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酉水一景。2025年生态文学专题分组创作活动——酉水溯源小分队供图
送酉水
文/麻胜斌
《水经注》记载:“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满溪、潕溪、酉溪、辰溪”。最美的酉溪,便是如今的酉水,有北、中、南三源。其中北源为主流,发源于鄂西,流经渝东,贯穿湘西,最终在沅陵汇入沅江,全长477公里,流域面积18530平方公里。
七姊妹山
一路跋山涉水,终于走到酉水的源头。湖北宣恩七姊妹山上,一眼清泉自乱石间汩汩涌出。酉水源落于神奇的北纬30度线。这条神秘纬线贯穿四大文明古国,百慕大三角、埃及金字塔、珠穆朗玛峰、马里亚纳海沟,以及长江、密西西比河、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入海口。源于北纬30度的酉水,流入沅江、洞庭、长江,最后几乎在同一纬度注入东海。
常年云雾缭绕的七姊妹山,如七仙女紧密相连,海拔2014.5米的火烧堡主峰,被誉为“宣恩屋脊”。这片净土属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高山与植被为酉水提供了稳定而洁净的水源。
原始森林里,乱石、树干、树枝皆覆满柔软潮湿的青苔。偏西的阳光穿透云层倾泻群山,再经密林筛落,形成绝美的丁达尔效应。丛林之间,一束束线状光穿林打叶。秋意正浓,薄点的秋叶透光性好,一树一树的叶子发着光,如《山海经·大荒北经》中的若木,满树光辉照亮大地。
酉水在这样的光影里缓缓流出,时而被石缝挤成细流,时而在石板摊成薄面,形态变幻不绝。水流声宛若婴儿酣睡的鼻息。我不敢出声,连步履也放轻,生怕惊扰这婴儿般的酉水。
我寻找一种亲近酉水的方式,在水源旁的草地闭目侧躺,双手交叉环抱胸前,腿脚如婴儿般向腹部蜷曲,左耳贴地,右耳朝天。从地面与空气传来的水声,分别传入双耳。左耳紧贴大地,如从海螺中听水,除脉搏般的律动,还有隐约的海浪声。右耳这边,微风与清泉两种流体相互调和,声声入耳。暖阳与和风,如两只温暖的手掌,轻抚大地隆起的腹部。我感受到这最原始、最温情的手势。地面柔软的青苔几触鼻尖,我就这样闻着植物清香,任月光般温柔的苔丝轻抚脸颊。
被一颗落果惊醒,我睁开眼睛盘腿而坐,面朝水流方向,仔细打量四周。一株高山野板栗静立。大树汲取酉水生长,开枝散叶,开花结果,又将满树叶片与果实归还源头。满地的板栗虽小,却颗颗饱满,寂然无人拾取。这样的树,林中还有很多。每颗果实,都曾是一朵花。若在春日,这里定是花的海洋;花落时节,又该是怎样的落英缤纷。
我曾多次想象酉水源的模样:茂林、修竹、青苔、涌泉皆想过,却未料这人迹罕至之地,竟如此花果丰盈。
水源边的板栗树下,立有“酉水零公里”石碑,源头上方的石块嵌有“酉水源”石刻,静静见证这里的一切。碑刻为湖南省湘西州科考队于2011年所立。当年科考队一路探寻酉水源头,于此找到这股长流不息的水,即便大旱也未曾干涸。
我静坐水源旁,凝视一条河最原始纯粹的模样——多么纯净的水流,明亮如初生婴儿的眸子,哪怕用再多美好的词汇去祝福也不为过。阳光洒入,整条河流淌阳光的味道;草木映入,满河都弥漫着草木香。在源头,若不小心落一滴泪,这就成一条悲伤的河;带一点爱来,一条河的博大,足以爱世间万物;要是带一点情,那么流淌的,将是怎样多情的一条河啊。
身后,鸟鸣欢快,是蓝头蓝尾、黄腹绿身的叉尾太阳鸟,叫唤一阵,便向山顶飞去。鸟飞往的山,是七姊妹山的泥炭藓沼泽湿地,呈斑块分布,总面积800多公顷,为酉水源提供充足的水量储备与势能。这些不起眼的湿地,是大地最珍贵的碳库。藓草默默将流动的碳封存于厚藓层下,化为千年不语的黑色宝藏。环抱于四周的森林,乔木伸展枝丫,叶片在光影交错间完成光合作用,将无形的碳积攒为一圈圈年轮。整个森林都在进行生命的核算,碳在草木与大地轮回流转,吐纳之间,于日月星辰下守护着气候平衡。
酉水刚从大地母体里出来就学会行走。此时,还是泉水状态的流体不知自己会流向何方。水边的兰草、箭竹、水杉、板栗、杜鹃、光亮明矾及许多不知名的草木夹道相送。酉水借着山势、沿着坡度,一路汇聚涓涓细流,形成一条山溪“哗哗”而下。
