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无声(中篇小说)
文/崔玉松
十五老早去瞧郎,
只见枕头不见郎,
抱起枕头扳三扳,
背时枕头还我郎。
——摘自滇东北民歌《瞧郎调》
阳阳最怕放学。
不知道为什么,一走出木噶小学那扇叽叽喳喳挤满了很多妈妈的眼睛和妈妈的呼唤的大门,看哪儿,阳阳都觉得跟他妈妈有关了。
比如水。木噶河那河水呀,从早到晚就一直跟着阳阳,送他上学,陪他放学,就像是同学的妈妈每天接他们送他们一样。
比如松树。从学校到木噶煤矿,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是松树,微风一吹,松涛一阵跑一阵翻的,就像妈妈撵着他回家呢。
比如花。路边一年四季开满了花,马缨花、小酸花、月见草、棠梨花、蒲公英、紫地丁、野菊花、野山茶……这些花,每一朵都像妈妈,像妈妈身上一闪一闪一团一团热乎乎的气,尽往阳阳的身上扑。
还有,就是那个杂货店了。单身楼对面的小杂货店,里面杂七杂八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常常有一种甜滋滋的香味扑鼻而来,就像妈妈等他回家的光景。
木噶煤矿原来叫红星煤矿,国营企业。银行、学校、俱乐部、食堂、商店、澡堂子什么都有。红星煤矿的孩子们上的学校叫红星子弟学校,就在单身楼旁边的山腰上,近得很,几分钟就到,孩子们都是自己拿着饭票到食堂打个馒头包子,叼在嘴里,边吃边往学校跑。红星煤矿改制后,银行搬走了,商店没有了,学校也撤了,矿上的孩子们进城的进城,去镇上的去镇上,各找各的出路。俱乐部变成了仓库,乱七八糟堆着一些桌椅板凳、废铜烂铁。木噶煤矿再也听不见广播里传来“咱们工人有力量……”那雄浑的歌声了。
张丽芳的杂货店就开在那儿。
开杂货店的还有两家,一家在俱乐部旁边的办公楼边上,另一家在右边山脚的三福利区。除了杂货店,还有一家理发店、一家KTV。但吃过晚饭,矿工家属们大多还是喜欢聚在俱乐部,像俱乐部门口那排柳树一样,老根扎在那里,习惯了。
张丽芳的杂货店开了好多年了。她家的房子就在单身楼一楼,原本矿上安排她去食堂上班,她不去,说,她要每天守着家,她要在单身楼对面开个小卖部,养活自己。
自然,杂货店就方便了矿上住在那里的单身汉。
红星煤矿变成木噶煤矿以后,单身楼人不多了,老矿工退休的退休,买断工龄的买断工龄,远远离开。新来的工人都喜欢住福利区的单元楼,只有刘老抖和老甩他们几个,依然住在单身楼。老甩脚不方便,媳妇娃娃在老家,他一个人在矿上,全部家当就一张床、两个炸药箱拼起来的小桌子、一个简易布衣柜,要那么宽的房子干什么?
刘老抖就是阳阳他爹,四十多岁,他其实可以搬进单元楼的,可他不搬。他说,住惯的山坡不嫌陡,何况,这里离木噶学校近,阳阳上学方便。
杂货店生意不好。你说吧,一袋盐一瓶酱油能吃多久,至少也要十天半月吧?糖啊,饼干啊,谁经常吃啊?要说杂货店最好卖的,就是酒了,五十公斤一大坛子,一个星期不到就“咕嘟咕嘟”全进了刘老抖他们肚子里去了。
喝酒吧,总要有点下酒菜,因此,打酒的时候,他们会让芳婶顺带着炒几个下酒菜。一来二去,芳婶就把杂货店旁边那块空地也操持起来,卖起了烧烤和快餐。
芳婶是阳阳叫的,矿工们叫她芳嫂。芳婶有点胖,黑红黑红的圆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就像矿工们用炭渣做的蜂窝煤。
阳阳到杂货店的时候,芳婶正坐在烧烤棚里,盯着对面的矸石山出神。阳阳不说话,把背上的书包嘭一声丢在地上。芳婶这才回过头来,说阳阳,你怎么才来,你爹今天中班,饭已经给你做好了,放在我这里,我去给你热。
这个时候,芳婶就会把他家的钥匙给他,端起饭盒,放在杂货店一个小隔间的微波炉里转。说阳阳,不能吃冷饭,小娃娃要是吃了冷饭,会长不高的。说着说着,又叹口气,说,你爹也是,也不给你好好找个妈。
阳阳听见她又说妈,就不饶,眼睛朝货架上瞟,很明显,是要糖吃。芳婶顺着他的眼睛往后一瞅,就知道了,一把揪出一根棒棒糖来,说,喏,吃。
阳阳急忙撕开,放在嘴上舔,又说,我还要大大卷。
芳婶就骂,说,瞎苦儿的,专挑贵的拿呀,你这是要吃死你芳婶婶呀。
不知道为什么,有了这几声骂,阳阳的心,才会像只小鸟,实实在在落进杂货店斜对面单身楼208号房的巢里。
每天放学,阳阳都不走大路,也不和矿上的小伙伴一起走。他喜欢沿着木噶河,独自一人,遇到山,就上山,遇到桥,就过桥。他喜欢看夕阳从山顶上慢慢下坠,像一大块烧红的煤炭,把河水染得红彤彤、热乎乎的,他的心也就红彤彤、热乎乎的了。
有一次,阳阳挑河边走,一不小心,撞见了一个男人搂着一个胖女人的场景。阳阳一看,那女人胖胖的,真像芳婶。那个男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爹了。他就朝他们飞奔过去,黄昏金色的阳光刚好朝他猛扑过来,木噶河哗哗流淌……那是一个温暖安静的午后,阳阳像一只欢快的兔子,在金色的河埂上奔跑。
胖女人像是听到声响,挣脱男人,朝旁边的山林走去,男人紧紧跟上,不一会儿就见不到人影了。
阳阳愣了一下,加快脚步,像风一样往远处跑去。阳阳跑啊跑,跑到木噶煤矿旁的一座小山上,那里坡缓,矿上的人都叫它小漫坡。阳阳停下脚,朦朦胧胧中,他看到一间孤零零的房子,房前房后长满了苞谷和开满紫色花的洋芋。阳阳知道,那是停尸房,矿上要是死了人,最先都是停放在这里。他朝身边那棵松树踢了一脚,又扯了些松针朝远处狠狠丢去,看了看天,才慢慢往家走。
回到杂货店,芳婶看上去有些慌张,不停抹着头,好像头发上粘着什么东西一样,她说,你爸今天没有给你留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节选自2025年第2期《芙蓉》崔玉松的中篇小说《大雪无声》)
崔玉松,女,汉族,云南省曲靖市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十月》《北京文学》《广西文学》《青年作家》《大家》《散文选刊·选刊版》《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出版有非虚构作品《跟着乳房去流浪——我的病中日记》、文化散文《蝶舞金平》。获云南省2021年优秀作品奖、云南省“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散文诗歌征文”奖、“洪峰文学奖”等。
来源:《芙蓉》
作者:崔玉松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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