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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谢志棋:竹笛记(短篇小说)
2024-10-24 10:06:25 字号:

湘江文艺丨谢志棋:竹笛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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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笛记(短篇小说)

文/谢志棋

收拾遗物的时候,大家每翻找一样便说一个故事,作下酒状,脸愈来愈红。屋外火烧得正燃,时而毕剥毕剥地响,估摸着有竹子投进去。活干到过半,叔叔起身推开门,低声说有吹笛声。所有人像是萝卜听到时令从泥土地里生拔出来,带着些惊疑打量,硬生生高上一节。我那时候才知道,爷爷真正走了,比预想的要更早,把我们的心打得更加七零八落,随南风沉进门头的一口大塘里,再和月亮一样捞不上来。

爷爷生前是最喜欢笛子的,常常带我去老家附近的竹林寻找合适的竹子。等太阳爬到山头,他挎上柴刀,寒光在我的脸上来回闪耀,身子倒不算过于硬朗,如刚出水的大虾般半弓着。孩子玩闹心重,不管竹子还是树,碰见总胡乱砍一通。爷爷便用眼睛瞪我,喉结似弹珠落地跳个不停,“别生孽,什么都是有生命的。”说话泥土气息很重。我谈不上理解,极为害怕严肃的事情,只能埋头赶路,远远跑开,又时不时找找爷爷的位置。

“别跑远啦!就选定这根,这是块好料子。”爷爷站在一根竹子面前,上下反复打量。

“您老不是说它们都有生命,那我一根都不舍得砍下来。”我扫了一眼,竹子和竹子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个青,那个黄,这个长,那个短,这个竹节多,那个竹节少,便又努力鼓起胸膛,有些不服气,“是我就用大石头做一根打不烂吹不破的好笛子!”

“每个东西不仅有性命,还有它们的归宿哩!”爷爷听了我的话也不恼,自顾自地抚着竹子,手上的茧蠕动起来。

“那它们的归宿是谁能知道的嘞?”我看了看竹子,想不明白,又盯着爷爷,“咱们人是人的裁判,还能做它们的主不成!”

“宝贝孙儿觉悟可比爷爷这个老头子高多了,说的话有道理着呢,我们怎么能给谁做主。这个世界谁也说不准,该怎么样就会是怎么样,老天确定下来的东西那就板上钉钉!”

“既然你说谁也不能给谁做主,那你这样乱砍一通,岂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又算是给它们做青天大老爷咯!”

爷爷的话温度高得吓人,太阳连带我的脸都红上几个度。生命是平等有意义的。我背过身去,像棵树一动不动,在一堵墙面前为错误寻找些惩处。爷爷伸手摸摸我的脑袋,示意不要放在心上。我连忙做个鬼脸,又开始嘻嘻笑起来。我极会转移一些不利我的情绪,因此我知道很多人所不能知道的事情,比如一个乡下孩子需要忍受多少次的孤独和卑懦,又比如竹子最好是三到五年的,竹皮青里透黄,甚至带些微红,摸起来温润似玉。我一直觉得爷爷和村里其他人不同,至少在对待生灵上,他不急于做收割,总是慢慢地弯下腰,用手摸住关节处,慢慢地砍击,使竹子与柴刀相互贴合,既不伤其根部,也不伤人身子,而声音清脆入耳,像春天泉水落下砸在石头上,连成一块。鹭鸶在另外的竹枝盯梢,我蹲在地上看。

笛声在哪里?远处的天空同磨盘般缓缓动弹,直叫人心里发怵。我们都走出门,看着火焰让周遭通通亮堂起来,又仿佛在漆黑的空气中不断抬升,一时间没有再说。我的脑海里开始思考笛声的形状。爷爷将笛子横在身前,眼睛退至初生的时候,手指时而压住气孔,时而又放开,灵活似山野矫健的猿猴,调子从低爬到高,顺畅无比。