下山再次见到酉水时,是在白水孔,这股水流已脱胎换骨,不再是林中清溪的模样。
白水孔,一个位于山腰的“Ω”形巨大溶洞,轰鸣的流水声夹杂湿冷气流,从黑暗的巨洞中涌出。迎面扑来的气势带来强烈压迫,令人不寒而栗。我不敢探洞,只好站在离洞口百米远的巨石上,聆听酉水从大地母体传出的第一声啼哭。以前缺少科学探测设备,大家都认为这里是酉水源。从白水孔到沙道沟镇,人们把这段河流取名白水河。白水河成为酉水的乳名,过了沙道沟才叫酉水。
巨大的山势落差,将原本透明的水流扯成白瀑,如一条白练在深山绝壁间迎风飘荡。至深谷水势渐缓,舒展开的水流依次过锣鼓圈、马桑溪、黑龙潭、鸳鸯峡、月亮山、药铺村……
卯洞
酉水汤汤,过沙道沟、仙佛寺,在湘西龙山与恩施来凤两城之间见证湘鄂龙凤情谊,再经彭家寨、漫水乡,抵卯洞与百福司镇。
卯洞将酉水一壶收下,天地顿显幽邃,酉水要在卯洞里完成一段旅程再从洞口流出。声光的界限在卯洞被重新划定。人类听觉范围在20至20000赫兹之间,低于20的次声波、高于20000的超声波,人耳无法直接听见。狗则不同,可听15至50000赫兹,远超人类。这就是为何有时我们未闻其声,却狗吠不止。
在卯洞观酉水,我深感自己渺小、浅薄。在这感官樊笼之外,另有一个我们浑然不觉的世界,正由幽栖生灵主宰——那便是卯洞中或倒挂或飞舞的蝙蝠。这些哺乳动物自暮色里浮出,并非鸟雀,却拥有天空。蝙蝠飞行,是一场我们听不见的盛大交响。那并非寂静,而是我们无法听见用以探路、捕食,如密雨般发射的超声波。那声音的网,精密撒向卯洞,每一缕回音,都在勾勒飞虫形迹与岩壁轮廓。
自然赐予万物生存的智慧与丰饶。我们学仿生,造出了雷达,用不可闻的声波,探测天空的飞行器。然而,我们目前所学不过一鳞半爪。瞬间觉得,自己如追光的飞蛾,循着光飞进大自然这座书院。落在其中的任何一册典籍,穷尽一生也读不完。
出卯洞的酉水继续流向百福司。据史料载,明清皇室大兴土木,在西南地区征采“皇木”,酉水流域是重要采办地之一。百福司盛产楠木,明代朝廷派湖广辰州府同知徐珊在此督采。木夫往往“入山一千,出山五百”。徐珊记录伐木过程与木夫艰辛,留下《卯洞集》四卷,被收入清《四库全书》。据载,酉水流域的酉阳土司、永顺土司亦多次进贡楠木。从酉水输出的楠木,被制成皇宫梁柱、权贵家具,乃至陵墓棺椁。除官方外,民间采伐也多,排工将木头扎排顺流而下。放排的人多了,还组成酉水排帮,势力遍布酉水各大码头。
除了随木排流出酉水的优质木材外,酉水流域的森林曾经在能源与粮食的双重挤压下饱受威胁。“柴米油盐”,“柴”居首位。在漫长农耕时代,煮盐、冶铁等手工业命脉还有人间烟火完全系于“柴”。尤其煮盐需“昼夜不熄火”,持续消耗周边山林。“大跃进”时期的全民炼钢与20世纪80年代林业政策初期的不健全,集中砍伐使残存森林遭受叠加冲击。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粮为纲”政策下,毁林开荒达至高潮,“山上开亩荒,山下冲个光”正是那时生态悲剧的真实写照。同期,国有林场建立后,机械化采伐,成片原始林被单一树种的人工林取代,生态系统急剧退化。
再看如今的绿水青山,从我记事起,现在酉水两岸的森林,比任何一个时期都要茂密。沅陵的借母溪、永顺的小溪、古丈的高望界、花垣的古苗河、保靖的白云山、龙山的八面山、秀山的大溪、酉阳的酉水河、宣恩的七姊妹山等,都被列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或湿地公园,如星光一样闪耀在酉水流域。
(节选自麻胜斌《送酉水》,原文载于“湖南生态文学”微信公众号)

麻胜斌,男,苗族,湘西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会员、湖南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瓦下的岁月》。

来源:红网
作者:麻胜斌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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