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年(中篇小说)
文/吴文君
她说她们的任务是去凝视黑暗,直到一种色彩出现。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病房吃饭早,四点就有家属跑进跑出,拎回一碗碗面条馄饨。
很快,送饭的推车也来了。大食堂最钟爱的青椒洋葱带着浓烈的味道冲在最前面,一路招摇着飘进病房。茅诗诗不想夹在一群咀嚼进食的人中间,也不耐烦老是对那几个好心的老阿姨摇头、微笑、解释,索性披件外套下了楼,沿着花坛慢慢往前踱着。
天暗成钢蓝色,灯光也远远近近一齐闪烁起来,所有的楼房都成了四面玲珑的光之墙。她从小喜欢这种天色,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隔着玻璃看橱窗的时间,爸、妈、姐姐、哥哥围着一张大八仙桌开始吃饭。尽管姐姐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上得了白血病,家里乱成一团,再没一天宁静,这会儿她还是往最大最圆的一簇光看去,仿佛这能化解掉她心里的紧张。
要做的检查都做了。要打的动员剂也打了。明天就是抽血的日子。怕也没用,她能做的就这点了,行不行看姐自己了。反正她已经尽力了,管妈满不满意,她还能怎么样?不过这个姓殷的医生挺好,讲话轻轻的,知道爸爸丢不下砌瓷砖的活儿,妈要管智力障碍者的哥哥,叫她放心,安慰她姐很快就会恢复,和以前一样。他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比较依恋爸爸的那段时间。凭良心讲,爸对她还好,妈打了她,总是爸给她拨拨头发,整整衣裳,再悄悄往她手里塞颗糖塞块饼干。她就算为了爸,也得听妈的话,随便妈怎么指使,她都不恨。
光骤然一闪,爆裂了似的从光之墙上消失,好像被“恨”字刺中,好像那个“恨”字带着尖尖的钩子刺破一切。茅诗诗吐口气,打算到了前面花坛就折回去,突然听到有人叫,一抬头,看见刘雨雨,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拎着一袋东西,头仰得高高地正看着她。
那么多年没联系,居然在这里碰到了,还是这种时候。她嗫嚅说:“我到前面去去,帮我姐拿个报告。”
“怎么你姐又不好了?”夜色下,刘雨雨仰着皮肤雪白的面孔,看上去更显得眼睛幽深透着寒意。她来不及多想,应付着说:“这种病反正就是反反复复。”声音还是不大,又问,“你呢,怎么在这儿?”
刘雨雨笑一声说:“还不是陪我妈检查,动不动这儿痛那儿痛,很烦的。”
她点点头,对“烦”有着感同身受的理解,而且,远不止“烦”。
“这不,听卖菜的说这家的医生好,非要我带她来。有什么用?算了。”刘雨雨摇了两下头,“今天不回去吧,明天一起吃个饭?”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香水味里,她怀疑这个邀请不是真的,又怕打翻了正朝她漂来的浮板,一个难得的重温旧情被友情包围的下午。还没想好,“等下就得回去”已经脱口而出,只等刘雨雨转身,她也转身,直奔对面那幢楼,好像真有一份报告急等着她去拿。
离台阶还有几步,刘雨雨在后面喊:“加个微信吧?都没你微信!”她再不想加,也说不出“不”来,又有点好笑,加了,以后发个圈还得先想想要不要屏蔽,就像去年加她的几个同学,不烦?想想以前,真不敢相信,她们好到那样,《金瓶梅》还是她拿给刘雨雨看的;也是她先说要文身而且真的和刘雨雨一起坐火车去上海找从日本回来的文身师文了指甲大的蝴蝶,她文了左肩,刘雨雨文了右肩。认识她们的都说她们文静,像姐妹俩,哪知道她们心里也都藏过一只胆大包天的小魔兽。
从对面那幢楼溜回来,她不由得怀了个鬼胎。万一再碰到怎么说?直到推开病房的门,回到床上,拉上帘子,才松了口气。晚上她没去翻朋友圈。连Wi-Fi都掐了。就让刘雨雨以为她在火车上没看见好了,不能让刘雨雨知道她要捐骨髓给姐姐。刘雨雨只会说她蠢。这是肯定的。
抽血的过程跟殷医生说的差不多,进去了差不多半天,女医生从头到尾没什么表情,偶尔问问她话,哪里的人,结婚了没有,确认她神经系统没有崩溃,安慰她钢针插到骨头里的恐怖场面只是没经历过的人瞎想出来的。
回到病房她有点头晕,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兴奋。虽说没想象的可怕,反应还是有的,她没食欲,几乎一直在睡。醒过来只觉得四周一片白光,灯亮得刺眼,妈在椅子上靠着,已经来了一会儿了。
她小声问起哥哥,这些年这算是她的任务,活干到一半爸放不下,干到很迟才去庇护中心,哥就得眼巴巴地等。妈说的却是前些天碰到老早的邻居,问她记不记得那个丈夫死得很惨的女人。
她想起是有一个人,喝喜酒喝到一半,肉还在嘴里,人溜到桌底下死了,一度是邻里的热谈。妈说那女人现在住在上海女儿家里带小孩,穿得好,人也年轻。听上去挺羡慕。因为那女人的女儿工作好,嫁得也好,她却一个儿子智力障碍者、一个女儿白血病。她看着妈疲倦的脸说:“不是说了不用来的,你看着姐就行!”
“哎,你姐那边那么多医生护士,你一个人,别头晕摔了都没人知道。”
她想说“我这儿不也有这么多医生护士”,脑中出现的却是自己倒在路上被车轧过的镜头——妈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怨恨少了一个帮手,而不是没了一个女儿。
读小学的时候同学之间风传她是妈妈和一个生意人的私生子,所以比哥哥姐姐聪明,会读书。这当然是假的。不然她的骨髓怎么可能和姐姐配型成功?可真是这样,岂不是爸妈把仅有的一点读书的基因全给了她?连姐姐也没轮到多少,勉强读完初中就去一个小理发店学剃头了。
看到刘雨雨的微信,她都到家了。是妈陪着她一起回的。饭桌中央摆着爸炖的鸡汤,迎接功臣似的等着她。吃饱喝足,她彻底不想睡了。家里静悄悄的,没点人声,就像折叠出一个诱人的缺口。Wi-Fi一接上,刘雨雨的微信就进来了:
“来了微信你。”后面拖一个笑。
她脑子一蒙,再看上面的一条:“这一阵老是做梦回来。”
什么意思?她猜想片刻,颓然把手机放回床头,脑中盘旋着讲不出来的话。
(节选自2023年第5期《芙蓉》中篇小说《英年》)
吴文君,1971年生,现居浙江海宁。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作家》等刊,部分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出版小说集《红马》《去圣伯多禄的路上》等。
来源:《芙蓉》
作者:吴文君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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