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微情
文/路军
一
小野菊花的生命力令人窒息。
坚硬的水泥路面扼杀了泥土的呼吸,时光的刻刀慢慢雕刻,雨点微不足道的重量一次次落下,溅起泪花,冰寒冷雪的侵袭,行人凌乱踩踏的摩擦,以外而来的石块的撞击,水泥内部的喧嚣和争吵、膨胀和微缩,为一条裂缝的渐渐清晰提供了种种假设。
深秋,野菊花的微小种子随风飘落,只有食不果腹的小鸟会留意它们隐匿的存在,苍凉忧郁地被吞入肚子,成就了小鸟摇头晃脑的小欢喜。这些种子极少不被小鸟消化,少数的幸运者随着小鸟的粪便落入缝隙的泥土,落入瀑河两岸的山岭、草丛,这似乎不止万分之一,可能远比这些数字还要卑微的存在。还有一些没有被小鸟啄走,一阵风袭来,巷子夸张地吼了几声,一些种子很好地抓住了风的翅膀,随即一跃,落入水泥、砖与砖、石头与石头等的缝隙里,冬眠,静悄悄等待机会的来临。
这样想来,一株株的野菊花能够冒出来,真是一个奇迹,令人窒息的神奇。
像菊花一样绽放笑脸的草木不少,大者如向日葵,它的笑容在冀北属于秋天。它不着急,慢慢长,直到骄傲时才低下头。
小菊花呢?我所见到的巷子里的小菊花差不多都选择了裂缝作为生存的所在,甚至有几棵长在离地面几尺高的砖缝里。种子长了一双翅膀吗?风卷起来的一瞬间的神奇飞跃,成就了一株微小草木花开的沉重与神奇。
哪一条巷子角落里的小野菊花都低矮,显得卑微。有谁会停在它的面前,蹲下,倾听它的低语,感受那份执着生命表达的韧劲。几枚绽开笑脸的金色小花盘,向着蓝天表达自由的目光。
它们一旦冒出来,拼命向上,茎,力求挺直,叶子蒙了风尘,也托举那面小小的金色圆盘,一直托举至秋天熟了种子、叶子枯干,也托举着,直到一阵风卷过尘土,折断了翅膀。贴近坚硬的水泥地,憧憬明年春天的故事。
有一天,我发现我常常穿过的那条巷子墙脚水泥缝隙里的几株小野菊消失了,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啃食掉了,还是主人嫌几株草碍事而一伸手扯掉了,内心不悦。一株草的重量在有些人的眼里太渺小,不值一提,甚至将锄杂草作为“能事”,作为指标性任务,一株草常常与芜杂散乱等等词汇相系,一株草需承受住这样的随意戕害吗?
裂缝中的小野菊,可怜的小野菊。就在我快要忘掉这不快的时候,一天早晨,我偶然低头一瞥,竟看见一株草重新从那个裂缝冒出来,前几天的一场雨救了急,那是另外几株小野菊。
草木的接力,是生命的延续和信念的传承。
一株小野菊,哪是“小”字了得的?
二
我很愿意再一次看到那张已经从手机图库消失了三年时光的照片。
照片简单得只容纳了两种草木,草本的是一株含苞待放的秋英花,晨露晶莹闪亮,剔透的花瓣娇嫩秀气,小家碧玉一般楚楚动人,内敛含蓄,不事张扬,像极了一位手执玉扇、静静立在一角的古雅标致闲情的女子。书卷气息氤氲飘散。即使看画的人也忍不住浮想联翩,心旌摇曳,敬慕的情愫宛如清凉的月光一样柔和,那一幕仿佛穿越了千年时空。美轮美奂的风情正在长天郊外一一演绎佳子才人生动的一幕。
秋英花的身边站立着一株高大健壮的白桦树,照片内只放大了银装素裹一样的树干一段,宛如驰骋疆场归来、矗立莽莽狂野回味不久前刚刚经历过的一场刀戈争锋、惨烈激荡的搏斗。庄严肃穆,豪放勇武,英气飒飒。难得片刻的安闲。
秋英依偎在木本植物白桦树的一角,背影的虚空模糊冲淡了时光的背影,柔弱和粗粝、娇小与伟岸,一幅天造地设的杰作。我庆幸发现了这一幕活生生的灵魂对话,在没有人影的荒野,还能见到表情丰富的温暖一幕。夜里悄悄落下的一层霜还没有从贴地皮蔓生的杂草头顶融化,这枚秋英得益于一直向上的勇气,与翻越山岭奔跑无羁的晨光遭遇,微小的霜花湿润了双眼,融成了一粒粒冷光闪烁的圆润珠子,匍匐在花瓣的掌心里,静谧地享受阳光的柔和。
