是老赵和我近。我问老赵,老赵没瞒我,说,是小孙。小钱说过后,我也猜出是小孙,经由老赵证实后,我才理直气壮地气愤了。从利害关系上稍加分析,我也能确定是小孙干的,小孙也是副高,但因受聘年头未到,才不够竞聘正高的条件,如果我因此落选,下次她有条件跟我竞争时就同样会胜券在握。我气冲冲去找小孙理论,可和她一个屋的人说,她有事先回家了。
这天晚上,我怀揣了利器去找小孙。我再无能,也不至于跟一个女人动武,我带利器的目的是防小孙的丈夫。小孙的丈夫人高马大,在市体育局工作,据说调体育局之前当过拳击队的教练。假如他跟我动手,以我的身体条件几乎没有取胜的机会,以防万一我才采取了“不对称战法”。我来到小孙家的小区院内,在楼下给她打电话,和她论理,论崩了,我冲手机扬言,好男不跟女斗,有种的叫你家男的下来。
没过多久,她男人真的下来了。一个莽汉冲我走来,站到我面前时,我顿感他的身影把我包裹了。我俩开始谈,谈着谈着话里都带了火药味,身子越挨越近,他用胸脯把我顶得后退了好几步,我恶向胆边生,右手伸进怀里,就在我要亮家伙之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是山寨货,铃声出奇地大,铃声设置的是刀郎的一首歌曲。歌声一下子破坏了我的“冲动”,他也后退两步,歪着头看我。我只好从怀里抽出右手,下移,从裤带上的手机套里掏出手机,接电话。电话是舅妈打来的,说舅舅在近日会来探望我们。
打完电话,再用武力已经不合时宜,小孙的男人冲我笑了笑,说,小孙对不起你,多担待吧!见他说软话了,我也借坡下驴,嘟囔了几句什么,转身离开了。
舅舅来了,我去车站接他。在人潮涌动的出站口,我一眼看到了舅舅。他穿一身西服,挺胸抬头地走,气质超群。这是我第一次见舅舅穿西服,人到中年,他反而比年轻时俊朗了。我抢步过去,和舅舅拉手寒暄。冷不丁从舅舅身后冒出一个年轻人,冲我龇牙一笑,吓了我一跳。
舅舅介绍道,这是小王,公司办公室副主任,随我一起来的。这个小王又龇牙一笑,说,这是我们公司张总。见我发愣,舅舅笑道,油田的一个分公司,算不得啥。我知道这是舅舅谦虚,油田的分公司规模都不小,探亲都带随从了,这个官职也不算小。这也算舅舅衣锦还乡了。
我带舅舅回家,小王没有跟我们走,他把一个硕大的旅行箱交给我,自己去了事先订好的酒店。我客气道,去家里住吧。舅舅说,你不用管,都早有安排。我只好拉着箱子带舅舅去我爸妈家。
我爸我妈见了舅舅高兴得不得了,我爸说,长伟呀,这么些年你都忙些啥,咋总不来了呢?舅舅说,在单位里负点责,事多,脱不开身。我说,舅舅现在是老总了。我爸说,我早看出来长伟是个有出息的人,是个干大事的人。我妈扭头瞪了他一眼,回过头来冲舅舅笑道,别听他瞎咧咧,他要有那眼力,也能当老总了。大家都笑了。和舅舅相比,我爸我妈显得有些苍老,毕竟他们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舅舅盯着我妈的脸说,我姐头发白了。我发现他说这话时眼睛潮湿了。我妈说,没想到咱老张家也能出个当官的,真是祖上积德了。舅舅说,一个企业老总,算不上当官的。我爸说,手下有多少人?舅舅说,一千多吧。我爸眼睛瞪圆了,叹道,管一千多人还不算当官?算,还是个不小的官。
舅舅拉开旅行箱的拉链,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一边掏一边说,这是我姐的,这是姐夫的……舅舅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连我的媳妇和孩子也没落下。我说,舅妈咋没来?舅舅说,她跟着添乱,我现在喜欢静。我想说喜欢静还带随从,话在嗓子眼转了转,没出口。
当天的饭是在家里吃,吃完晚饭舅舅回酒店去住。我妈要留他住家里,舅舅说住酒店方便,他打呼噜,影响别人睡觉。第二天,他在酒店的餐厅订了一个包房,非要把我们全家人请过去吃晚饭。我爸说,当老总确实不一样。我妈说,又不是外人,干吗要去酒店吃饭?我爸说,要的是气派,去,不去不恭,大家都去。
