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文/段淑芳

都是牛奶惹的祸

“流感高发期间，打包自取。”单位食堂门前竖着的一块告示牌赫然醒目。

这天，科员苏强来取早餐，食堂工作人员已提前打包，凭饭卡领取。眼尖的苏强发现，七八人的队伍，有人领了纯牛奶，有人却没领。

轮到苏强时，他说，给我来份米粉、一盒牛奶。工作人员一怔，白了苏强一眼说，牛奶有限，只供应领导。苏强讪讪地说，那就算了。后面的人跟着起哄，他是领导！他马上就是领导了！

苏强灰溜溜地跑出了食堂。

其实，微信群早已通知，即日起，食堂不再提供堂食，一日三餐改为自助，A、B套餐二选一。A套餐：一个包子或馒头、半截玉米，一个红薯、一个水煮蛋，再加一小碗白米粥；B套餐：汤粉配木耳香菇炒肉、酸豆角等炒码加一荷包蛋。

以前堂食，荤素搭配，有十多个菜，牛奶、豆浆、水果……大家各取所需。自取后，菜的种类少，水果、牛奶、豆浆更不可能了。

一盒小小的牛奶，刺痛了苏强的自尊心。苏强到超市买了一杯酸奶，抚慰自己。喝完以后，按照“国际惯例”要撕开包装纸将杯底舔个一干二净。舌头伸过去，撕破了的塑料杯盖把苏强的嘴唇割了一条血印子，血腥味直冲鼻子。不甘心的苏强又伸进去一根手指头刮杯壁的少许奶液，手指又被刮出了血。这世道，一个人烦心时，就连酸奶盖也来欺负人。苏强舔了舔带血的嘴唇，捂住渗血的手指头，五味杂陈。

牛奶事件告一段落。

苏强终究是个积极上进的热血青年，时时用“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来激励自己，盼望有更好的平台可以施展满腔抱负。

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突袭。苏强请愿去抗洪一线。整整一个月，苏强饿了吃泡面，累了睡地铺，像大禹治水那样三过家门而不入，不知今夕是何年。之前八十公斤的微胖身材，一个月下来瘦了十公斤，长时间泡在洪水里的双脚肿得像个馒头，生了疮还化脓。省、市多家媒体对他的优秀事迹进行了报道。苏强被突击提拔为副职，大小是个领导。

再到食堂吃饭，苏强径直走向小包厢，师傅看他笑容也多了几分。同样的食堂，小包厢的菜是小锅炒出来的，每餐配一盒牛奶。苏强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三年后，苏强坐上了局里的头把交椅。

这天，苏强像往常一样，到单位的小食堂用早餐。一路都有人笑着和他打招呼。苏强一一点头示意。穿过大食堂，忽闻争执声。已过用餐高峰期，大食堂也寥寥数人，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苏强过去一探究竟。

曾经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老王来迟了，买了包子当早餐，装稀饭的桶子却见底了。老王要服务员给他拿盒牛奶。服务员说，大食堂只有稀饭没牛奶。老王就说，那请到小食堂给我拿。服务员说，那是给领导配备的。一大把年纪的老王哪受得了这个鸟气，生气地说，凭什么领导有，我们没有？普通干部就不是人吗？服务员从鼻孔里哼了一句：这规定又不是我定的，你朝我凶什么凶，有本事你也去当领导呀？老王气得当场就要掀桌子。

苏强赶紧过来对服务员说：去，赶紧去给老王拿盒牛奶！

第二天，大家看到小食堂的门已上锁，苏强和员工一起在大食堂的桌子上边吃边唠嗑，笑容里透着真诚。最亮眼的是，每个人面前都配了牛奶。苏强高声说道：弟兄们，只要我苏强有奶喝，就少不了你们！有奶，大家一起喝！

谁曾想，一年后的苏强被人检举揭发，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据说，他有套带地下车库的房子不住人，也没别的家具，只陈设了一个又一个整齐划一的冰柜，冰柜里琳琅满目的酸奶、生鲜奶、纯牛奶、液体奶、固体奶、奶酪、奶粉，国产奶、进口奶，让办案人员眼花缭乱。

苏强的牛奶事件成了各单位“以案促改”的典型案例。苏强在视频里流泪忏悔：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过节才有牛奶喝，我看到隔壁小钱家三天两头喝牛奶特羡慕。那时就暗暗发誓：长大后我要努力奋斗，实现牛奶自由。我知道仕途来之不易，一开始也倍加珍惜，拒绝了很多诱惑。老板们知道我没别的兴趣爱好，就好这一口奶，变着法子给我送，有的还在牛奶盒里放两个厚厚的信封。