微微聚焦后的光影魔术手一样放大草木的丰富表情,也映现出一个早晨行走于十月中旬野外旅者的内心软弱与多情。人非草木,却常常在冰霜中败下阵来。草木没有选择,只有面对,哪怕一分钟的瞬间绽放,几秒的婷婷而立,也不会错过高昂的头颅。
这样的生命课堂就在无边旷野,俯下身子,仔细识见一株株草木,倾听它们内心的蓬勃坚忍,找到生命应有的姿态。
这张照片,带给我意外的收获与感动,每当打开电脑画面,出现秋英花和桦树干,则像看一则饶有趣味的寓言。
那株秋英现在还在不在?年年寒霜年年春,秋英还在回想西风,渐喜秋英弄霜蕊。
宋人黄敏求写的一首诗颇满意,录之:
“莫道秋容冷淡加,秋英风露胜春葩。拒霜岩桂休相逊,占得开时各自花。”
三
一朋友送一袋白蘑菇,肥硕、弯拱,比菜店见到的蘑菇腰围胖一圈,在安静地等待烹调者的命运抉择。
我见时间尚早,洗净再说。蘑菇本身吸水,湿漉漉的目光透明。放在菜案,执刀切成差不多宛如豆腐片一样厚度的蘑菇片。可见内里的纹路。
故乡被誉为中国菌乡,不少山上多植油松,树林蔓草地铺展。夏日雨水频至,则各种蘑菇很快冒出来。最近几年回故乡,偶去南山松树林看草木,见松树粗者好似大海碗。风萧萧,松林宛如涛声吼,林下蔓草垂肃不得。风撩开草的空隙,从小练就的目光依旧保持一些犀利,发觉半隐于草下的各式各样的松蘑。稚嫩者,刚刚冒出来,长了好些日子的开散,如撑起的油纸伞。
秋天,来一场透雨后,早晨,秋凉如寒,正午阳光曝晒,不久,肉蘑上场了,它是蘑菇家族中的大牌,雨稀少则不至,松树林土壤太贫瘠也不行,蔓草稀薄也难说。
自然精华皆可遇不可求,顺其自然为正道,肉蘑实为一地生态好坏的晴雨表。
这样的蘑菇食用时常搭配小鸡炖,或肉炒,未见切成细丝状来炒食的。
我今天烹调的白蘑菇乃人工培植。孢子进化的速度与良种改造的速度相比,似乎不值一提。山野里生长的食用菌,蘑菇棚里几乎亳不例外可以复制、栽培,如滑子菇、金针菇、香菇。菌棒上冒出一枚枚宛如登山客一样的蘑菇。且硕大的硕大,娇小的娇小。
只有一种蘑菇,我听说还不能人工栽培——马粪包,我们从小习惯的称谓。
马食草,粪成塌腰状。年少时,我是山野小子,东西南北瞎转悠,脚底下常有不经意踩到的马粪。如果刚刚落下不久,沾得脚底绿痕。落了许久干透了的,踩破了草粪包的脑壳。
作为一种野生蘑菇——马粪包,太稀少了。我整个少年时期,也仅仅见过一次,还不是我最先看见的。未见之前,只有一个想象中的轮廓,是孩子王小文站在山野秋风里告诉我们的。语句断断续续,卷走了一些关键词,我只留下“像奶一样的颜色”“炒肉可香了”等遗存。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描述得我们流口水。
我一次梦里见到了马粪包,大得像一座磨盘。只属于我一个人,在南山一个泉水边上,湿漉漉的外壳上落了数不清的水珠。我竟然不知道怎么抱它回家。待我伸出双手试图将其掀起时,马粪包却碎成了一团烟尘。我醒了,失望至极。
三月不知肉味的时候,炒一盘马粪包,有些遥远又感觉切近、真实,它藏在深山茂林里。
是一个伙伴的惊叹欢呼将我迷离的目光在失去方向感后,很快聚焦在一处高高的蔓草丛。蔓草周围幽暗,泉水岸畔,脚下湿乎乎的,一枚马粪模样的白蘑菇头箍在地上。看不见蘑菇腿,大约都扎到泥土里了。
后来的记忆丢失得太快,大约与我那一刻陷入无边的想象有关系。我都想了什么?是几个人平均分了那马粪包,回到家央求母亲炒一盘蘑菇炒肉,吃得满嘴香;还是只归孩子王独有?不公平,那是他发现的,自然属于他……这些想法一会儿忘乎所以,不知深浅,一会儿觉得不可能,那怎么办?油炒似乎也可以,混乱的思维,在一枚很少见的蘑菇面前现出原形。
当我从虚拟的世界回到马粪包时,竟然看不见他人影和马粪包了,仿佛一场不真切的梦,我慌忙去看马粪包那个地方,没有根,只有一堆踩破碎了如同马粪的粉末。
哦,我惊呆了。神奇化为乌有,只有草木才可以这样千变万化吧!