酒店是五星级的,有些菜我爸我妈都没吃过。我毕竟是写小说的,有许多在外边混场面的机会,不至于像我爸我妈那样没见过世面。晚饭吃完了,舅舅和我一起,打车把我爸我妈送回家。我又要送舅舅回酒店,舅舅说,不急,才八点多,咱俩散散步吧。我说,那走着回酒店?舅舅说,我想去铁道边看看。我说,咱们小时候住的地方?舅舅说,是。
我父母已从铁道边的平房搬出来多年了,以前那里是城乡接合部,现在也算市中心区域了。那个地方离我爸妈的家不算近,我和舅舅又打了车,到那里下车,舅舅仰着脖子看,说,都是高楼大厦了。我说,是呀,以前的平房早没有了。
穿过几栋大楼,我们还是看见了铁道。那几条铁道线在万家灯火的掩映下,像几条大蛇懒洋洋趴在地上。我也多年没到这里来了,尤其在夜晚,就像是面对一个陌生的地方。我说,舅舅,想当年你的身手就像个飞虎队员。舅舅苦笑道,还不是生活所逼,现在看来,那是犯罪行为。我说,为了生存所犯的错误,老天都会原谅的。舅舅说,真的能原谅?我说,当然。舅舅转过身来看我,我也看他,月光和灯光的混合光线打在他脸上,使他的脸像涂一层清蜡。我突然感到了舅舅的憔悴,这种憔悴在西装革履和谈笑风生的掩护下,很难被看出来。
舅舅说,还记得我们打过的赌吗?我心头一动,脱口道,你搞石油我搞文学,看谁先搞出名堂。舅舅说,没错。我说,输家必须向赢家坦白一个内心的秘密。舅舅还是说,没错。我说,肯定是你赢了,我虽然在全国一流期刊发了不少小说,在文坛却没啥影响;你当上了老总,你搞石油肯定搞出了名堂。舅舅说,我读过你的小说,挺不错的。我没接这个茬儿,而是问,你的“欠平衡钻井技术”咋样了?舅舅说,已经应用了,现在咱国家和那些欧美发达国家一样,已经普遍应用“欠平衡钻井技术”了,告诉你吧,就是在我那个井队,最先应用的这个技术。我说,你是为国家做过大贡献的,祝贺你!舅舅说,值得祝贺吗?我愣了一下,问,为啥不值得祝贺?舅舅说,咱们边走边说。
我俩沿着一条铁道线朝前走,铁道一边有两米左右宽的矮树丛做隔离带。想当年铁路边没有任何阻挡,地是砂石的,跑起来硌得脚心生疼,因为离火车站不远,列车到了这里都是要减速的,舅舅就会在这里追车,一跃而起,像个英雄。这时在这儿走,我的眼前很容易看到舅舅当年飞车的身影。
舅舅讲自己:一个人很容易为一个事物上瘾,只要上瘾了,你肯定能在这个事物上搞出些名堂来。你写小说,我研究“欠平衡钻井技术”,如果说咱们有成就的话,都是上瘾的功劳。但请注意,这只是其一。如果只有其一没有其二、其三,成就是不会找上你的。最初,我只管研究技术本身,把那东西都研究透了,却没有实践的机会。我拿着我的方案到处去介绍这个技术,总是碰得头破血流,毫无结果。就在我灰心了的时候,你舅妈帮了我大忙,我的方案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你舅妈就是我的“其二”。
跟你讲讲“欠平衡钻井技术”吧,采用这个技术,就减少了地层损害,有效保护了储集层不受伤害,提高了油产量,提高了钻井机械钻速,提高了钻头使用寿命,减少了井漏事故和压差卡钻……我搞这个有功,被提拔为钻井队长,后来又被提拔为总工程师,又提拔为分公司的总经理,不知不觉间我就达到了人生巅峰。
跟你讲讲人生吧,人生是有多个层次的,一个层次不会理解另一个层次的生活,不当老总,我也体验不到这个层次的生活。收入我就不说了,名目繁多,提多了庸俗;女人我也不说了,提多了也庸俗,你手里有权了,女人就跟你套近乎,就找你办这个事那个事,只要你有那个心思,少不了女人。
从铁道边回来,夜已深。我送舅舅到酒店门口时跟他告辞,就在我转身要离去时,被他一把拽住了胳膊。舅舅说,我咋不困呢?我困惑地看他。他又说,跟我进房间吧,咱俩再喝点。我本已困倦,但还是转回身,随他进了酒店。
进房间,舅舅开了一瓶酒柜上的红酒,我说,这个另外收费,挺贵的。舅舅笑了,说,别忘了我是老总了。我恍然,释然,一屁股坐到外间客厅的沙发上。舅舅住的是个套间,里屋是卧室,外间是客厅。舅舅找两只高脚杯,倒了酒,把一只杯子递给我。你一口我一口地开始喝。
