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困而知之”是“田园宰相”王憨山常用的一方印，是他勉励自己在面对困境和挫折时，通过反思和领悟来获取知识和智慧的方式。正在湖南美术馆展出的“‘困而知之’——纪念王憨山诞辰100周年特展”，集中展出了王憨山生前创作的150余件美术精品和艺术文献，全面梳理、展示了画家的艺术历程和艺术风格。红网文艺同期推出系列名家评论，向老一辈艺术家致敬。

王憨山作品，《已卜余年见太平》。

“母题”来源于你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情

文丨钱绍武

1991年8月15日晚，王憨山先生一行三人拜会了钱绍武教授，受到了钱教授热情的接待。钱教授对王先生的画甚为赞赏，并向来宾畅谈了他的艺术观，还展示了他的部分绘画、书法作品及艺术日记。会见从8时至12时，宾主才尽兴而散。下面是钱教授畅谈艺术的谈话简录。

不要专画什么（有人曾主张王憨山专画鸡），问题在于创造性。齐白石的世界观已经超出封建阶级范畴，有民主主义思想，能容纳民间的东西。他别开生面，画了枯棕、玉米、柴扒、算盘等等，过去文人画是没有涉及的。他画一群鸭子，有些头在水下，尾在水上，各不相同，充满天趣。

现在谈艺术创作，常用一个从外国翻译过来的新名词——“母题”（motive）。就是我们常说的“契机”，我也叫它为“点子”。但这种“点子”的基础，却是艺术家在生活中的激情。生活与艺术，是水石相激的浪花。艺术来源于激动。动情，才是艺术家创造之源。生活中的动情之处，都是偶然的，没有计划的。周总理讲艺术创作，是“长期积累、偶然得之”。激动是艺术的根本，而艺术是全部修养的结果。

你（王憨山）的那几幅鱼图，像《细数游鱼过半百》《稻熟江村忆鱼肥》，有一种新的审美。整个大气磅礴，挥洒自如。你是大器晚成，这次你是不会空手回去的。

这归根于创新——“母题”的新。“母题”可浅显地解释为“创作的契机”。是最早的艺术胚胎，是核心，是感动艺术家的情结所在。假如没有找到独创的“母题”，下面不必去干了。

多少音乐家写过了《命运交响曲》，为什么贝多芬的最打动人？就在于他找到了“命运的敲门声”这个“点子”作为整个作品的基调。

罗丹的雕塑《地狱之门》为什么成功？就在于他想出了地狱之门这个好“点子”。

有一首民歌：“天上没有玉皇，水里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一句“我来了”，把人民群众的豪情充分表现出来了。“我来了”是这道民歌的点睛之笔。上面的几句都是为它作垫铺的。这是诗的基本核心。绘画也有基本核心。

坦率地说，我对你不满意的地方，是齐白石的东西还多了点。

前不久，雕刻家、国画家刘小岑先生作了一幅画，题目叫《死不了》。画面粗笔画一破脸盆，里面栽种了一种植物，北方人就叫它“死不了”。不浇水它也不死，一浇水它就能开出一些艳丽的小花。我看它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形象。你重视也罢，不重视也罢，就是死不了。它能尽自己的一点能力，装点这个世界。有人说这画是新一代的文人画。它好就好在意境好。文人画往往借画抒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关键立意要新。

曼生说：“凡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乃见天趣。”康有为说：“多看少写是名家。”为什么呢？防“油”。有些人往往一熟练就不用心。创作的新点子与诚挚比什么都重要。“不必十分到家”就是要防“油”，齐白石的“似与不似之间”，道理并未说透，用意与上面是一样的。大手笔真正关键在于创造。新人新意新笔墨。新的东西没有成法。这与“文无定法”道理是一样的。

我是搞雕塑的。教学生素描不主张看一笔画一笔。心里没有整体形象的把握，没有对整体形象的理解，那是机械的照相。

我还让学生记艺术日记，回忆每天最感兴趣的东西。我在北戴河休养，一天出外散步，看见一个虫子翻在路上。心想它大概脚短了点，番不过来吧？便踢了一脚，虫子翻过来了，却并不爬走，我想也许我踢重了，把它踢死了？仔细一看，原来它在装死。看来，违反了常规的好心是无用的。我也就把我那天的发现，记在我的艺术日记里。

绘画的具体技法，越多越好。学时一大遍，用时一根线（盖叫天语）。鲁迅先生主张“拿来主义”，我们要放出眼光去拿。学根本的原则，具体方法都只能参考，超过一步就死在里面。

不能玩弄技巧，要有独到的新发现。画是你对世界的解说。

“扬州八怪”之首金农，他发现春风是乱的，画春天的柳枝四向乱飞。画上的题诗“风柳风蒲绿涨天”，意境多绝！由于这一“感动之点”，他一连画了多幅春柳图。构图多变，而艺术的核心（感动的核心）只是一个，这种“感动之点”就是艺术家获得新鲜“契机”的基础，才是艺术家进行创作酝酿的素材。

黑格尔说：“善于把他的情感变成艺术”。我认为，要把艺术技巧全部化为感情。这需要才能，情感是本质，方法是根本需要产生的。当然，方法（也就是艺术形式）的诞生，也不是毫不费力就会产生的，方法的掌握是一个长期积累、不断探索的结果。

“母题”来源于你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情。

塞尚说：“艺术的任务不是抄袭自然，而是解释自然。”我理解仅仅反映某种存在是不行的，那样毫无艺术可言。

我们搞速写是记录闪现的“点子”。只有你的激动之点，然后加以酝酿，这才是素材。

谈话结束后，钱教授为王憨山先生泼墨挥毫，题词相赠：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记录者附言：此记录已邮寄钱绍武教授，并得到他的校对认可。钱教授回信的全文如下：“剑宇同志：没想到您对我的漫谈如此重要。既然打印散发，只得再校对一遍。今即寄上，望能按此略加修改为妥（本人一字未改——记录者注）。憨山先生乃是国宝，望能注意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