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铺的四季

文/陈诗悠

我想念横铺了，那个山中的小村庄，她四季流转，清透生动，总让我无比喜悦，让我流连忘返。

横铺的春天，觉知力并不强。春的最先消息，是横铺小学门口那棵玉兰树，当她白色的花苞在曲瘦光洁的枝干上突显时，春光才开始从料峭中慢慢挣扎出来，阳光往山林深处一照，万物开始复苏。

这时，溪岸旁的枫杨树在鼓芽，那鹅黄的绿可爱极了。山里的茶花开了，映山红开了，田野间的婆婆纳开了，桃花也在山谷间蠢蠢欲动。教学楼对面的那座高山上，更是开满了一山的野樱花，她们壮观又烂漫，像极了一个温柔的梦。下课时，我时常和学生站在走廊上，久久凝望着那一山的粉色樱花，多想生出羽翼飞向山际去采摘一束。

有一次，一个学生真的让她的爸爸穿着长靴，背着砍柴刀，跋山涉水，走进深山里，为我砍了一束粉色野樱花。只是，当那位家长带着一身的风尘，骑着摩托车到学校给我送来野樱花时，那脆弱的樱花瓣子早就被山林的荆棘、摩托车的车风吹得所剩无几。家长递于我时，显得很尴尬。但是，我很感动，我接过只有零星花叶的樱花杆子，表示感谢。这束花，也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开在我的心灵深处。

当山花一开，春雨马上随即而来。山中一向沉寂，山雨就成了山中的诗，山中的酒，我常常沉醉其中，不知往返。我喜欢站在廊下听山雨，偶尔还听到春雷乍响，那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山谷，令人心花怒放。这时，空气里时时飘来溪岸旁生长的菖蒲香味，雨水愈重，菖蒲香得愈浓。

这时，山雾也在湿润中弥漫，笼罩山林，跑进学校，窜进房屋，我们如身在烟中雾里，妥妥一幅烟雨江南图在深山中出现了。但山里人家却恼这样的天气，因为湿气太重，器物长霉。此时，他们常常会在房屋里生一盆炭火祛湿。当炭火发出哔剥之声时，雾渐渐散去，屋里开始干爽。

当春雨过后，又是春光浩荡，洒向群山、农舍、田园。鸟雀声响彻山林，春花在山野上张狂。人们开始在春光下翻土，为春种做准备。他们翻土翻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常常还要脱下一件毛衣放在田埂旁。那些野花野草就压在他们的衣服下，但花草的内心是热烈的，和人们一样都在为春天的到来而喜悦。

横铺的夏天，天光渐长，万物并秀，蝉鸣开始响彻，溪水清澈泛着光芒。山间的野蔷薇在疯长，枝叶间的树莓开始红透，像极了夏天的莹亮和甜腻。这时，每当放学后，我会和学生走去附近的山野采摘树莓，那山间一丛丛的青绿，一缕缕清凉的夏风，那一捧捧清甜的树莓，耀眼红亮，让人垂涎欲滴，和着孩子们那单纯天真的笑脸，让我知道除却课本外，大自然更是一个无穷无尽的知识宝库，孩子们在这里触碰到大地，感受到自然之美，体会到万物的真实。这个大自然的课堂，比起任何高深的课堂都珍贵，都迷人，都让人激动。

夏日渐深，山中的夜晚清寂而热烈。每晚我躺在床上，漆黑的窗外，蛙声阵阵，还伴着嘈杂的蟋蟀声。星光在山间顽皮地闪烁，似在歌唱，好像一不留神就掉落一颗在山林里了。这时，我心动不已，摇着蒲叶扇，拿出书本，为夏夜朗读一首诗。夏天的夜晚真热闹，万物齐唱，谁都没有缺席。也许这是一场人与动物、与自然的欢聚吧。

还记得一次，静夜里，热气渐消，我照着手电筒，带着女儿沿着田间小路去学校附近的商店买花露水。此时，蛙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把山田围得密不透风。这时，女儿看到一只青蛙刚好就在脚下，她便蹲下来捉，青蛙一跳，她也跟着跳过去，这样一跳一和跳了很远，似乎女儿也变成了一只青蛙。想是这种乐趣，只有孩童和大自然最能知晓吧。

山中的夏天，也会很热，我时常会去附近打山泉水煮茶喝。然后坐在树荫下，听着蝉鸣阵阵，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山边大朵大朵的白云自在往来，欢腾不已。我觉得惬意极了，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而此刻，又觉自己像一位古时的文人，用着古时的器物，生活在自然万物中，享尽大自然的宠爱。我想起了南宋罗大经《山静日长》里的一段文字：“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

