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谷雨到白露时节,我在靳江大屯营地段的一个小洄湾发现了十六种蜻蜓。人说靳江“九曲十八湾”,那都是说的大湾。其实在我经常光顾的花明楼到道林地段,至少有八十个这样的小洄湾。
其中九种蜻蜓(1),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大个子蜻蜓,停栖时翅膀摊平的那种,本地称为:“洋湎湎(mian 四声)”。另七种是豆娘(2),停栖时翅膀喜欢收拢在身体两侧,身子比一根才拔出土的草尖还要嫩十分。本地称:“细洋湎湎”。在我年少时,我父母告诉我,这是洋湎湎的孩子。当然,现在我搞清了,它们压根不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而是平起平坐的兄弟。打个浅显的比方,就是武松与武大郎的关系,都是武家的孩子。相比父母的颜值,洋湎湎的孩子一个个都长得外星人似的,每天潜伏在水底下的泥巴里抓小鱼小虫吃。
(图1:隼尾蟌)
我戴一顶迷彩帽,穿一件蓝底白花的迷彩防晒衣,端着相机望着河边一只发呆的翠鸟发呆。突然有一只蓝豆娘(学名隼尾蟌,图1蟌读cong,但凡物种名字里带一个“蟌”字的就是豆娘)停在我左手臂上。那只发呆的翠鸟发够了呆后迎面朝我飞来,我不该在最关键的时刻扭头去看蓝豆娘,把那只本想停在我帽子上的翠鸟吓得依哟一声,拐个弯跑了。然后,这只蓝豆娘就把翠鸟的错误进行到底,把我的左手臂当成一棵大树的枝条,栖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做起了白日梦。我得了这样意外的奖赏,只能丢了相机,小心地架着我的胳膊树枝,生怕惊扰到它的美梦。要知道,与我以往得到的任何一张奖状、一枚奖章相比,这枚“豆娘奖章”都要更有分量。事实上,它的重量最轻。最后,在我的胳膊快要散架的时候,我对着它的翅膀缓缓吹了一口长气,希望能鼓动它,结果它的翅膀像磁铁吸附了一样,一动不动。我又鼓起勇气,对着它的耳畔吹了一连串风,这一串耳边风倒还起了作用,它飞起来了,围着我的头顶转一圈后,又相中了我的相机。我一直等,等到太阳沉到河底,它还抱着我的相机不松手。它趴在相机的左上角,细长的身躯朝侧面平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相机设计的一个别出心裁的商标。我只好端着我的“豆娘牌相机”回家。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我的汗水比相机更有分量也更具诱惑:相机上面粘了我的汗水,汗水里有盐分。
谷雨时节河水尚有三分寒,蓝豆娘是最先出现在河面的蜻蜓。它们在水面盘旋,既不会兴起风,更不会鼓起浪。你看到它们这样默默地在水面溜达,在草丛里穿梭,其实,它们内心早已春潮狂涌。那哑铃似的蓝色脑袋,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思考着,要如何去勾引另一半。