其实，我哪喝得了那么多！全家人一辈子也喝不完！我把牛奶当做收藏品，工作累了，就跑去看这一屋子的牛奶，每次看完心里就生出莫名的满足感和优越感。

都是牛奶惹的祸呀！

亲爱的，你先

每天上班前，第一个出门的永远是大明，在后面拖拖拉拉的是小艾。大明出门前，小艾没羞没臊地把嘴张成“O”字型凑上来对大明说：亲一个。再把身子靠过去说：抱一个。大明偶尔也会配合着小艾，心情不好时就一把推开小艾说，去去去。

这个小艾呀，老是磨磨唧唧的，就没见她比自己先出门过。女人真是一个奇怪的物种，每天花心思折腾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样，似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家里有两台车，各自上班的代步工具。只有周末，不管去哪多半是小艾开车。大明偶尔想当回司机，小艾不让，傲娇地说就喜欢当专职司机，只属于大明一个人的专职司机。每次下车，小艾也总是让大明先下。她说，亲爱的，你先。

大明摇摇头：这个小艾不知道怎么想的，出个门让我先，下个车也让我先。大明永远不懂小艾，就好像白天永远不懂夜的黑。

每天睡前，大明要睡了，小艾却还躺在床上看小说。恍惚间，听到小艾哎呦了一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胸口疼。有几次，大明想和小艾亲热一下，小艾却下意识地推开他，不让他进一步动作，有时还背过身子轻轻地说了一句：不舒服。大明也没所谓，老夫老妻了。大明打个哈欠对小艾说，别看书了，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小艾说，好的，亲爱的，你先。

大明想，小艾言情剧看多了，越来越矫情，好在无伤大雅。他看破，却不说破。

时间一长，大明也就习惯了先吃饭、先睡觉、先上车、先上班，享受着“男士优先”的特权。

周六晚，小两口下馆子、逛商场、看电影，开启一条龙的娱乐休闲模式。车子停在商场地下停车场。返程时才发现一时大意，前面忘了关车窗。

大明和小艾摇头叹气作罢，毕竟谁都有马大哈的时候，人生苦短，总不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儿影响心情。

看着大明上了副驾驶座，小艾才上车。都说男人逛街是受罪，果然，大明一上车就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对小艾说，累死了，我睡一会儿，你慢点开呀。

房子在城郊，每次回家都要路过一条人迹罕至的林荫小道。路灯坏了好几天一直没人管，使得这条路在夜晚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如果只有小艾一个人，她半夜开车还是有点紧张，幸亏有大明在身边。小艾望了一眼大明，这是有多累呀，还发出了呼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颠簸一下后，小艾大声喊着大明的名字。大明揉了揉眼睛问：到家了？

小艾忍着哭腔生气地说，我一个人开车，你倒好，睡着了，也不陪我说说话。大明不知小艾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上车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飙了呢？果真是女人的心天上的云，说变就变呀。大明讨好地说，小艾，我错了，有事咱们回家再说，好吗？小艾说，刚才在商场，你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女孩看，当我是空气吗？大明还想解释什么，小艾却不给他机会了，一个急刹车，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要大明下车。大明觉得小艾简直就是吃错了药，像个疯婆子，一股无名火蹭蹭蹭地往上冒。下车就下车，有什么了不起！

大明气鼓鼓地下车走了。

小艾看着大明渐行渐远，泪水夺眶而出。

拦了辆的士回到家的大明气也消了大半。等了半个小时没有等到小艾，心慌意乱的大明在家里坐立不安，他的心跳得很快，怕是老毛病又犯了。大明有家族遗传性心脏病，情绪一波动就容易犯病。他赶紧去床头柜找速效救心丸。

床头柜抽屉里一个粉色壳子带锁的笔记本出现在了大明眼前。可能是小艾出门前忘了上锁，笔记本是打开的，里面还有一张病历卡，显示小艾是乳腺癌晚期。日记里记录着自己病情的变化，以及对大明、对人生的不舍。大明读到一段话：“大明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每天睁开眼看到大明还在身边，我就觉得特别踏实，每天看到他先出门、先下车、先到家，我就觉得特别安心。”

回想起小艾睡前的一声声哎呦，每次一碰她身体，就被条件反射般推开，自己居然粗心到不以为然。大明懊悔得直捶自己脑袋、泪如泉涌。

这个傻女人呀，自己有病瞒着，以为装着没事人一样就能让病魔忘记你吗？每次那一句“亲爱的，你先”说出来时，心里一定很痛吧？

大明越想越不对劲，小艾这么爱自己，性格那么好，今晚却突然大动肝火。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小艾的手机，却提示用户已关机。

