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雀花上的麻雀(节选)
文/南翔
周日上午,我在龙岗区的客家老围屋——鹤湖新居做了一个有关中国手艺人的讲座,正讲到兴头上,手机响了。这些年除了骚扰电话,亲朋好友间的联系大都被微信收编,故而我忽略了事先关机或调至静音。无论是在大学课堂还是社会邀约的讲座,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都令人猝不及防,我不假思索地掐了线。间隔了几秒钟之后,铃声再次响起,我手忙脚乱地关了机,并连连向座下道歉。
讲座刚结束,我重启手机,正准备朝那个不速之客的电话发火,一见是梁哥打来的,且留下干脆利落的四个字微信:电你,急事。我回复:吗事?十万火急?他速回:不急,约你喝咖啡,或茶?明天吧,地点你选,我买单。
我顿感松弛,明天约见的事儿,可紧更可松。为何此前连来两个电话,且发微信说急事呢?这就是梁哥的风格,再急的事情,隔了个把小时,他甚或会想不起来。他是个急性子,却又是一个容易忘事的急性子,这就使他既紧张又松弛,既矛盾又坦荡,都已经到了退出职场的年龄,没有什么他看不透的,可依然保持一颗纯净乃至透明的赤子之心。我爱跟这样的人交往,既老到,又不无童心。
我选了周一10点,在深圳湾公园的迁鸟书吧见面。
迁鸟书吧和白鹭坡书吧,都散落在深圳湾公园一条蜿蜒海岸线的绿荫里,先后成为两个知名海滨书吧的网红打卡点。梁哥曾是报社美编兼摄影记者,他的照片见证了深圳改革开放以来的斑驳历程。虽然我俩早就认识,并加了微信,可较深入的交往,还是五年前他读了我一篇随笔《白鹭坡书吧》之后,给我发来微信语音。他先是几句赞许,之后道,兄的大作可能有一处错误,你的这一段:“林子里,草地上,却不乏蹦蹦跳跳与快步行走的鸟类。一只身着黑白相间长裙的喜鹊,在凤凰树上探头探脑。”我认为喜鹊不准确,兄看到的可能是红嘴蓝鹊。
我心里发笑,这才多大的事儿,也值得较真?嘴里却不服道,天下何处无喜鹊?我感觉就是喜鹊呀!
他道,兴兴头头的感觉不能替代大自然的美丽画卷。不信,我们一起去眼见为实。如果我输了,请你喝咖啡。
次日一早,我俩在白鹭坡书吧相见。招呼一声之后,他便端着一台尼康Z9,从身后的迷彩挎包里,摸出一个灰色的长焦镜头套上,头也不回地猫着腰朝丛林中走去。我在他后面十来米的地方,很快被湿漉漉的灌木草丛中的小咬叮得全身瘙痒,这才佩服户外摄影师的先见之明,人家可是长衣长裤、遮阳帽、太阳镜,还有一块黑色丝巾做了围脖,兜住半边脸。我听到了不同的鸟鸣,看到了不同的雀跃。待我们再次回到白鹭坡书吧,梁哥把相机放在我鼻梁下面,将一张张呼之欲出的新鲜图片拉给我看。我看到了戴胜、灰鹡鸰、黑领椋鸟。再拉,出现了两只雀鸟。他道,你仔细看看,喜鹊的头部、颈部、背部至尾覆羽都是黑色,带有紫蓝色和蓝绿色光泽,肩部羽毛为白色,尾羽为黑色但末端带有蓝色和紫蓝色的光泽带。红嘴蓝鹊的嘴和脚是红色,头、颈、喉和胸部为黑色,背、肩及腰部为紫灰色,翅羽为暗紫色,尾羽为蓝紫色,末端有黑白相间的带状斑。它的尾羽特别长,这家伙飞起来,衣带飘飘,仙人一般。看懂了吧,你看到和写到的穿长裙的喜鹊,其实呢,是红嘴蓝鹊,对不?