很快,当一只雌蓝豆娘停在浅水区的某一根水草上时,另一只雄蓝豆娘冲上去,把尾巴勾在人家的脑袋上。如此,一个奇特的造型摆了出来。雌蓝豆娘佝着背把尾巴插在水里,再虔诚地低下头,所有的脚聚拢,轻抱水面。雄蓝豆娘用尾巴勾着雌豆娘的头,整个细长的身子往前匍匐,也用同样的姿势抱着水面。它们就这样在水面搭起了一座“双拱桥”。双拱桥的高度不时变化,而这个变化的趋势由雌蓝豆娘把握。那些去年夏秋季时长得一片繁茂的水草,蜷缩在水下,枯萎成一团团黑白灰绿的环状草堆,坑坑洼洼,俨然火星的表面。两只蓝豆娘腰身颤动,产下无数爱的小结晶,并小心隐藏在这个未知而充满诱惑力的星球上。很快,又有几十对蓝豆娘赶在落日之前勾搭到一起,俨然要在水面搞一场搭桥大赛似的。落日洒到水面,为这一片安静而繁忙的造桥现场镀上一层梦幻的红光。此情此景,惹得廖家巷子那两条狗,一直以来都喜欢在黄昏时分到河边来喝口水、散散步,顺便与河对岸的狗拉个家常或对骂几句的,那天黄昏,它们一声不吭站在河边,抬着脑袋看了那些蓝色的拱桥很久。所有部落之争与社交礼仪都迷失在那片红蓝光里。一直到天全黑,它们才摇着尾巴回家。
(图2褐斑异痣蟌)
当蝉在七月的太阳天一遍一遍地大喊热热热时,河边的大道也被晒得呼呼呼直冒烟。还有谁敢到路面上踩一脚呢,连路过的蚯蚓也晒成了一根干牙签。让人无比佩服的是,一对褐斑异痣蟌的感情却比天气还要火热。它们此刻正沿着大道一边飞一边“撒蜻粮”,也不怕细小的身子会晒成火柴棍。那个新郎官踩在新娘子的头上,全身笔挺,小脚握在前方,嘴巴不停地碎碎念,好像在对天发誓。而它的新娘子就脚爪抓地,亲吻脚下的热土。拜完天地,新郎官便牵着新娘的头沿着大道继续往前飞。最后,在蝉的祝福声里,它们飞到了河边的灌丛。新娘子把尾巴倒勾住新郎官的腹部,一对新人头脚倒立,面对面挽成了一个完美的爱心桃,就此完成一件“蜓生大事”。
对于靳江两岸数量众多的黄翅蜻来说,在水面搭桥或陆地上摆弄一颗爱心桃,那只能算是小屁孩的游戏。每当夜晚来临,它们便密密麻麻停歇在水边大柳树上,将轻薄的翅膀一片片摊开在柔软的枝条上,码成一摞摞色彩斑斓的“蜻蜓串”。
太阳是蜻蜓串的自动解码器。当阳光洒上柳条时,噗哧噗哧的翅膀撞击声与柳条噼里啪啦的甩打声糅合成一首奏鸣曲。不时有两只黄翅蜻搅到一块,或者两三只雄蜻对一只雌蜻同时发动攻势。它们从来不玩那种含情脉脉,羞羞答答的游戏。而是在感情面前争分夺秒,只争朝夕。飞着飞着,两只蜻蜓一见钟情,叭!空中杂技演员似的,尾巴搭上了,挽成一颗爱心桃。它们挽着爱心桃在蜻蜓队伍中游走,看得另一只单身的雄蜻怒气冲冲,在那个爱心桃周围横冲直撞。啪!爱心桃被它冲散了。世上真正相爱的,哪有一冲就散的,就算伴侣被冲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雄蜻在蜻蜓队伍里发狂寻找,一低头,它被冲散的另一半正停在一株荷叶上喘粗气咧。还等什么呢,翅膀一张扑下去,尾巴又缠住了伴侣的头。
(图3黄翅蜻集群停在柳树上歇息)
摆几个造型还不算什么,蜻蜓里还有会打拳的咧。
这天清晨我正在河边耍太极剑,一只豆娘脚下抓着一把细白花从我剑锋上颤颤巍巍飞过。咦?一只抱着白花的豆娘?我丢下宝剑,倒要看它手下抓的什么花。它停在一根水草上,很快又抱着那团白花往前飞,像一个白胡子爷爷拄着拐前行。它颤抖着身子停在又一根水草上,不再动了。我这才看清,它抱着的那是什么白花哟,那全是脚。前面两只脚倒还是蜻蜓那样正常的细脚,后面四只脚分明是一片一片细小的白树叶,撑开来的树叶。它的学名和它的形象倒还是蛮般配:叶足扇蟌。显然,这是一只雄豆娘。