喝一会儿,舅舅盯住我眼睛说,现在可以揭晓和兑现咱们的赌局了。我说,我输了。舅舅说,那就把你藏在最隐秘处的秘密讲给我吧。我绞尽脑汁地想,我有什么秘密呢?舅舅似乎看出我的困惑,说,受到的伤害也可以说。经他这么提醒,我眼睛一亮,说,就在你来之前,我被一条美女蛇咬了一口,我疼痛难忍,就揣了尖刀去找她……我跟舅舅把我跟小孙以及她丈夫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末了,说,要不是舅妈给我打来电话,说你要来,我就铸成大错了,说不定你要看我得到牢房探监了。舅舅伸手拍拍我的肩头,说,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冲动,不要走危险的途径,有了委屈,要找合适的发泄途径。我说,哪有啥合适的途径呀!舅舅说,人畜无害的途径还是有的,就像自慰。我说,自慰?舅舅说,比如你有了性冲动,有老婆当然很容易解决了,没老婆呢?总不能去街上劫个女人实施强奸吧?最稳妥的途径就是自慰。我看着舅舅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舅舅说,我也讲一讲自己的秘密吧。我说,你是赢者,没义务讲秘密。舅舅说,我不讲讲我憋得慌,而且恐怕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人讲,我现在不讲,以后就没机会讲了。我喝了一口红酒,说,好吧,我就听你讲。
舅舅讲自己:你不止一次提醒过我,要当心你舅妈给我戴绿帽,虽不是明讲,我也听得出来,我再呆,也没呆到那个份儿上。当初老段把你舅妈介绍给我时,我就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你舅妈和老段的关系不一般。我被你舅妈的姿容打动了,把那些人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结婚后,你舅妈对我不错,对孩子更是好,她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可风言风语还是不断往我耳朵里飘,有说你舅妈眼神儿不老实的,跟男人在一起就用眼神勾人家。有说她在游泳馆里穿着泳装总故意在男人的眼前晃来晃去,用她姣好的身体勾引人。我憋不住,跟她谈了,叫她注意影响。她梗着脖子跟我说,脚正不怕鞋歪,我按自己的意愿做自己有错吗?你要真是我的丈夫,就该信任我,就不该听别人怎么说。我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就不再跟她提这种事了。
我一心扑在“欠平衡钻井技术”上,不可能有更多的心思关注这种无聊事情。就在我和我的方案四处碰壁之时,你舅妈跟我说,有人帮你推荐你的方案,你愿意不?我说,当然愿意,他是谁?你舅妈说,老许呀!我知道老许,他是我们油田上层的一个领导,他要能帮我,这事希望就大了。我说,他为啥要帮我?你舅妈说,我在水里救过他的命,他想报答,我就让他帮你这个了。我心头有热浪滚动,一把将你舅妈搂进怀里,感激之情全在这个拥抱里了。
你舅妈说得没错,老许真的帮我了,这之后不久,我的方案就递了上去,在油田管理局的党组会议上,我的方案通过了。也赶上了好时候,石油研究所也在研究这项技术,也在推荐应用。多方原因,这项技术终于上马了。石油产量上去了,我是功臣,被提拔为钻井队的队长,老队长老何被调到了其他岗位。这次提拔是我前途命运的一个节点,这之后我不断进步,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跟你讲,我刚把方案交给老许的时候,让我忍无可忍的状况就出现了。有一天下班,我骑着自行车去接你舅妈,我到游泳馆门口时离下班时间还差十分钟,我支起自行车,一个人蹲一棵大树下等。