我认可此前看错了也写错了,呵呵一乐道,天下雀鸟是一家,喜鹊和红嘴蓝鹊,都是雀形目鸦科动物。
他瞥了我一眼,看出我事先做了点功课,却不依不饶道,雀形目鸦科下面呢?还有属,喜鹊和红嘴蓝鹊根本就不是一个属,喜鹊是鹊属,属下面还有种,喜鹊分黑嘴喜鹊、黄嘴喜鹊等几种。红嘴蓝鹊属于蓝鹊属,有台湾蓝鹊、黄嘴蓝鹊、红嘴蓝鹊和白翅蓝鹊。属不同,学名就差很远,喜鹊是Pica,红嘴蓝鹊的学名,前面有个uro,两个单词,20多个字母,太长了,我都念不下来。喜鹊食性广泛,除了昆虫,豆子、高粱、小麦都会吃。红嘴蓝鹊虽然不拒绝各种农作物的种子,却更喜欢肉,比如地里的金龟子、蝗虫、蚱蜢、螽斯、蟋蟀等等。还有,喜鹊多靠近人类活动区,红嘴蓝鹊更依赖森林环境。
哎哟喂,我不禁牙疼,遇到过较真的,没见过这么顶真的!我道,在你面前,不仅看得到红嘴蓝鹊和白翅蓝鹊,还能看到我这个白痴老师。
他得意地笑了,鼻翼边荡漾出两道深刻的法令纹。他再次端起相机,对准了下面窗外的海面道,想到你是教师,又是写作人,较真点有好处。孔夫子讲过,诗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既然要识名,就不要把甲乙丙丁搞错了。
《白鹭坡书吧》得到梁哥纠错,从此我俩便成了好友。他是深圳本地人,在报业集团干到退场。他是那个年代出来的农民兼渔民,饿过肚子,干过各种苦活累活,青春之际有幸搭上了一趟猛然拉响长笛、添油加速的时代快车,较早实现了财务自由。他的各种拍摄器材拢共近百万元。用胶片机的年代,他家的一个立式冰箱,里面堆满胶卷、显影粉之类。他曾与朋友开一辆悍马去了西藏,带了500个胶卷在高海拔地区转了两个月,那一路的艰辛和历险,他随便讲一两件事,闻者无不惊心动魄。我劝他写下来,他说得找个彼此从容的时间,他讲述,我来写,他选配照片。哥俩好,出本书,就是最好的友谊纪念。
我知晓,作为夫妻的情感纪念,他原本是要与太太杜英合出这本书的。他初中还没毕业就分担一家的重担,下地耕作,出海捕鱼了。后来边工作边读书,在电大拿了一个大专文凭。杜英是20世纪90年代毕业的大学本科生,学中文,在机关待过,后在福田一所小学教语文。天不遂人愿,几年前,杜英查出鳞状细胞癌,这是极为严重的肺癌之一。为此,他十分内疚,认定不烟不酒的太太一定是吸多了他的二手烟,才患了此种恶疾,毅然在事业蓬勃向上之际,提前几年退休,在大鹏这个被誉为深圳生态后花园的新区,租赁了一套老式民居,从煎熬中药到饮食安排,亲手打理太太的日常生活。他说那几年是与杜英生活得最舒心惬意的日子,日出而走——在山间、海滨和森林里观察、行走,他拍摄,她写生。回到家里他整理照片,配文字投稿;她画画——她喜欢画各种花鸟虫鱼,画国画,也画丙烯画。屋里不仅挂满她的画,也挂有他的摄影作品。他的摄影作品以动物居多,尤以鸟类为最。
无奈,杜英还是在两年前的清明之际走了。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一段缀满时光璎珞、夫拍妇画的日子,短暂又绵密,终于画上了一个沾满露水也沾满泪水的句号。梁哥每当回忆起那段日子,都会眉开眼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渐渐溢出了泪水。我有些后悔,没见过杜英,杜英在世之时,梁哥几次约我去大鹏南澳他的寓所看看,我都答应了,又因了各种忙碌,说下次一定去。这个下次一荡开,便凝固成永远。待得我那次因采写大鹏的几位非遗传人过去,顺道进了梁哥在南澳的寓所“飞鸟斋”,寓所面对大鹏湾,背靠七娘山,环境甚好。进到一个20平方米左右的院子,藤架上开满热烈的炮仗花,还有两棵枝叶低垂的龙眼树。屋里见到的已是一帧杜英的遗照,还有她的画作——梁哥把自己的摄影作品都收了,留下更多的四壁空间给亡妻的手迹。
以我有限的美术欣赏眼光看,杜英的画作是不拘一格的野路子,想象奇特,内敛又放恣,写实且梦幻。国画泼墨大胆,丙烯画有印象派的朦胧。她的画总体上说是写意而偏抽象的一路。奇怪的是,她的一幅丙烯画《禾雀花》无论用色还是造型,都很写实,还有不少工笔线描。梁哥将这幅《禾雀花》挂在客厅大窗的左边,右边则是杜英的彩照,眼前的这个女人生着一双动人的大眼睛,圆润而灵泛,眼里的微笑真诚且善良。如果把左边的一大串饱满而灵动的禾雀花与她对照来看,会猝然明白把女人形容成花儿,俗气却贴切。
(原载于《芙蓉》2025年第3期)
南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学教授,一级作家。著有小说、非虚构、评论等十几部,在国内各种文学刊物发表数百篇作品,小说六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非虚构和小说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广东鲁迅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德文、韩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
来源:红网
作者:南翔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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