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广场KTV(中篇小说)
文/薛舒
我要报案,我父亲不见了,昨天早上他出门买菜,到现在还没回家。
我低头扫了一眼手机屏幕,09 : 35,至此我的父亲张仲德已失联二十六小时。
小警察长一张清白瘦脸,两颊缀几粒青春痘,20岁出头的样子。我补充道:我父亲叫张仲德,70岁,身体健康,头脑也不糊涂。
小警察看着我,嘴角微微朝上抿了抿,带点故作姿态的温和,表情却严肃:你父亲出门穿什么衣服?有没有带身份证和手机?打过他电话吗?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脸上的青春痘瞬间涨得绯红,看来有些紧张,不会是警校刚毕业的实习生吧?我加快语速:护工阿姨说,他出门时穿的是浅蓝短袖衬衣、米色长裤、黑色跑步鞋,身份证不知道他带没带,手机他随身带的,我打过他电话,一开始有接听音,后来关机了……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老父亲失联,作为女儿的我有些窘迫,我想,我不能表现得过于轻描淡写,当然也不能太气急败坏,我希望自己的情绪表达是急切而又略微克制的,我想让小警察明白,父亲失联我很着急,但我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庭,不会因此而失态。
小警察从记录本上抬起头:你父亲有交往比较多的朋友吗?或者亲戚,有没有问过?
问过,我说,我给我孃孃和堂伯父打过电话,他们都说好久没见我父亲了。嗯——我家有个情况,我母亲中风瘫痪,三年了,我父亲一直在家照顾她。我没和父母住一起,平时要上班,周末去……
小警察紧绷的面容松弛几许,青春痘也没那么红了。遇到我这样的中年女性,到派出所报案,不崩溃,不痛哭流涕,相对理性,对一个疑似还在实习期的新手警察来说大概算幸运。事实上,我的确没那么着急,丁阿姨给我打电话时,我就急了那么一小下,我急的是,我父亲若是不回家,晚上就没人照顾我母亲了。
昨天下午将近四点,丁阿姨突然打来电话,远郊口音的本地话从听筒里飓风般刮进我的耳朵:东家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转来,老板娘快来替我,四点半我还要去别人家做生活,来了先喂女东家吃饭,她不肯吃我烧的饭……挂掉电话,我立即请假赶去了父母家。
丁阿姨管我的父亲和母亲叫“东家”和“女东家”,管我叫“老板娘”。她这么称呼我,也许是因为给她发工资的人是我。每个月底付她薪水,丁阿姨总会说一声“谢谢老板娘”。我说叫我小张就行。丁阿姨嘻嘻笑:晓得哉。下回给她发工资,她还是会说“谢谢老板娘”。
丁阿姨六十出头,大嗓门,大脸盘,性格开朗、身体健康。我母亲中风后,我从家政公司请过三个护工,都只干了几天就辞了,不是嫌瘫痪病人不好伺候,就是嫌工资不够高。后来我父亲的一位广场舞朋友给我们推荐了他的一位远房亲戚,就是丁阿姨。丁阿姨除了干活粗糙一些,别的都好,手脚麻利,力气还大。要的就是她能把我那瘫痪在床的母亲搬到轮椅上的力气,就这样,丁阿姨在我们家一干就是三年。
丁阿姨的东家有很多,她一天的工作从早到晚排得满满当当。白天在我们家,下午四点离开,骑着她的小电驴去接她另一户东家的孩子,还要给他们家做一餐晚饭。她一周来我们家五个白天,主要任务是陪伴和护理我母亲。周末是她的休息日,她要回她的远郊老家,距离市中心七十多公里的海边农场,她老公种了两个大棚的蔬菜,她得回去帮忙。丁阿姨回老家的那两天,白天就由我护理母亲。晚上我不住父母家,我得回自己家,我有一个叫庄勇的丈夫,我还收养了一只叫“阿橘”的流浪猫,他们都需要我的陪伴和照顾。我和丁阿姨一起分担了我母亲白天的护理工作,她五天,我两天,区别是,丁阿姨有工资,我没有,我还要付工资给丁阿姨。丁阿姨晚上住哪里?我没问过她,据说她和几个同乡合租了一间民房,她们都是出来做钟点工的。我和丁阿姨都不在的晚上,护理我母亲的工作就由我父亲负责。
对我父亲而言,护工的重要性显而易见,三年来,他的生活节奏保持着相对规律。每天早上七点半,丁阿姨在楼洞口停下她的小电驴,进走廊,用钥匙打开102室银灰色防盗门,对,丁阿姨有钥匙,我给她配的。丁阿姨进门时,我父亲已经给我母亲喂过早饭,自己也差不多快吃完了。他喝掉最后一口豆浆或牛奶,抹干净嘴巴,说一声“我去买菜了”,接着把自己穿戴整齐的身躯移到门口,换鞋、出门。三小时后他将回家,带回买好的菜,开始做饭,炒两个烂乎乎的红烧菜,喂完我母亲,再自己吃。丁阿姨只负责照护我母亲,以及洗刷属于我母亲的衣物,她不吃我父亲做的饭,她的饭都是自己带来的,她嫌我们家的饭不好吃。可我母亲爱吃,她一辈子都爱吃那种煮得烂乎乎的红烧菜。下午,丁阿姨洗衣服、拖地板,每隔一小时给我母亲翻一次身,随时替我母亲更换染了屎溺的纸尿裤,为她擦洗身子。天气好的话,把我母亲搬到轮椅上,用看护带把她拦腰捆在椅背上,推着她在小区里逛一圈,大约二十分钟后回家。有一回,我在超市里买了一堆打折纸尿裤,趁午休时间送去父母家。刚进小区,就见中心花坛边停着一台黑棕色轮椅,我的母亲歪坐在上面,一群左邻右舍的阿姨妈妈散立在周围,丁阿姨也在其中。她们正在聊天,我隐约听见几句八卦,媳妇睡懒觉、女婿赚不到钱、老头藏私房钱……我母亲的轮椅几乎处于中心位置,她仰着脑袋,歪嘴扯来扯去,想要插嘴的样子,却又无法说出口,急得一顿眉眼乱飞,口水都溢出了嘴角。
我喊了一声:丁阿姨!
丁阿姨一转脑袋,大脸顿时绯红:老板娘!侬哪能来了?
我赶紧说:丁阿姨带姆妈散步呢?让我姆妈和你们聊聊天,蛮好的。
丁阿姨脸皮一松,笑了。我并不是要标榜自己是一个体恤人心的好主顾,我真觉得,我的母亲需要出去见人,哪怕不能说话,也该听听别人说话,多多接触外面的世界,这样对她的病情有帮助。我也相信,那些阿姨妈妈的“八卦”一定充满了别人家的狗血与狼藉,我希望我的母亲因此而觉得自己并不是最悲惨的那个人。
(节选自2025年第4期薛舒的中篇小说《广场KTV》)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残镇》、小说集《成人记》、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十余部。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国作家》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排行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部分小说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波兰语、葡萄牙语发表或出版。
来源:《芙蓉》
作者:薛舒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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