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思想方法与文学意义阐释

文/刘阳

摘　要：当代文论关键词“事件”指在动变与转化中超越形而上学的新思想方法，它具有发生性、差异性与独异性三种基本性质。事件的发生性指将一件事的发生和对这件事的事后追述保持为同步，消除两者在逻辑上必然存在的时间差。事件的差异性指在对一件事的叙述中，不在惯性思维作用下轻易将它看成和理解为同一的和同质的，相反还原出它的如其所是的差异。事件的独异性指一件事与众不同的独特性质，但并非指称不同于任何其它事物的个体，而指存在于重复与差异中的运动和进程。从创作维度与阅读维度，依次能见出事件思想方法为文学意义阐释带来的新质。尤其是通过解析被相关研究成果屡屡征引的若干阐释个案、以及文学中特有的意义空白的事件性，可以更为确凿地确认事件与文学的关联。

关键词：事件；文学；意义阐释

受到字面表述的影响，人们很容易将“事件”直接理解为“在某一或别的具体事物中的变化”[1]，这理解尽管如下文将要分析指出的那样，显得不够全面，但应该说也在基本点上抓住了事件的特征——事件就是变化。古希腊哲人柏拉图，曾经在《理想国》第七卷中讲过一个著名的故事：一位长期深陷于黑暗囹圄中的未开化者，一旦转身接受光明，便启动了求真意志，形成一个事件。这表明，事件思想在传统中有其植根。但它集中出现于十九世纪后期以来的现代，特别是在当今受到了极大的关注，正在成为当代具有重要影响的人文学主题。因为如我们每天所见，这是一个事件辈出的时代。作为文学理论在今天的一种醒目发展态势，从事件角度理解和阐释文学，能有力地展示文学在保持现场发生、实现差异运作、获得独异面貌等方面的潜能，从而使我们更好地领略文学对意义的积极创造。

事件思想是古希腊就已萌发、从十九世纪末开始集中形成的、在动变与转化中超越形而上学的一种新思想，它具有发生性、差异性与独异性这三个基本性质。引入事件思想来阐释文学，可以在创作和阅读这两个维度上，打开原先传统视野中未曾彰显的空间。运用事件视角来尝试分析文学，有助于改变长期以来所适应的、那种相对较为简单的同一化意义阐释惯性，更多地将关注眼光引向文学中千差万别的细微表现，从而更好地尝试阐释文学的意义。

一、事件思想方法：词源、含义与性质

“事件”一词的词源，主要可以从德法两国文献中找到依据。就德国语境而言，早在1947年，哲学家海德格尔已在发表于法国的《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的一个注释中，提出了事件（Ereignis）一词。Ereignis可译作“本有”，兼有“具有本己（本身）”与“本来就有”两义，即兼容“有自己”与“有本来”这双重内涵。现代法语中的“事件”一词，来自两个具有不同语义内涵的拉丁文动词：一是evenire，意为“出现、显露”（to come out）；二是advenire（to arrive）。前一义指对于已完成的过往经验的结果性证实，其词根有结果、完成、成功以及在面临困难问题后的结局等意思。后一义则相反，给出了时间序列上的断裂（rupture），这种断裂指向尚在接近中与即将到来的、还未完成的未来，含有不可预见的现身、生成、与引发惊异的非凡之物及变化相遇的意思。从十七世纪起，两种语义开始相互兼指，进入十八、十九世纪后，后一义逐渐成为主导，表明事件在不可预知的现身中，隐藏着显著异常的冒险。

基于以上词源，事件思想的基本含义是“动变与转化”，但它不是简单重复人类思想在进入二十世纪后、逐渐从静态向动态演进发展这一前提，而是在此基础上，强调动变与转化的差异性与异质性，重视异质力量的介入与冲击。这种强调，因而不仅积极改变着人类思想的静态形而上学模式，而且也改变着那种看起来已趋于动态、却仍不知不觉落入另一种同质化窠臼的动态形而上学模式。它构成了事件思想的问题意识。概括地说，“事件”指在动变与转化中，超越形而上学的新思想方法，它被公认为具有三种基本性质：发生性、差异性与独异性。

事件的发生性是指，将一件事的发生和对这件事的事后追述，保持为同步，消除两者在逻辑上必然存在的时间差。这离不开事件思想的积极创造。

一件事的发生和对这件事的讲述，总是不可能同时发生，其间会存在着必然的时间差。“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就形象地说明了这一日常经验。语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以回避和失落现场为代价的，事件思想旨在创造性地克服这一点。如同一位学者所指出，在事件和我们对事件的感知之间，不存在任何插手的东西，说到底是一种顿悟。因为事件从一开始，就让“变化”本身“总是在变化的事物的视界内被解释”[2]。这其实是从柏格森的绵延意义上理解事件的改变，以防重新落入因果性理解的窠臼。为事件寻找一个原因的企图，相当于试图把事件与某件事联系起来、并赋予两者因果关系，这就错失了事件的现场意义。比如认为“夜”是一种缺乏光的现象，“香”是一种感觉现象与气味，所以面对“夜充满了香味”这个独特的事件，我们仍然会习惯性地当它是个关涉某种事物、某个原因的问题，却看不到这个事件本身在现场意义上发生了什么。这种对于事件的顿悟，可以通过语言层面上的动词性开显等途径来实现，那正是文学乐于激活自身优势之处。