六神无主的大明报了警。

医院的病床上。苏醒过来的小艾诉说着当时的情况：大明在车上打鼾时，小艾的腰部被一个硬的东西抵住了，一摸，居然是一把刀。她惊恐地一回头就看见了一个蒙面男子，只露出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小艾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大明，轻声对歹徒说，让我老公先下车，其他好商量。

大明刮了一下小艾的鼻子说：傻老婆，下次可别这样了，我是男人，有什么事我要冲在前头呀。小艾说，大明，你若知道当时的情况，按你的脾气一定会和歹徒殊死搏斗，这不是害了你吗？我只能想办法让你自己先主动下车了。

小艾在心里轻声说道：亲爱的，你先！

关键一票

组织生活会走完所有流程，所有的民主测评表汇总上交。

散会后，陈平整理党员民主测评表。根据“优秀的比例不超过支部正式党员的三分之一”的要求，单位十名党员可以评三人为“优秀”。陈平粗略看了一下，支部书记刘秋安的名字后面是整齐划一的“优秀”。普通党员里，刘伟的“优秀”也已成定局。目前就是陈平和罗利“优秀”票数相等。

陈平数了数测评表，发现少了一张，那一票将成为决定陈平和罗利谁为“优秀”的关键一票。

会是谁没有交表呢？陈平的脑子里放电影似的回放了一遍当时的情景，看到老刘似乎露出了一个复杂表情的笑容，接着是一声叹息，抬起的笔没来得及落地就放下了。那么应该就是老刘没有填写。

陈平想，也许不必那么认真，这个测评只是打勾，既然老刘不想打这个勾，那么自己就来帮他打。他拿出一张空白的民主评测表正要下意识地会给自己的“优秀”那一栏打勾，念头一闪，又停下来。

这可是关键一票，这对“竞争对手”罗利不公平。既然是民主测评，还是把这个决定权交给老刘。一来可以检验自己的群众基础，二来也体现真正的民主。陈平琢磨着老刘应该会投自己一票。老刘不会用小程序，陈平每个月都很耐心地帮他代缴党费。好事做一次容易，难得的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有，老刘生病住院那次，也是自己代表组织去医院探望。还有，上级单位要报送一个劳模，陈平征得领导同意也推荐了老刘。绝对是一个又一个人情，老刘应该心里有数。

陈平打电话给老刘确认。老刘说，是的，我忘填了。

陈平说，你抽空过来填一下，还是委托谁帮忙填写？陈平下意识地期待老刘说一句，你帮我填一下算了。没想到老刘在电话里有点不耐烦地说，小陈呀，我觉得谁谁谁都称职，谁谁谁都好。陈平心里说，这说了跟没说似的。他冷静地解释，优秀的名额是有比例的。老刘说，那我明天过来填写一下吧。

老刘来时，陈平正好出去办事了。老刘电话里说，我来了，你不在。我家里还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老是往外面跑。陈平说，不好意思，我出来有点事，半个小时后回来，你要么等我，要么明天再来？只听老刘一声叹息，小陈呀，你还是太年轻了点。陈平听了有点不悦，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如果不较真，给自个儿投上一票“优秀”，就可以稳操胜券，啥事都不用想了。

老刘说，这样吧，我让罗利代填一下。陈平说了声好。听老刘这么一说，陈平的心拔凉拔凉的。这个老刘，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这个屁大的事儿也要托付给罗利，自己才是党建专干呀！即使要委托人填表，难道不也应该是委托他陈平吗？

老刘为什么宁愿让罗利填表也不让他填表？陈平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年到头工作上任劳任怨，有一次为了完成一项紧急工作，硬是在办公室睡了一个星期沙发，肩颈痛了半个月。对退休同志也是客气有加、有情有义。到底还有哪方面没做好？性格有缺陷？人品有问题？工作上有漏洞？陈平摇了摇头，老同志长期不在单位，根本就不了解情况，要他们来参与民主投票其实是不科学的。哪天逮个机会和领导建议一下，把两位退休党员的组织关系转到社区，就让他们的关键一票在社区发挥伟大、光荣、正确的作用吧！

正胡思乱想之际，罗利把一张折叠的红纸放到陈平桌上说，这是老刘的票，上午忘交了。陈平假装不经意地哦了一声，盯着电脑头也不抬地说，放这儿吧。

罗利走后，陈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深吸一口气后，陈平郑重地摊开了对折的票。怎么回事？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陈平的“优秀”那一栏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勾”，罗利的“勾”在“合格”那一栏。

陈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这“关键一票”。

段淑芳，中国作协会员，已出版两部小小说集，现供职于湖南省株洲市渌口区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