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劫
文/龚曙光
说是要下雪了,且是大雪、暴雪、大暴雪!
大雪与暴雪,我是见过的。二十多年前在哈尔滨,正好下暴雪,零下四十摄氏度,人一出门,就被裹成了雪人,稍后便四肢僵硬,冻成了冰雕。只是大暴雪究竟能下成啥样,我倒颇好奇。这世上,能让成年人兴奋、好奇得像个孩子的事,大抵只有天降大雪这一桩。且无论大人小孩,心里盼着的,必是雪下得越大越好。
晚近这些年,暖冬渐多,下雪反倒是稀罕、金贵了。依预告,今冬极暖。“小土豆”们成群结队跑东北,应是对就地观雪未做指望。不过,如今的气象预报,的确靠不住,即报即改差不多成了家常便饭。这不,前几天才说长沙暖冬无雪,回头便改了口,说不但有雪,且有大暴雪。一听这预告,人们便亢奋了,有人网上推文吆喝,有人线下奔走相告,其热度,仿佛天上要降的不是冰雪,而是白玉或黄金。好些更南方的“小土豆”,长途奔袭赶过来,或是推开酒店窗户,伸出双手在半空中候着;或是站在街头,边啃烤串,边眼巴巴望着霓虹灯闪闪的夜空,生怕错过了天上飘落的第一朵雪花……
相比预告,雪还是下得晚了些。大约夜里十点,我才听到淅淅沥沥的雨点里,有了雪粒落地的沙沙声。透过书房的落地窗,看见晶亮的雪粒一蹦一跳满地滚,然后浸在雨水里慢慢融化。只有落在树上、草上的雪粒,未及融化又被新落下的覆盖,积攒着、凝结着,冻成了寒光闪烁的一层薄冰。
雨点与雪粒,是在一眨眼间变作漫天雪花的,就像一场乾坤挪移的大戏法,将远处的城市和近处的树木变得无影无踪。仿佛有一堵柔软厚实的棉花墙,横亘在天地间,让你分辨不出那无穷无尽的雪花,究竟是从天上倾倒的,还是从地上飞升的。我似乎明白了,所谓的大暴雪,就是天地一统、万物一齐:大雪瞬间淹没所有色彩、掩埋所有造型、冻结所有运动,甚至凝固听觉、视觉以及关于时空、生命的所有想象;就是世界彻底沦陷,天地被一种极致简单和绝对纯粹的美所统治!
那一晚,应该所有人的梦都被白雪包裹着。我依稀看见一只土拨鼠,或是一只小火狐,伸出爪子,一层一层刨积雪,怯生生探出脑袋打量。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过来,刺得它们赶紧闭上眼睛,躲回雪洞里。我揉了揉自己的双眼,睁眼看见窗外反射的白雪之光,才知道那梦中的土拨鼠,原来是自己。
庭院与山林的边界消失了,甚至城市与田野的边界,也消失了。触目所及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或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貌。在遥远漫长的冰川时代,地球不就是一粒冰雪包裹的小白球?后来的五颜六色、千姿百态,应该只是一种幻象、一种变异、一种沉沦。毋庸置疑,多数人心中憧憬、欢喜的世界,就是这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本相。
没想到朝阳跃升得如此果决和豪迈!火球似的,从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喷薄而出,万道朝霞将遍地白雪熊熊点燃。雪景的极致之美,不在雪花漫卷,不在月笼雪原,而在大雪初晴,阳光普照千里江山。那是静与动、柔与劲、纯与艳、冷与热的对撞与交融!是生命归寂的迷人诱惑与自然孤绝的壮美献祭!没有人能抵御这纯净的迷惑和灿烂的洗礼!
以为这场大暴雪,就这般华贵、隆重地收场了,接下去便是阳光温煦,回归暖冬。可气温总也上不来,夜晚甚至降到零摄氏度以下。白日里融化的雪水,夜里又凝结成冰,一片一片映着月光,冷冷的,不仅刺眼,而且刺骨。儿时在乡下,总听老人说“前雪不化,后雪不远”,意思是积雪若不融化,必定还有冰雪接续。
民谚果不欺人。次日气温再降,淅沥沥的雨水落地成冰。只大半天,原先覆盖着白雪的树木、花草、作物和田地,全部冻结成冰,满世界是晶莹剔透的冰凌。乔木的枝条被压得弯曲下垂,最终啪的一声折断,狠狠砸下去,冰凌碎满一地。
整个夜晚,听到的都是树木倒地或枝杈折断的声响,那是一种持续不断、毫无节奏的锥心之声。早晨开门,庭院里的树木一片狼藉,尤其是那棵高大的金桂,直径三十多厘米的树干,竟被从中间撕裂,各向一边倒伏在地,巨大的树冠堆满了院子。这棵树龄半百的桂树,冠盖如伞,撑在空中晴能遮阳、阴可避雨。每有客至,必伫立树下观赏赞叹,难掩一脸羡慕。此树一毁,差不多就毁了院子的景观。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这棵树,发出人不如树的生命感叹,说树可开花千百度,而人却只能赏花百十回。没想到,如今赏花人仍在,开花的树却没了!
再看院子外面的山林,一派灾难大片的末日景象。树木倒的倒、折的折,断裂的树干直指天空,白生生的伤口赫然刺目,像无声的举证,像义愤的诅咒!小区里遮天蔽日的林荫道,像是被传说中的巨人尽数折断,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在惯常的想象中,只有核战、海啸或飓风,才有如此巨大的毁坏力,才能造成如此恐怖的灾难场景,想不到人们向往追逐的冰雪,竟也有如此残暴冷血的破坏力量!
外地来赶雪景的,还没来得及返回,便被冻在了长沙;本地沉浸在雪景中的,还没来得及从赏心悦目中走出,却又猝不及防被推进了灾难里。从一场极致的审美,到一场极端的灾难,其间没有分界、没有暗示,似乎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翻转、一种理所当然的延续。老天没给人任何精神准备和心理过渡,或许就是要给人类一次提醒、一个教训吧!极美与大灾,永远连理而生、联袂而行。一次极致审美的代价,每每高昂得难以承受!
这该是一种劫数吧?
纵然如此,冰雪创造的审美奇迹,终究是要被人类憧憬和追逐的,试想:谁又割舍得下世界洁白纯净的那副样子呢?
龚曙光,湖南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天涯》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一百万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疯长》《满世界》《样范》等。曾获“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中国出版政府奖”“韬奋奖”“2011年CCTV年度经济人物”等荣誉。
来源:《芙蓉》
作者:龚曙光
编辑:施文
本文链接:https://wenyi.rednet.cn/content/646949/74/1500372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