可以结合文学作品来理解事件的发生性。例如在美国作家麦尔维尔的小说《白鲸》中，由于埃阿伯船长与麦尔维尔本人都进入到一种“生成-白鲸”的状态中，作家叙述中的海洋，作为不在场的场景，才被读者感知到存在。这就表明了事件在文学中的即时发生，它将作家与读者的感受，都保持为一种活的生成，“正像感知是非人类的自然景物一样，感受恰恰是人类的那些非人类的渐变过程……我们并非存在于世界当中，而是跟它一道渐变，边静观边渐变。”[3]道理很显然，如果只是从事后的视点去陈述故事现场，得到的实际上是对故事现场的一种抽象，已经过滤了现场的质感，而将之抽象化为了某种本质。所以在事件思想看来，重要的恰恰是需要反过来，从这种“现象-本质”深度模式的谈论习惯中解放，重返现场在感知层面上的发生性。对此，德勒兹曾以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为例展开论述。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爱丽丝仍需穿过一个具体的树洞才能到达异世界，但在后半部分，有深度的中介让位于扁平的卡片人物，如红桃王后、红桃杰克等，这构成了一个颇具斯多葛意义的寓言。在此意义上，“这不是爱丽丝历险的问题，而是关于爱丽丝的历险；她爬上表面，她不承认虚假的深度，发现一切都在疆界发生。正因为如此，卡罗尔才放弃了书的原名：《爱丽丝地下历险记》。”[4]在姊妹篇《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中，爱丽丝彻底放弃了树洞，她直接通过镜子或者说一个表层完成穿越。这种无深度的延展平面，实际上“将事件与生成从它们现在的和物质的载体中解放出来”从而实现“意义的显现”[5]。这就是事件思想对现象发生性的珍贵看护力量。

事件的差异性是指，在对一件事的叙述中，不在惯性思维作用下，轻易将它看成和理解为同一的和同质的，相反，还原出它的如其所是的差异。这也离不开事件思想的积极创造。

当代学者们指出了“事件”在创造差异因素方面的原因：事件是一些不自然的、怪异的、幽灵般的东西，当它发生在我们身上时，超出了主体与自我的范围，独立于我们而产生并降临到我们身上；每个事件都是在违背预期的情况下发生的，它是一种过剩、溢出和惊喜；无可挽回的毁灭性时间，意味着没有补偿的可能；无从保证事件的发展方向，因为一个事件并不具备一种内在的本质，它引发的是一系列的替代，而非本质化展开的过程；因此事件导致不稳定的瓦解性，正如它可以创造一个开放的未来。[6]从这些概括可以看出，事件视角的引入，旨在改变过去很长时间里只讲整体和同一、相对忽视个性与差异的观念局限，将偶然、断裂与转化等真实存在于事物中的变化性因素，以合理的方式纳入视野。这无疑是符合现代思想发展的一种进步。

也可以结合文学作品来理解事件的差异性。从自然灾害到政权更迭，从明星绯闻到伦理抉择，当代学者齐泽克列举了纷繁多样的事件种类，以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命案目睹记》为例，指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件骇人而出乎意料的事情突然发生，从而打破了惯常的生活节奏；这些突发的状况既毫无征兆，也不见得有可以察觉的起因，它们的出现似乎不以任何稳固的事物为基础”[7]。这意味着，事件往往是日常中的意外，是带有神秘色彩的事情，对之的感受往往来自对差异的敏感，这种敏感则是唯有从事件视角中才能获得的体验。

（节选自2024年第4期《文艺论坛》刘阳《事件思想方法与文学意义阐释》）

注释：

[1]〔加〕马里奥·本格著，张相轮、郑毓信译：《科学的唯物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38页。

[2]Claude Romano. Event and World.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9. p.2.

[3]〔法〕吉尔·德勒兹、菲力克斯·迦塔利著，张祖建译：《什么是哲学》，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44页。

[4]〔法〕吉尔·德勒兹著，陈永国、尹晶主编：《哲学的客体：德勒兹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19页。

[5]〔英〕克莱尔·科勒布鲁克：《导读德勒兹》，廖鸿飞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页。

[6]John D.Caputo. The Weakness of God: A Theology of the Event.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06. p.4.

[7]〔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王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