它停了一会又起身。这次没飞走,就在原地转圈,举着它的白树叶朝空中东一拳西一脚,直到白树叶舞成一束抖动的花。我见过螳螂打拳,一招一式威武勇猛,哪有像豆娘这样打拳的?把拳头打成了一束花,难道这就是江湖上一直传言的“花拳绣腿”吗?不过,它这拳又是要耍给谁看呢?啊哈,不远处的另一根草茎上,还停着一只雌叶足扇蟌,它正捉了一只比它个头大十倍的蜜蜂在细嚼慢咽。雄叶足扇蟌立即将它的白树叶摇得哗啦啦地响,试图引起雌叶足扇蟌的注意。不幸的是,这只雌豆娘此时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它的早餐上,对这个痴情的家伙连看都不看一眼。相反,它的举动还把其他的竞争者吸引过来。片刻工夫,水边的草丛里一下跑出来十几个舞着白树叶的家伙,白花花的拳头一齐朝它砸来。
它抱着白树叶一溜烟跑了。
(图4叶足扇蟌白树叶一样的小脚)
小洄湾现在已变成蜻蜓的天堂。西部是隼尾蟌、翠胸黄蟌及叶足扇蟌的风水宝地。北边的浅水区及河岸的水稻田是一群黑尾灰蜻及白尾灰蜻的地盘。夹在这片水域中间的一条流入河中的小溪,其中的铜钱草是褐斑异痣蟌及杯斑小蟌的保护伞,而溪边密生的水草是黄翅绿色蟌的私人会所。南边的水面及水边的两棵大柳树,不用说,那是黄翅蜻的快乐大本营。
自大柳树往东及正东面的一大片水面,深水区有一长串篙笋。浅水区有几十株慈姑、菖蒲、水葫芦及各色浮萍,时不时水里冒出几个气泡,俨然烧开的茶壶在等着某位贵客入座。那些红的、绿的、黄的细碎的浮萍,就是靳江待客的茶叶。而那些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慈姑花、菖蒲花、水葫芦花,莫不是为客人摆下的桌凳。就桌凳和茶叶的规模,足可以同时招待几百个客人好好聊上一个夏季了。
时令进入八月,对蜻蜓来说,这是最好的季节。
(图5大团扇春蜓在荷叶上抓了一只瓢虫)
不想找对象的蜻蜓世上没有,不想当霸王的蜻蜓也还没出生。现在天堂的霸王有两个:霸王叶春蜓及大团扇春蜓,本地统称为“水洋湎湎”。在八月以前,它们在这里过着称王称霸的好日子。它们可以大摇大摆飞到河边农家的菜园里,去享受一顿瓢虫加蚜虫加甲虫加屎壳郎的免费自助大餐。甚至还可以到南部黄翅蜻、北部灰蜻和西部豆娘的地盘耀武扬威,碰到不顺眼的,它们会顺带抓一只当午餐。可谁要是进入它们的地盘,那就等于“送肉上砧板”,要么被打得脚残翅断、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要么被打得沉入水底、永远翻不得身,让水里的癞蛤蟆、青蛙调一下口味。要么就被撕成碎片,剁成肉酱,塞到嘴里。不过,也有几个不怕死的,黑尾灰蜻和白尾灰蜓就时不时跑去它们那里溜溜湾,串串门,甚至还能与它们共站一根草,共赏一池水。搞不清这两种灰蜻蜓有什么特殊才能或者本领。一切的美好在八月的第一天被打破。一大清早,我看到那两个霸王抱着头,从荷花的那头窜到这头,又从这头窜到那头,身后紧跟着一只绿色腰身的大蜻蜓,身材和两个霸王不相上下。这个绿腰身的家伙是碧伟蜓。碧伟蜓是第一次光临这个小洄湾,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不知它从哪里来。是路过?还是想来此成家立业?
