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证词(组诗)
作者丨吴鸿仪
◎谎言
太多离别了。我亲爱的夏天
住进一枚腐坏的桃子,
对我说,晚安。
蜂巢陷入昏迷,卷落在台风里,
等待下一次集体记忆的繁殖。
所有人都会修饰历史,包括我。
原子分合,诞生的东西
不再是原初那艘船。
漫无目的地航行,
我与朋友谈起我暴雨般的幸运:
只是一场自我催眠。
大海拖我入梦,沙滩边结满了锚索。
我是雨季末尾越压越矮的树,
桃子,低于春,低于秋,低于冬。
◎南秀村的斑点
出地铁站,
大雪吹过我,
在我羸弱的心上留言。
路边总有被抛弃的小狗,
我不敢靠近,却又常向他人
谈论同情。
大雪吹过它们,
濡湿粗毛下细小的绒毛。
来往的人绕开可能出现的吠叫,
脚步匆匆,被一月冷风尾随。
鞋底粘连起大雪,
偶有失禁的狗尿,
带走它像雪一样脱落的寒毛。
大街上,
只有羸弱的那一部分,
勇于注视路边,同样瘦削的小狗。
我同它一样,总在大雪中病去,
蜷缩成世界的一颗痣。
皮肤,斑点性状,脱落绒毛和冰冻眼泪。
◎过怀化
窗外舒展陌生的稻草,在这里
父亲出生、长大,豢养家禽
山岗以梯田遍野拴住未成年的人
他们把每天的吃饭,叫作生活
后来祖父母搬来了大城
父亲再没有回过他的山岗
拱着他跑过的猪群都散了
如今我也正站在未来和母亲的中轴线
笔直离开生养我的大城
火车吭哧,催发旅客鼾动的倦意
水渠伸出灌溉的长须
这片遗失的故土,血脉淌出泪来
铁轨穿山不断
偶尔掠过小丘陵裸露的脚踝
这是窗边的我
离父亲童年最近的时刻
此时,彼此孤独的山头与我目光相连
让人猜想啊,哪座山才是
父亲和他的小牛,晃着铃铛
缓缓走过的那座
◎疾病的隐喻
如今一支钢笔立在面前,渴求纸的拥抱。
那就坐怀钢刀吧。
门外二极管以抽泣的频率律动
她明白,是母亲的疼。
当光圈把漫天短发吹得雪白
身体成为盛满射线的潘多拉盒子,灯灭
她感到冷,或许赤裸的母亲也是。
放疗室如常吟诵花腔:“内有辐射,请勿进入。”
内有孩儿,请孩儿于子宫迅速撤离
内有母亲,女儿请勿进入手术室
疾病上空她感到存在的隐喻
虚无,四周寒冷
◎呼之欲出:世界内有世界,世界外有母亲
无面人
许多面孔从我身旁
延伸而去:占卜家,小丑
或魔术师。
我将从中挑选一个
喜爱的角色,
站在马戏场中央,
看着比天空还大的气球
变成我鼻头的红泥巴。
七月二十三日,
我在沙滩巡演。
人们陪我看了一场
寄居海面的世纪晚霞。
宇宙满身油彩,偷走我的舞步。
这并非一件美好的事情。
我身旁的黑马开始沉醉,
栈桥把我高高抛起,
又将时间倒数,催促我们停泊。
蓝色星球的黄金海岸,
到处都是漂洋的舢板。
你保持缄默,直到再无法开口
选择离开的方向。
◎旧关节
远离旋转的城市
故乡的车站被雨淋湿
生锈,然后枯萎
连同母亲向深处絮叨的字句:
“喜鹊筑巢,会有好运。”
车厢拖着还未退化的尾巴
在铁轨的罅隙里四处跌撞
翻滚中,我
周而复始,如同
翻侧于母亲的腹中,每一圈轮回
都是新的开始
在这个时代
我已活得足够幸福
即使古老的喜鹊
再也寻不到落脚的屋檐
城市像一只孤鹜,背景的落霞
只是宇宙偶尔的宽恕,地球表面
还遗存着压矮的山村
母亲在庙堂里祈祷,重复着
记忆中跳跃的家禽,那些鸡鸭
将她的童年一一啄取
历史的旧关节
奏着缓慢的舞曲
水稻博物馆旋转不停
面对古秧苗和犁车,母亲兴致勃勃
害怕她的记忆被我遗忘
也害怕自己遗忘
◎青春证词
甚至无须用赤裸的微笑确定自身
黄昏臃肿地飘走了。我得以按时吞咽稻香
听天台花园摇滚一整夜乡野的风声
我乘着未被焚烧的秸秆游行于散架的气候
暴雨温暖,披戴风的呼噜。
午后,烈阳淡成鹁鸪羽尖的垂露
稚嫩的玫瑰花田被水雾蒸捧起面容。
我想我们永远活着,凋零时拟春泥护花
一切都不会使我们圆满,除了死亡
若如此,我是成人还是孩子?
把薄脆的花瓣片片折戟,生的坐标幽幽垂老
在此回望她选择盛开的角度和支流。
梦想酿成几叠自嘲的蜜
流浪、安稳,迷狂、目送流水。当黑铁累累
她拎着比脐带血还亮的双眼
冲生活微笑,寻找新时代闪亮的胚胎。
有时我们也觉得彼此不可救药。
顽石上,有风围猎
那两行趔趄的溪水缓缓泡软青春的绳缆
◎夏夜行
或许应当习得魔术,
将铁轨磕绊的音,
吞进肺里。
火车准时熄火,
哈欠很虚弱。
回到青旅,
又是眼睛跟随月亮
东升西落的夜晚。
软卧已然入夏,
驶向枕木间的石头。
那些说不出口的,
梦正替我说。
来源:《芙蓉》
作者:吴鸿仪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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