我想，这亦是如今的我，也是我期盼已久的山居生活，一种长途跋涉之后的返璞归真。

横铺的秋天，天空高阔，阳光透明，山林斑斓，把大山渲染得热烈又明媚。这时，山中的中稻刚好成熟，一片片金黄的梯田妖娆地攀爬在山腰上，空气里全是稻谷香。渐渐地山里传出了打谷子的声响，人们丰收的欢笑声。这时，山中的木芙蓉也开了。开在山脚下，开在溪水岸，美得就如仙子。我时常在清晨采摘一朵最清丽的芙蓉插于瓷瓶，下午回到宿舍见她已包成了花苞，就像生活里的人群，劳累一日，到了夜晚，也会蜷缩成一团好好安睡。

秋天，溪涧的水变浅，水中光洁的大石头都露出来了。一日上午，我伴着秋日大颗大颗的露珠，阳光中蒙蒙的晨雾，提着茶具，步行去溪水深处一个潭边，喝茶冥想，以大石为桌，碎石为凳。那时雾已散尽，秋阳光线优美，洒落在我身上，洒落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清澈的水面上也落满了晶莹的秋光，晃晃荡荡，让人微醺。

这时，溪流悠远，潺潺动人，旁边林子幽静又鸟雀欢腾，我像是忘却了所有，只觉心身超然物外，和自然相拥。

秋日的浅水中，时常还有好看的石头。我在潭水边饮完一壶茶后，起身在溪水边捡起石头来，大小不一的石头被流水侵蚀，姿态优美，形状奇特，很有观赏价值。山中人家里，有些人专门靠捡溪流里好看的石头为生，有时一个好看的石头可以卖上好几千元钱。所以我兴致来时，也喜欢捡石头。倒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喜欢从大自然里寻宝，大自然物产丰富，宝藏无数。

山林生长着动人的花草，甘甜的野果，河川里有好看的石头，更有各种俏皮的鱼。此时，我在捡石头，那白仙子小鱼们，就时不时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游来游去。这溪流里，小石错落，水草丰腴，小鱼游得欢畅，但稍不留神就不见了踪影。如此原生态之美，恐怕只有远世上人家的此处才有吧。

横铺的冬天，清晨常常大雾笼罩山林，溪水泛着轻烟，草木被霜色染白。当朝阳照过来，这一切像极了一幅悄寂又鲜活的水墨丹青，而我们都成了画中的人。有时雾小点的清晨，我从山间散步回来，竟能看见一弯弦月挂在山野枝头间，她在净蓝的天空中，美得迷离又有破碎感。想是山林太高，冷气太重，月亮以为还是晚上，所以久久坚守，以此来温暖冬天的孤寂。

隆冬的山中，寂静湿冷。到处都长满了白茫茫的冬芒草，美得如诗如画。当冬风一吹，白色的芒絮到处飞扬，飞满山林，飞满村舍。这个时候，我常常走在其中，好像感受到一场大雪纷飞，又仿佛觉得人和芒絮一起飞扬，体味人世间的悲喜交集。我有时也会坐在一片冬芒里，看夕阳西下，夕阳中的冬芒被染成了金黄色，这一刻，夕阳仿佛揉碎在冬芒里，又好像冬芒给夕阳增强了震撼力，而我躺在冬芒和夕阳之间，觉得冬天也是热烈和柔情的。

我们南方的冬天很暖和，有时看不到雪。但横铺每一年都会下雪，这一点真让人爱到骨子里去了。岁晚的山中，寒气凛冽，冷得彻骨。这时，山中的雪也开始静悄悄地下了起来。一点点，一片片，无声又浪漫。无意间推开窗户，山林已是白茫茫一片，村舍、田野、菜地早被大雪覆盖。这时，天色空蒙，山林沉寂，鸟雀不飞，而含蓄之中大自然又似在暗自为大雪狂欢。

落满白雪的小径上，没有行人，只留下一串小狗的梅花脚印，向远方延伸。被大雪掩盖的山中木屋，残破古老、藏满岁月的痕迹。屋瓦上的积雪，篱笆上的雪迹，门廊上的红纸春联，屋里那盆噗呲噗呲响的炭火，红烈亮堂。人间烟火就在此处自由肆意。

而近旁的池塘，在大雪中，却绿水盈盈，温和如镜，像是一点也不知冬的凛冽。一旁的溪流，即便雪落山河，仍旧细水长流，无惊无扰，安然自若。我想，它们并非无情，而是各有生活的承载和坦荡。

此时，我独自一人走在大雪中，欢呼雀跃，仿佛天地间只有我。我没有撑伞，而是任大雪落满我的发梢、脸庞和眉宇。感受雪的清凉、辽阔和静谧。木心写道：“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下雪吧，雪下得越大，人间越欢畅。我和冬天相遇，就是为看一场大雪。而大雪也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一个南方人对冬天对岁晚所有的痴想。

记得一句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山中横铺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美好，让我看到了大自然的伟大、生态的奇特，我也变得和花草树木一样温润文静，用心去触摸和感知一切事物。或许，生活的秘密就藏在其中了。我也将继续在山林间徜徉，和层林叠翠，一起生，一起老。

陈诗悠，乡村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21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青春》 《爱你·教师文学》 《文史博览》 《初中生》 《湖南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