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深处的水
文/黄亮斌
王跃文先生为生态文学分会赠书题字
著名作家王跃文创作的长篇小说《家山》,是一部反映民国时期一个名叫“沙湾”的南方乡村长达二十年的编年史,它是一部波澜起伏的地方史志,是一部以湖南溆浦为背景的社会变迁史、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乡村繁衍史,是一部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当然,在我看来,它也是一部自然生态史。
恩格斯曾经这样评价巴尔扎克的创作:“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知识,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家山》就属于这样的小说,通过对民国时期乡村社会的农耕形态、生活方式、日常伦理、风物人情进行疏密有致气韵生动的描摹,让我们看到中国乡村如何从历史中进步而来,先人前辈如何从过往向现代而行,从他们的经历与人生中,深感中华文化生生不息的韧性与包容。作品虽然以雪峰山深处乡村为主要场景,但很多历史事件放到了省会长沙这个更大的历史背景下进行讲述,如创办周南女校、长沙文夕大火、长沙抗战等湘省历史大事,都栩栩如生地走到了我们面前,这就更容易让我们从更加宏大的文学场域来观照和思考这个僻远村落的变化。由于自己祖上也薄有一些田产,对《家山》展现出的对那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制度有着别样的阅读理解,如十户一甲、十甲一保的基层政治制度,佃家、田家的关系以及赋从租出的土地制度,作家显然都是广采典籍、用过扎实功夫,记录到的民国以来各种特捐、附捐多达二十多种。在民国三十六年沙湾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洪水,万溪江畔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地方乡贤都在倾囊而出、救民于水火,而口衔“仁政”的地方政府不仅没有援惯例开仓赈民,反而新增了桥梁捐、义渡捐、茶亭捐、茶捐、烟捐……这一描述与记录,也印证了“清朝的辫子多、国民党的税多”的历史真实,最终结局是官逼民反,连生于清朝、活了八十多岁,一直都自封赴柜、主动缴税的佑德公,都大吼一声,愤怒喊出:我世世代代做顺民,今年也要反了,做抗欠大户。《家山》通过这样的故事讲述,揭示了人心向背、朝代兴亡的千古不变历史发展规律,昭示出作品的伟大意义。
但是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正可谓“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哈姆雷特”。作为一名终身的职业环保人,我对《家山》的阅读有着自己独特视角。《家山》的写作,以佑德公、陈劭夫、陈齐峰、陈有喜、陈扬卿为主要人物,但编织这些人物形象需要大量的故事与细节,正如王跃文老师自己所言:“文学需要的是细节、常识、真相,让人物立起来,让故事活起来,让世界的原有模样或应有模样呈现出来,文学的意义则是作品本身自然外溢而非强作解人。”说到底,无论历史事件如何演替、社会如何变迁、村社如何在温情脉脉中过着小日子,这些都发生在一个个自然背景中,体现在一个又一个细节当中,《家山》作为一个时代百科书式的写作,一定不会忽视这个时代的自然生境,而是对人类寄身的山和水有着深切的情感和特别的关心。沙湾村就处在雪峰山深处的这样一处腹地:东边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流入沅水的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南边的山越远越高,万溪江是从南边山里流下来的,北边的山在更远的地方,人在沙湾只望得见远村的树。《家山》开篇就写了沙湾和舒家坪之间因用水纷争而起的一起人命官司,很容易让人想起作者《漫水》中的慧娘娘。相似的情节和人物先后出现在作家自己非常满意的两个作品中,这也说明,自然环境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人、塑造人和决定一个自然村落的人情往来和历史变迁的。读过《王跃文文学回忆录》的人都知道,《家山》中的桃香和《漫水》中的慧娘娘,都缘于作者自己的奶奶这个人物原型,因为缺水的缘故,王家和邻村的覃家打的一起用水官司,代表王家出庭的便是裹着一双小脚、随口就是四六八句的奶奶。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这样的认知在作家生活的原乡,每个人都是深入骨髓的。
《家山》一书中,红花溪水库建设是作为故事推演的主要场景来讲述的,支持这一工程建设的有民国政府的两任县长,主持这一巨大工程的是留学日本归来的陈扬卿,而对这个工程望眼欲穿的是沙湾和竹园两个村寨所有村民。尤其是竹园,过去就是因为长期缺水致贫,以至于有“沙湾炮响、竹园讨汤”的民谚,也就是说只要山底下自然环境较好的沙湾村办红白喜事,一向饿肚子的竹园村村民就会像乞丐一样下山讨吃。以我对大湘西的了解,这样的故事,完全是真实的,及至百年后的全面小康建设,这一带脱贫致富的措施之一,就是解决当地长期缺水的问题。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扬卿这样一个人物同样是真实感人的,竹杖芒鞋,利用从日本学成的水利技术,踏勘全县的山山水水,从规划设计、筑基夯坝、采石取土,无不显示出扬卿的科学务实精神。为了确保灌区不出现筛漏,扬卿亲自部署打井观水、排班查漏,细细深深处,彰显的是主人公对同胞的热爱。这样一处利民惠民工程修成后,竹园村人放炮燃烛,齐声欢唱“仁德之家好门风,四邻八方念卿翁,今年大事炮仗响,无人上门讨汤喝”,扬卿和有喜两个水库建设功臣,则是“仰天躺在坝脚上哈哈大笑”,他们甚至给后代取了两个带“水”的名字“秋水”“修霖”以示纪念和庆祝,无不都是人与自然和谐的真实写照。蓄水后的红花溪水库,很快呈现碧波荡漾、鱼戏鸭游的动人景象,丰收后的竹园人“仓廪实知礼节”,很快就回馈和反哺了下游受灾的沙湾村。不过放在一个苛政如虎、民不聊生的岁月,再大的好事,瞬间就消弭在大时代的悲剧中,这厢老百姓还在畅想水库带来的丰稔生活,那厢地方政府就在开征水利附捐,真可谓“你闭着眼睛花钱,我闭着眼睛交税”。
自古以来,水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也是影响百姓大众急难愁盼的要事,大凡兴修水利的人,无不被历代人所歌咏,如传说中的大禹、战国时期修建都江堰的李冰父子、秦代修建灵渠的史禄,都成为神话和各种文学的重要题材。《家山》一书同样放声歌咏大自然的馈赠和家山深处的水,全书收尾处借用沙湾女儿一贞的书信,这样写道:沙湾受家山垂佑,享万溪润泽,沃野平旷,粮足猪肥,鸡唱鱼欢……红花溪水库观光,其胜景之美又何输于台湾日月潭?
作者简介:
黄亮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代理主席,资深环保工作者。出版散文集《圭塘河岸》(获评全国首批生态文学推荐书目)、长篇报告文学《湘江向北》(获湖南省第一届“青山碧水新湖南”征文优秀长篇作品奖),《以鸟兽虫鱼之名——走进〈诗经〉中的动物世界》(入选新闻出版署2023年全国农家书屋推荐书目、2022年度湘版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