过一会儿,有一辆黑色轿车驶过来,也停在游泳馆门口。我看了看那辆车,继续蹲着等。十多分钟后,随着往外涌的人流,我看见你舅妈走出来。这是油田短暂的夏天,你舅妈穿了一袭白色的连衣裙,显得干净、飘逸,披肩长发用白色丝绸的带子束成了马尾,一双眼睛灼灼闪光。我迎上去,冲她摆手。她没看见我,冲黑色轿车走去。她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像狗钻进狗洞那样哈腰钻进去,车门关上,车子开走了。我看驾驶员一侧的车窗,看见那个开车的人是老许。我脑袋嗡嗡地响,一时间心乱如麻。
这晚上你舅妈很晚才回家,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饭店、咖啡厅、酒吧、歌厅或是酒店的房间?我冷着脸问她去哪儿了,她说跟朋友去吃饭唱歌了,我问哪个朋友,她说是游泳馆的教练。她明摆着在撒谎,我忍住气,没有揭发她。
这之后,我曾刻意跟踪过一次她和老许,发现他俩进了一家饭店。我气得在外边走圈儿,边走边寻思对策,是冲进去呢?还是咽下这口气忍了呢?如果我冲进去,老许和你舅妈丢丑了,我出了一口恶气,可老许肯定不能帮我推荐我的方案了,我的研究成果将付之东流,出这口气的代价太大了。如果我忍了,老许会继续推荐我的方案,“欠平衡钻井技术”被应用的机会会大大增加……我冲进饭店的旋转玻璃门,从这边进,从那边旋转而出了。
没错,我选择了隐忍,这口气在胸腔里奔涌,我觉得肺和心脏时刻都有爆炸的危险。我在路边走,迎着夕阳的方向,要落山的太阳在我的前方把建筑、街道、汽车和山顶都涂上了一层油彩,四周喧嚣,如同落日的声音。遇到熟人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是回应了还是没回应,我只觉得有气体在身体里游走,视线是红的,脑袋是木的。
我没有回家,一直走到这个城市的尽头,城市不大,可也不小,这座因石油而存在的城市到处散发着一股油彩的味道,既好闻又呛人。我从郊外往回走,太阳落山了,黑暗无边无际地压下来,灯火由暗到明,与黑暗做着美丽的对抗。不知不觉间我又回到饭店门口。我没有再进那个旋转玻璃门,只在停车场来回地走,一辆黑色轿车吸引了我。我走过去,认出这是老许的车,这辆车是公车,老许够级别了,才会有这辆配车。平时有专职司机开车,办一些私密事情时老许就自己开车。我绕着车子走了两圈,最后停在副驾驶一边,这一边的座位是你舅妈坐过的,车轮转动,你舅妈坐在上边与老许说说笑笑。我恶念突起,望望四周,没有人影,我蹲下身,伸出手,找到轮胎的气门,拧下小帽,用手按压里面的金属销,按不动。起身,四处踅摸,找到了一根带尖的细铁棍,用棍尖将气门中间的金属销压下,顿时嘶的一声响,有一股气体从气门喷出。就这样压着,就这样响着,就这样放着,直到气放光了,轮胎瘪了,我才住手。
放完副驾驶一边,我又转到驾驶一边,把这边的轮胎也放了气。轮胎瘪了,我身上的气体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带有些小紧张的快感。这是一种神秘而奇妙的体验,打这以后,只要我身体里有了奔涌的气体,我就去给轮胎放气。最初只是给让我生气的人的车放气,后来发展到放气成瘾,一看见车,不管是汽车还是摩托车、自行车,只要看见轮胎,我就有一种想放气的冲动。
舅舅回油田了,我的心河却久久不能平静。我多次眯起眼睛,想象一个场景:舅妈跟着老许上车,车子瘪着轮胎行进,行不多远,就趴窝了。或者某个人骑着瘪胎的自行车,行了一会儿,也趴窝了。站在暗处的舅舅脸上露出一种坏笑。
有那么几个时刻,我在单位的停车场,凑到小孙的电动车边,也想给她的车放气,但潜意识里的一种抵抗力阻止了我。我知道我做不来这种事情。我一贯认为比我高尚的舅舅咋就能做这种事情呢?我想起了他的“欠平衡钻井技术”,想他的“放气”也是一种“欠平衡”的心理平衡法吧?