双方正打着,一道黑光一闪,一只全身黑得发亮的豆娘(黑暗色蟌)不知从哪里钻出。黑豆娘戴顶黑礼帽,身材高大丰满,着一件紧身的黑长蓬蓬裙,气场莫不是女皇驾到。不过,女皇来的不是时候。它刚一落座,碧伟蜻飞过去不由分说就是一拳,将它打得挂到了河边的一棵枫杨树上。赶跑女皇,碧伟蜓又回头再来对付两个霸王。真是有神勇之力,整整五个小时,碧伟蜓一直飞,一直赶,没有停歇哪怕半秒。而两个霸王呢,飞几分钟就要停到荷叶上歇会气。最后,一只累瘫了,趴到一根救命草上再也爬不起来。而另一只,心甘情愿让出地盘,趴到菜园的一朵苦瓜花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好了,赶跑霸王,天堂就是碧伟蜓家族的了,接下来它得抓紧时间干点儿正事。
它撞着一只雌碧伟蜓,两只蜻蜓立即搭成一座桥,心急火燎飞到洄湾的入水口,那里有一截小木桩,木桩前面浮着一段烂树根。雌蜓的尾巴朝那截烂树根戳去:一下,两下……
这样英勇善战的蜻蜓实则是蜻蜓界的大哥了,但是最伟大的英雄都难免有一个“阿喀琉斯之踵”。一个露水充盈的早上,一只白鹡鸰活捉了一只被露水打湿翅膀,困在草尖上的碧伟蜓。
(图6白鹡鸰抓碧伟蜓)
白露以前,如果要我评靳江上最美蜻蜓,我一定会投黑豆娘的票。一是它的颜值,二是它的舞姿,三是它稀罕的数量——我总共只见过一只黑豆娘。而在白露节这天,我意识到靳江是一条“黑暗的河流”。我约了老刘从大屯营镇划船到大屯坝去捕鱼,还没上船,船帮上就停了六只黑豆娘。其中有两只在我们上船后一直不挪脚,我们只好搭载这两个尊贵的客人做了一次靳江的免费游。在接下来不到三公里长的水路上,随着我们的船往前划动,两边的水面数以百计的黑豆娘穿着华丽的黑色长蓬蓬裙,芭蕾舞演员一样在水面缓缓撑开裙摆,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它们的细腰拖着黑长裙,收拢、抖动、拖曳、滑行、旋转。跳累了的就嘴里叼根稻草停在水草上,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孤芳自赏。而那根稻草,八成是可怜的,刚羽化成功,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的蓝豆娘。这真是一个“虫吃虫”的世界。
(图7船帮上停着黑暗色蟌)
船划到一大片篙笋地的时候,篙笋叶片上一只黑豆娘起飞,老刘说怎么这一只黑洋湎湎比那些要胖得多,我说这哪里是黑洋湎湎,明明是只普通的黑蝴蝶。显然,这只“黑蝴蝶”不满意我俩的评价,拖着丰满的身子在我们面前冲过来又冲过去。此时一只花蝴蝶晃晃悠悠飘过来,黑蝴蝶翅膀一挡,逮着花蝴蝶便扬长而去,留给我们一个闪着红、绿、蓝、黄,灰五种夺目色彩的背影。
我方才看清,这是一种拥有蝴蝶身材的蜻蜓,它才是靳江上最美蜻蜓,蜻蜓中的女皇:黑丽翅蜻。
“真像一架轰炸机!”老刘吐着烟圈,“有九只!”他朝我伸出九个手指头。
(图8黑丽翅蜻)
一片黄叶飘落水面,叶面上停着一只蓝豆娘,估计它昨晚就搭乘了这艘秋天的船。不久,黄叶被某根水草拦截,就此搁浅。一同搁浅的,还有河上所有蜻蜓自夏日以来火热的激情。
注释:
1.蜻蜓,差翅亚目昆虫的通称。一般体型较大,本地有九种:霸王叶春蜓、大团扇春蜓、黄翅蜻、红蜻蜓、黑尾灰蜻、白尾灰蜻、碧伟蜓、玉带蜻,黑丽翅蜻。
2.豆娘,属蜻蜓科,束翅亚目,体型细长。本地有七种:隼尾蟌、黑暗色蟌、叶足扇蟌、黄翅绿色蟌、翠胸黄蟌、褐斑异痣蟌,杯斑小蟌。
肖辉跃,湖南宁乡人。自然文学作家,鸟类摄影师。中国科普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其文学作品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环球人文地理》《天涯》《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小学生导刊》等多家报刊发表。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选载。著有自然文学《飞跃高原》《醒来的河流》。曾获第九届湖南省科普作品优秀奖,第四届谢璞儿童文学奖提名奖。荣登2022年度生态文学榜单,2023年生态文学年选,2023年度百道好书榜年榜。获首届观音山杯生态文学奖,第七届中华宝石文学奖。
来源:潇湘校园文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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