此后,我多次回乡去山里转,南山的油松林蘑菇散落期间,捡拾者很少。那条一直流淌在年少记忆中的溪水依旧流淌,穿行林间,却看不到泉水了!它们隐匿了踪影,我也未曾再看见马粪包。
一年里,降水多的时候,我都在城里,即使马粪包冒出来,我也见不到。遗憾吗?据说,现在山上的马粪包比过去多了很多,肉蘑当肉,稀有的马粪包炒肉等等已然成为过去。
只是,我不会再踩到马粪了,我的村庄一匹马都没有了。
四
石墙角落里两枚“小棒槌”尾部相对,胖嘟嘟的,肌肤上还透着星星一样的斑点。“老鸹瓢”,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了这个沉寂许久的名字。
它的名字怎么这么多:天将壳、萝摩荚、天浆壳、赖瓜瓢、羊角、麻雀棺材、剌猬瓜、野羊角、和尚瓢、初风瓢、哈喇瓢……想一想童年记忆,除了老鸹瓢,还有其他什么名字,我却忘记了,我将这些名字一一念给一同事听,他徜徉于回忆的眼神一动不动,心里翻卷着记忆的浪花,直到听见“羊角”后,他嗯了一声,说:“像,像羊角”。当说到“麻雀棺材”,他猜测道:“老鸹瓢有毒?麻雀吃了就死掉了?”逗得我们哈哈一笑。人到中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并未枯竭。很多想象力无疑是喜欢行走自然,山间草木赋予的。
我又问了身边几个同事,为何起这样一个名字,这一回,只见摇头,不见回音了。
关于草木,我喜欢刨根问底,便去百科上查找,原来老鸹瓢可以“化痰止咳”,是一种草药,还不至于麻雀吃了就丢命。何况,年少时的我们,见了老鸹瓢,格外亲近,那饱满的肚子,好看的花纹,便摘下来,一口咬下去,酸味中弥漫一种甜,直到心里。
后来在网络上看见一张秋熟时张嘴开裂的老鸹瓢图,才恍然大悟,原来,成熟后的老鸹瓢壳里,一束束白色的绒毛团簇宛如小麻雀,便取名“麻雀棺材”了。
至于“懒瓜瓢”与“老鸹瓢”因相似,方言的差异或许为主因吧?
天晚,我将拍摄的老鸹瓢照片发至微信圈,一文友询问“这时候还有老鸹瓢吗”?我回应:“是在单位北墙上攀爬的藤萝间发现的。”文友说,天寒了,一般这时候,老鸹瓢都不见影了。
“老鸹”是一个俗名,故乡人称呼“乌鸦”。儿时,去山里玩,藤蔓丛中,第一眼看见它那样子像老鸹的脑壳,才这么称呼吧?
第二天,去墙根溜达,那两个老鸹瓢模样依旧,我想摘下来,还是不忍心,一同事说,南墙那边,长着很多呢!