“都莫神神叨叨的,他老人家少受些痛苦,走得也算体面。好人下辈子都有福报!”伯娘一边说话,一边背过去抹眼泪。

爷爷是村里的老书记,极为公正,遇事也从不急眼,和谁都笑呵呵的,有好友打趣他是个老木头,至于为什么称呼木头,没有人去追问。我所能想到的是联排屋旁边山上一棵长了百年的树,黑黝黝似锅灰,两个人也环抱不住,树底部极空,不知道是野兽挖掘,还是自然消蚀,有个极能容人的大洞。我担忧倒塌,便到处询问,“老树还活着吗?”树的枝干有叶子生长,夜晚依旧能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喵”格外渗人。乡里乡亲和他相熟,常叫去吃饭喝酒,他也不空手,便带些自己烘制的腊鱼之类的。奶奶很少出门,有时埋怨起他尽做无用事,使地荒废了,他听了并不反驳,只是摸一圈脑袋咧开嘴笑,像是抓住一条条银丝线鱼,然后拿扁担挑着水桶,晃悠悠走去收拾菜地,顺口哼几句“放下这扦担把樵砍,挑起柴担下山林”。

乡下的夜晚尤其安静,偶尔稀稀拉拉有几颗星子闪,奇怪的是没有人见到月亮,只以为怕人躲在哪里。我不习惯与人交往密切,便进房间去。不久突然吵嚷起来,好像田蛙和知了也刚开始叫,母亲说看到一条蛇跑入下水道,伯伯闻言便提着锄头碾过来,粗声粗气说:“蛇在哪里?”作势要挥下去。不知谁问起是什么蛇,母亲惊惧未定,手指向水沟与下水道口连接处来回比划,语气肯定道,“应该是菜花蛇。”尽管蛇是夏天较为常见的动物,但毒蛇的传说贯穿了每个人的童年,要是不幸看到甚至说指到一条,便得立即将食指与食指相互戳住,请在旁的朋友顺着两者的缝隙用手砍上三下,最后自己吐出几泡口水才算完事。父亲心大,随意摆摆手,“一条菜花蛇没啥事,咬不死人,大不了让它吃几个蛋去。”母亲急忙拍了拍他的背,示意别胡说八道。

伯娘实际是个迷信的人,家里供着观世音菩萨,但她没有承认,凉拖哒哒地跑过来,话语在空气中颤颤巍巍,“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吗?”好像有一粒石头投入水中,成为横亘在大家心头的问题。死一般的寂静。母亲也说起自己家乡那边的确有如此的说法,却从来没有亲眼证实。

这种玄乎的事情我说不上感觉,也难以料想到,便独自低着头,坐在凳子上玩手机。凳子是爷爷做的,两个树墩和块长板被码钉固定住,承载了十多年的重量。母亲把一个叠成方块的纸包递到我的手上,嘴角嗫嚅着,但没有传出声音。我低下头,直直地看着,昏黄的灯光像是融化了,一大把一大把泄在里面,稍稍用力,只觉得极硬,类似牛皮纸的材质。我花了很久的功夫才勉强打开,眼睛似乎有些失焦,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见。

“张贤齐!”

母亲在侧面看见纸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夹着些惊诧,轮到后面的电话却止住,只是让收好,以后做个念想。我看着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像是心口突然受到锤击,整个人往下掉。爷爷对我有很多的期待,走好远为我上户口,临近名字一栏,有所感应般写下,意思是“见贤思齐焉”。愈来愈远,我的电话响过许多次,“贤齐,你多久放假呀?放假就来爷爷这里耍噻!”“贤齐,一个人在学校要注意吃饭,管好身体。”我总是回答有空就去,让他们也注意身体,但又贪玩,很少走远路,车辆的摇晃和气味让人极其厌恶,甚至说呕吐。好多东西从脑海里涌出来,曾在骨头上雕刻过的。

我问母亲有听见笛声吗,她说没有。我说一定有,只需向记忆更深处寻,肯定能够找到。我们要真正找到。

(节选自2024年第4期《湘江文艺》谢志棋的短篇小说《竹笛记》)

谢志棋,2001年生,湖南衡阳人,鲁迅文学院湖南专题文学(小说)研修班学员,现为吉首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作品见于《湖南文学》《诗歌月刊》《散文百家》《创作》。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谢志棋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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