大约半年后,舅妈打来电话,说舅舅去世了。我脑袋轰响一声,有一种爆炸般的感觉。我说,来我家时还好好的,咋说不行就不行了?舅妈说,那次去看你们,他就已经被确诊患了癌症,他不让我告诉你们,他说那样的话,氛围就不好了。我努力回想,怎么也没找到他显出病态的地方。
舅舅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我爸我妈都年纪大了,不便出远门参加白事,一切都由我代替了。我请了三天假,坐上了去黑龙江的火车。
舅妈到火车站接我,她站在出站口边,老远我就认出她来。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翻领小西服,短裙,里边是黑色的皮裤。选择一身黑色,显然是出于丧事的考虑。季节正值深秋,油田这边已经很冷了,天还下着小雪,可她穿的衣服并不多。快五十岁的人了,她依然很在乎形象,即使是大悲之时,也依然衣着讲究。
舅妈带我去了停车场,奔向一辆白色的小轿车。上车,我坐副驾驶位置,望着前边路面上的一层薄雪,我说,慢点开,雪天路滑。舅妈说,在咱们这儿雪天是经常的,路上这点雪不碍事。
驶出停车场,车子就是正常行驶的速度。我叹口气说,真想不到舅舅会……舅妈说,他回去就是想看看自己的亲人,不光去看你们,三姨二姨那儿他也去了。我问,最近几年,舅舅过得顺心吗?舅妈说,这些年他发展得很快很顺,他的生命是在他事业顶峰时戛然而止的。我还是问,他过得顺心吗?舅妈说,人嘛,哪有那么多顺心的呢!
途中,舅妈陪我简单吃了一顿饭,之后才到舅舅的灵堂祭拜。车上、吃饭间,舅妈又给我讲了舅舅和她自己的事,因为时间关系,她的讲述比较节制。
舅妈讲舅舅:人得绝症,行为处事都会发生一些变化,你舅舅也一样。以往他大把时间都给了“欠平衡钻井技术”,得病后,他再也不研究这个技术了,平时唠嗑也很少提这个。都知道他是个心态平和的人,很少与人发生争执,对上级没提过反对意见,对下级也没见他翻脸呵斥过谁。可就在不久前,他和一位上级领导翻脸了,知道吗?这个领导就是给过我们许多帮助的老许。老许要调我回游泳馆当馆长,多好的事情呀,他应该感谢人家才对,有一次老许见到他,提起这事,意思也是想让他感谢一下吧,谁知他非但没感谢人家,还跟人家唠崩了。你舅反问人家,她有啥资格当馆长?老许愣了一下,说,组织上这么考虑,自然有合适的理由。你舅说,别拿组织当借口,你和我都代表不了组织,你想提拔她,就说你自己好了。老许说,你咋这样说话?你舅说,你让她回去当馆长,我看不如还让她当游泳教练更合适吧,到时候你去游泳,她肯定在水里好好伺候你。老许气得说话都走调了,却还是那句话,你咋这样说话?你舅说,谁来跟我说这事,我都这样说话。气得老许也拿他没辙。
舅妈讲自己:想回游泳馆当馆长,是我多年的心愿,也是我一直努力要做的事情。我在游泳馆受过太多的屈辱,能回去当馆长,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可你舅不理解我,我挺痛苦的。可他拦不住我,我还是说服老许,让他帮我杀回了游泳馆。
没错,是杀回游泳馆。老馆长到了退休年龄,有好几个人在谋求这个职务,我过关斩将,杀败了他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当年的那些同事见了我,都点头哈腰,都想方设法跟我套近乎,看他们的样子我就想笑,我不是笑他们,而是笑自己,笑自己的大脑开窍早,笑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推开位于游泳馆顶楼角落里一间办公室的门,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走进去。管人事的小李就坐在里边,这么些年了,他已由小李变成老李了。他见了我,站起身,腰微微弯曲,冲我讪笑。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脸,越过他桌子上一个白色瓷瓶,越过玻璃窗,落到院子里。院子里有几棵老树依然枝繁叶茂,树下有一溜铁皮包顶的自行车棚,棚下停着一排自行车和电动车,老树的对面是一个小花坛,花木凋零杂草丛生,有一只流浪猫不紧不慢地穿过杂草,朝自行车棚那边走去……一切都是我熟悉的老样子。我目光往回缩,又落到那个白色瓷瓶上。
