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闯(中篇小说)
文/周敏
一
这种幻觉又开始出现了。
眼睛干涩酸疼无力睁开,脑袋开裂般剧痛,人处于迷迷糊糊状态,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哼哼几句的力气都没有,头晕脑涨最厉害的时候,就会出现严重幻觉,耳朵周围似乎有成群的苍蝇嗡嗡叫个不停,脑海成为一块黑幕,上面有满天的星星在晃动,星星们晃动得越厉害,濒临死亡的感觉就越强烈。
这是戒酒的第二天,阿闯从单人床上硬撑起上半身,用颤抖的手摸到桌子上的杯子,喝了几口,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在这黑暗狭窄的车库,他是这里唯一的生灵,这里是他的整个世界。在这个由车库临时拼凑起来的蜗居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和几把椅子,地上乱七八糟,各种各样的空酒瓶子满地都是。
他借酒麻醉自己,也给自己提神,但这已经危及身体。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戒酒了,每次都不会超过三天,重拾酒瓶之后反而变本加厉,喝得更加厉害。戒酒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过程,每戒一回,就像从鬼门关走一遭,他已经多次起死回生,却又一次次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现在,他已经又出现濒临死亡的感觉,并且幻觉重重,恶梦丛生,像重疾缠身一般,几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这两天,他粒米未食,根本无法正常站立或出行。车库没有窗户,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把卷闸门拉下来,而且还要关上灯,营造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氛。
他原本有一段婚姻,有一个女儿,因为他的醉生梦死,因为他的癫疯放任,妻子苦劝、怒骂之后,仍不见他有丝毫改变,于是离开了她,女儿也跟着走了,丢下他一个人,过起了孤家寡人的日子。
他原本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也是因为酒,公司将他辞退了。说到底,家庭、事业两失败,都是因为他酗酒成性、嗜酒成瘾。这次戒酒,是因为胸口总是隐隐作痛,他怀疑是心脏出了问题,但他拒绝去医院检查,他也拿不出这笔钱。他真的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被公司辞掉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寻找新的工作。他现在仅靠出租房子的租金度日,而且这套房子还是与前妻共同购置的,其中一半租金要拿出来给女儿做抚养费,剩下的也就不多了。他搬到车库来住,就是为了把房子出租。
就在他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他一个发小打来的。他摸索着接了电话,声音微弱,对方喂喂喂一通之后,明显感觉到了异常。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就连自己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说了没有。对方挂了电话之后,他也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似乎还有喊他的声音,接着便是手拉卷闸门的响声。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了医院,床前的药瓶挂了好几个,像一个个倒挂的酒瓶。精神明显好了些,说话也开始有了些底气。他扫视了一下病房,除了另外两个病人,并没有其他什么人,发小靠在窗前打电话。医生告诉他得了心脏酒精性心肌病,一定得戒酒。这时发小挂了电话走到他的床边,眼睛盯着他看,并不说话。
发小叫阿水,大学毕业后,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阿水做事稳重、做人谨慎,不吃槟榔,不抽烟,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经常开玩笑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赚钱。他们完全是两种性格、两种做派,甚至可以说是两类人,如果不是由于发小的原因,很难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住院的几天,他确实把药瓶当作了酒瓶,一点一滴地输入,就是一盅一盏的自饮,他的酒瘾在一次次发作之中被强行压制,心痛的感觉有所舒缓,站在23楼往下眺望,竟然有心跳的慌张,往远看,有些绿色,再往远,荒草萋萋,继续看下去,是荒芜,是茫然,是遥遥无际的空白。躺得久了,腰背有些酸痛,不打针的时候,就会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眼前呈现的虽然一成不变,但至少可以有着视觉的暂时舒展,比如那云,就是变化的,比如那树,被风吹来吹去,即便是汽笛,也有着警醒和提示的意义。哪像这病房,犹如牢笼一般,每天闻到的都是药水气味,听到的都是哎哟之声。
阿水来看他了,没有更多寒暄。阿闯跟阿水说想出院,这地方再也待不下去了。阿闯已经问过医生,病情基本控制下来了,出院可以,必须戒酒。阿闯一心只想着出院,点头满口应承下来。第二天出院后,坐在阿水的车上,阿闯对阿水说,这次谢谢兄弟,住院的钱我会尽快还你。阿水并不接他的话,只说了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二
打开包厢的门,迎面坐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美女,穿着打扮端庄时尚,短发干练利落,眉毛纤细,嘴唇殷红。见有人进来,美女很优雅地站立起来,面带微笑,眼睛平和地看着他们。阿水对美女说,妍姐,这是我跟您提到过的阿闯。你好,阿闯。妍姐主动伸出右手,与阿闯轻轻一触。落座之后,服务员便上了菜。喝不喝酒?研姐问。他不喝,我陪研姐喝点红酒。不等阿闯反应,阿水已替阿闯做了回答。阿水与妍姐边喝酒边说话。妍姐,阿闯是老驾驶员了,以前开过大货车,跑过长途,帮您开点小车肯定没有问题。听了这话,阿闯才明白阿水是给他介绍工作来的,突然从心里涌起一股感激,含在口里的菜半天没动,眼睛看向了妍姐。没问题啊,我正好缺个驾驶员,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只要阿闯愿意,明天就可以来上班。
在回家的车上,阿水告诉阿闯,妍姐是他公司多年的合作伙伴,一直以来关系融洽,妍姐的公司这几年搞得风生水起,妍姐本人也仗义豪气,你跟着她好好干就是,可别再沾酒。回到车库,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阿闯感觉有点累,但好像又睡不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那种巨大的虚无又开始侵袭过来。这就是他的家,他的所有,是的,他没有想到,十几平方米的车库竟然是他最大的安慰,他不需要窗子,也不需要打开门,他本身就与这个世界存在隔阂,他没有想着去如何打开这个壁垒,这也是他落得如此下场的必然结果。难道,明天,一切会有新的开始吗?