每年,我并未见,今年雨水多,那些零落四方的种子抓住了机遇。前一阵子,在行走的路上,见到不少洁白的葫芦花,这得感谢雨,她是老鸹瓢等等生命的天使。
时隔半年,我又见到了老鸹瓢,在瀑河北岸的一处挨近河水的草丛中。像海鱼,像贝壳,像风铃。水边生的老鸹瓢,历经冷霜的深秋和雪花飘飘的冬天,依然挂在树上,好像一道草木精神成长的谜语,等待有心人的解读。
我愿意做那个有心人,不会视而不见,反而内心大喜,仿佛上天赐予的礼物,在我无迹可寻并思路断裂的时刻,重新衔接起关于一枚枚老鸹瓢从深秋走向来年初夏的人生轨迹。
身边的瀑河,是老鸹瓢的母亲河,长得肆意而自由。
我听到了它在柔和温馨的风中的低语,是留恋冬天的,是憧憬身边一株株新的叶子冒出,茎子沿着前辈的生长轨迹继续攀登,到达高处,开花结果,然后 成熟凋零,将一枚枚枯干的外壳精雕成一枚海鱼的背影,依旧溯游而上,不肯停息。
像一枚摇动岁月更迭的风铃,一声声的轻语呢喃也是生命的永恒歌唱,令人内心生出无尽的慨叹。
我情愿相信,今天邂逅老鸹瓢是上天赐予我的珍贵礼物。我选取了两枚连缀在一起的外壳装进包里,我要将其置于书桌上。
五
一抬头,见一枝枝金色的花瓣悬在水泥平顶屋子的前檐子一角,孤傲、纯净。
小巷子很难见到泥土地了,所见之处不是水泥铺地,就是水泥砖首尾衔接的地面。我只有一次经过某一家门前,大门敞开,瞥见院子还有几片菜畦,小白菜不甚高,伏地聚绿,久久难忘。再也没有见过巷子人家院里还有泥土地的直白,很多门上铁锁生锈,门上写出租的粉笔电话号满漶不清,主人的面目了了勾画,也不可看见。
还有一些人家门前摆了啤酒箱,泡沫箱等,堆积泥土,栽种小辣椒、茄子、芹菜、生菜、小葱等等家常菜。却没有留意过倭瓜秧子。
今日一见,我会心一笑。凝视犹如小喇叭一样的花瓣,看那无拘无束向上、向外匍匐的绿色英姿,想到它们从何处生长。
倭瓜果实很大。旧年在故乡,满眼泥土地。我的母亲习惯在梯田挨近石头墙的田垄撒一些倭瓜种子,“牵丝引蔓,野外无人管。”任它们随便攀爬。有的不甘寂寞,沿着玉米秧一点点卷到了玉米穗上,小倭瓜悬在玉米秧腰间,瓜一大,玉米秧折断了,瓜落地,久了,与大多数倭瓜秧贴地行走结出的瓜也没啥区别。
如今,看来倭瓜也是喜欢向上的植物吧?
或许,这家水泥平顶的园子内,还有泥土地的存活,还有喜欢栽种倭瓜等蔬菜瓜果的,于是,善于攀缘的倭瓜找到了院子里的靠近墙脚的一棵树,或者几棵玉米。如果没有,那贴着砖墙找到缝隙,也一点点艰难地攀到水泥顶子上。平地如履也不懈怠,五六米的距离,一丝一毫地踩在脚下。花开了,开在高处,目视太阳,开在悬空的巷子上。已九月初,深秋大约十月末,花落,长果子,想成熟,已不及。
倭瓜秧已迈过了坚硬的水泥顶,无所依傍后悬空飘逸。丝丝蔓蔓的舒展肆意,即使水墨丹青画师也望尘莫及。有的宛如草书,“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有的或如丝,或如发,“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那是诗人们的想象,哪里比得上自然的天真可爱。
故乡人称之的“倭瓜”,实为一种南瓜北移后以讹传讹后的俗名。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记录了一笔:“南瓜种出南番,转入闽浙,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南瓜从中美洲的墨西哥来到中国广东,一路北上,来到塞外,适应这里的土壤气候。多年后,南瓜已经本地化。成了倭瓜。
我年少时,家中种植很多倭瓜。有一年,一辆马车装满了大大小小、圆鼓溜丢的倭瓜,母亲登梯把它们晾晒到东、西厢房顶子上。入冬前,搬到西屋储藏。冬日里,大铁锅倭瓜炖土豆,细面细面的,香香的。
想着,想着,一抬头,见巷子口一架倭瓜秧盘绕到了空中横越的电线上了,金黄的花儿站得更高。它是沿着身旁的水泥电线杆攀上,登高直指,傲世群芳。
我眼前浮现一部电影的画面,当人烟稀少的时候,钢筋水泥城堡的丛林中,草木疯长,用不了多久,钢筋水泥坍塌了,草木成为主宰。
倭瓜秧,一样有强大的生物基因。敬畏之,是正途。
路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福建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散文百家》《当代人》《延河》《青海湖》《青年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140多万字,著有散文集《一树阳光》《疏雨桐花开》。作品获《人民文学》美丽中国征文奖等荣誉。一些作品被选为北京等地中、高考试题,入选教育部统编版中小学语文教材主题阅读《语文素养核心读本》等多部图书。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路军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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