真白呀!我说。听了这话老李变颜变色,脸色越来越白,额头鬓角立马挂了汗珠。我凝视他的脸,好一阵不挪眼神。他开始语无伦次,我、我……不知说什么好。
走出那间办公室,我想大笑,可没笑出来,眼睛酸酸的,我伸手摸了一把眼睛,是湿的。
我试探着问舅妈,你这儿经常有车子煞气吗?舅妈疑惑地反问,煞气?我说,就是车子的轮胎被人放了气。舅妈摇摇头说,没听说。我说,汽车、电动车、自行车。舅妈还是说,没听说。我迟疑了一下,有意提醒道,你坐别人的车子时,别人的车胎也没被放过气吗?舅妈还是摇摇头说,没有。
轮到我疑惑了,我不知道是舅舅虚构还是舅妈说谎,满腹的疑问。
舅舅的追悼仪式在当地的殡仪馆如期举行。来的人很多,租用的大厅站满了人,家属不多,我站到家属的队列。舅舅安详地躺在玻璃棺材里,鲜花簇拥,他的脸是煞白的,令我想起了舅妈的“白”,我顿觉不恭,努力排除杂念。
油田来的一位领导致悼词。一番套话之后,他提到了“欠平衡钻井技术”,称舅舅是“欠平衡钻井技术”的专家,为油田最终采用这项技术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觉得这个评价是公允的,有了这个官方评价,也算舅舅没有白白痴迷这项技术一场。
我扭头观察了一下舅妈,她一身黑衣,臂戴黑纱,穿的是裤子不是接我时的裙子,面带哀伤的泪痕。我心情复杂,想想自己,虽未流泪,也一定是一脸的哀伤。
安葬完舅舅,按流程就是去饭店吃饭了。饭店的厅堂不小,一桌挨着一桌,来了很多人吃饭。一般情况是,葬礼来的人再多,到吃饭时也不会剩多少人了,剩下的都是近亲近友。这么多人熬了大半天的时间来吃饭,是舅舅的造化。人坐齐了,舅妈站到前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说到动情处流了眼泪。下边有人嚷,唱一首歌吧!席间一阵骚动,都觉得这个人有些过分,又不是办喜事,唱哪门子歌呀?前边的舅妈愣了一下,那个人又嚷,唱一首张总最喜欢的《咸鱼》吧!静场片刻,突然响起一阵掌声。
舅妈说,好,那我听大家的,就唱一下这首歌,算是给张长伟送行了。有人嚷,找人放伴奏。舅妈说,不用伴奏了,我清唱更能代表我此时的心情。舅妈说唱就唱:我是一只咸鱼不想承认也不能否认/不要同情我笨又夸我天真还梦想着翻身/咸鱼就算翻身还是只咸鱼输得也诚恳/至少到最后我还有咸鱼不腐烂的自尊……舅妈的嗓音醇厚,略带沙哑,我从没听过她唱歌,没想到她唱歌会这么好听。我低头问身边的人,你们张总最喜欢这首歌?身边的人说,那当然了,每年年底开联欢会,张总都会请夫人到场,每次唱的都是这首歌。我沉默一会儿,又低头问,你们这儿是不是有汽车或自行车、电动车的车胎常被人放气呀?这人扭头看我,摇摇头说,没有。我说,许多年前呢?他还是摇摇头说,没有。
吃了几口,我就吃不下去了。起身,出了饭店,站到一排汽车旁默默地抽烟。我的身后是一辆白色的轿车,我眼睛一亮,是不是舅妈那辆车呢?我下意识地盯住前轮车胎,车胎鼓鼓的,显然气量十足。我不确定这辆车是不是舅妈的,我对汽车的品牌不敏感,认车常常认错。
李铁,20世纪60年代出生,辽宁锦州人。在文学期刊发表大量小说,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冰雪荔枝》《乔师傅的手艺》《杜一民的复辟阴谋》等,有小说被各大选刊、选本大量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锦绣》《热流》等。
来源:《芙蓉》
作者:李铁
编辑:张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