妍姐的办公室整洁干净、素雅清新,一点也不奢华,几株盆栽郁郁葱葱,空气中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妍姐直接给阿闯指派了工作任务,阿闯接过车钥匙便退出了办公室,他随时候着出车,这也代表他已经开始了正式工作。
这是一家塑料制造公司,公司总部在省城长沙,妍姐负责的是一家分公司,员工有近千名,规模已经相当大了。妍姐看上去非常繁忙,坐在办公室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候都在外面跑,每个星期至少还要跑一趟总部。好在阿闯驾驶技术过硬,也不怕辛苦,服务体贴周到,给妍姐的第一印象很不错。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个把月,阿闯已经按部就班地习惯了这份工作。
这天,手机短信提醒,第一个月的工资到账了,看了下数字,阿闯忍不住一阵欢喜,他的第一反应,是要请阿水吃餐饭。他们在一家叫“三哥”的小餐馆见面了,一个月不见,阿水也不问阿闯怎么样,只有阿闯一个劲儿地说了个一二三四五,前前后后说了一遍之后,到底还是不忘对阿水说一通感激的话。阿水还是那样,一脸平静,并不回应他的具体话题,只是嘱咐他忍住酒瘾,好好干下去,其他别多想。阿闯连连说好,诚恳表态一番,最后说到了住院还钱一事。阿水说不急,等以后再说。
阿闯回到他的车库,不知道为什么,一进入这个空间,他就有一种归宿感,也有一种落寞感,以前他可以借酒打发时光,麻醉自己,“躺平”度过那些日日夜夜。现在少了酒,一切变得无趣乏味,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特别是刚戒酒那会儿,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吃什么都不香,觉也睡不着,他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独居之后,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也有正常需求,但他没有女朋友,不是没谈过,一个个就像走马灯似的,谁都不能忍受他的一身臭毛病,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一个无所事事消极低迷的男人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了那些女人的来来去去,习惯了她们的现实无情。从之初的抱有幻想,到之后的屡屡破灭,他对女人只有最原始的需求,至于其他,不再多想,也不再追求。他在心里一再自慰,并非自己玩世不恭,生活已经给了他太多抛弃,他已经不在乎这些得得失失了。何况,在男女方面,向来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怨不得谁,谁也由不得谁。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在其中已经出入自由、游刃有余了。他从来不管外人的看法,其实外界的评价在这种反反复复之中,几乎已经销声匿迹,旁人也没有心思关注他的这些鸟事。这样他便落得一身轻松,甚至有些为所欲为,他究竟谈过多少女朋友,他自己也记不清,那些与他相处的女人,究竟算不算女朋友,他也说不清。那样的一些女人,很多也是因为孤独寂寞冷,真正让他心动的,真的还没有,即便交往最久的阿娇,也不到一年,从此也是一去不回头,杳无音讯。
(节选自2024年第1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阿闯》)
周敏,湖南湘潭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湖南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毛泽东文学院第16期作家班班长。出版诗集《人生路上》和《诗品三国》两部,先后在《诗刊》《星星》《湖南文学》《诗歌周刊》《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战士文艺》《战士报》《湖南日报》《中国诗影响》《西南文学》《奔流》以及众多网络平台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选集。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周敏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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