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的“凤凰”
文/王开林
有这样一帧老照片,可谓绘声绘色:依稀可闻“四面边声连角起”,隐约可见“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对了,正是如此这般的边塞意境,苍凉之极,丝毫也未曾走样。
在照片中央,一位矍铄老人,精神抖擞,朔风吹得他胸前的长髯仿佛要像雪白的鸽子飞动起来。他并非大模大样地踞坐在太师椅上,也非斜倚栏杆,或横跨马背,而是巍巍然昂昂然挺立着,挺立在一张老式八仙桌上。手挥目送之际,他在干什么?问得好。他身前肃立着大队士兵,离他最近的是神情毅然且穆然的抗日名将——宋哲元将军。这下,你肯定猜出个大概来了,这位矍铄老人正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
照相机未能拍摄下集会的全景现场,但我自然而然就联想到另外一些与这位老人相关的历史画面:在铁血纷飞的沪上,他也曾不畏万险千难,以其非凡的感召力,募集大量药品和食物,迅速建成战地医院和收容所,从战火中抢救出大批伤兵和难民。
他是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首任会长,高大的身影飘动如风中之旗,奋发有为的精神也总能感染和激励世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对付战乱年代无所不在的悲观和沮丧。
这位矍铄老者的身世很不简单,说他是民国初年中国政坛的风云人物,绝不为过,然而这仍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他比春秋时期“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的卫国头号贤人蘧伯玉醒悟得更早,他行年四十四即知四十三年之非。四十四岁,无疑是他一生中鲜明的分界线,在这个年龄,他辞去了北洋政府的内阁总理职务,远离了政治的各类暗箱操作。
心力竭尽,难买平、勃之欢;
去就忠贞,有负唐、虞之盛。
这两句对仗工整的软话出自他骈体文的辞职书。“平”指丞相陈平,“勃”指太尉周勃,均为西汉初期的大臣,同朝为官,相处甚欢。“唐”指唐尧,“虞”指虞舜,皆属上古圣君。两句软话弦外有音,言外有意,虽未点破,但答案呼之欲出。谁乐见其败?陆军部长段祺瑞。两人积不相能,武将不肯吃瘪,文臣就得下台。
他脱离政坛,洗净满身溷秽,然后兴办慈幼院,筹建平民学校,尽心尽力扶助穷困孤苦的孩子,帮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恢复人之为人的尊严。他抚辑流亡,使灾民、难民免遭社会遗弃,摆脱死神的掌控而另寻活路。
九十度转向,向天下孤弱者伸同情之手,掬同情之泪,这岂是民国政坛大佬失势下野后的常规操作?显贵情薄如纸者多,强梁心狠如刀者众,然而他堪称例外,岂不令人拍案惊奇?
在政治的波峰浪谷间沉浮起落,他已顿悟到光明的乐趣必须跨界寻求,这不算迟。较之权势煊赫,他更享受心灵安稳,又莫非是天性使然、智慧使然?
至此,不用再卖关子,你肯定猜出了谜底,旧照片上的老者就是北洋政府第四任国务总理熊希龄,湖南湘西凤凰人。“熊凤凰”的美名叫得响亮,他的传奇故事一度成为张恨水笔下《金粉世家》的小说蓝本。
一
俊杰要出头,最初都得有贵人相助。熊希龄的运气好,适时遇到了乐于汲引人才的沅州知府朱其懿,并且深得他的青睐和器重。朱其懿于府署西侧创设沅水校经堂,着意培养资质非凡的青年学子。熊希龄在此附读三年,成绩常为第一。某回,业师出“五月黄梅天”求对,熊希龄沉吟少顷,报出“三星白兰地”,对仗天衣无缝,业师激赏不已。湖南学政张亨嘉同样爱才心切,把熊希龄擢入省城长沙湘水校经堂深造,使之见闻益广,眼界大开。
1891年,熊希龄年方弱冠,秋闱中举,并且是“六十人中最少年”。知府朱其懿很热情,照例在府中宴请新科举人,筵后各展长技,各抒雅兴,吟诗者有之,作画者亦有之。宣纸上,青竹、墨荷、篱菊、牡丹纷呈,唯独熊希龄别出心裁,破画史之先例,绘出一株绽放的棉花。众人觑见,莫不犯疑,他却不动声色,在画面留白处从容题写道:“此君一出天下暖。”他以棉花言志,恰到好处,顿时夺走了全场的目光和风光,令围观者赞叹不已。
翌年春闱,熊希龄顺利联捷,会试之后就是殿试了,策论可虚应故事,但书法是道雄关,非光正圆黑的馆阁体不能高中。当时,张亨嘉在京,劝弟子暂停一科,回家临池两载,然后补应殿试,以博高第。这主意确实挺管用的,两年后,熊希龄殿试告捷,朝考后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大喜的当口,熊希龄的原配廖氏突然病故,他只好离京返湘。沅州知府朱其懿雅相爱重,亲自主媒,将同父异母的幺妹朱其慧许配给熊希龄为妻。昔日的师徒如今结成郎舅,湖湘士林又添佳话。
戊戌维新前两年,湘地风气大变,人气急升,湖南巡抚陈宝箴开明通达,按察使黄遵宪、学政江标狂飙激进。维新派的人气充足了,磁场不难形成,近代史上几位大腕很快集结起来,谭嗣同、梁启超、熊希龄、唐才常、皮锡瑞、韩文举,人人抱负不凡,个个才华出众,合力创办时务学堂,组织南学会,印行《湘学报》《湘报》,研讨学术,开启民智,湖南这个内陆省份原有的窒闷被一扫而空,其他省份也相继醒却了“迷糊劲”,惟湖南马首是瞻。
当年,保守派的死硬分子看着维新派的言行处处不顺眼,就时不时从阴暗角落放出几枝淬毒的冷箭。南学会延请经学大家皮锡瑞(字鹿门)开讲席,听者如堵。省会学者叶德辉是著名劣绅,如同“大蒜帮”帮主,一年四季犯“口臭”,平日他就痛恨提倡新学的维新之士,视若杀父仇人,这回题材趁手,他干脆作出两副对联,极尽挖苦之能事,实施人身攻击。
叶麻子才气高,名气大,联语一出,满城哄传。
其一,上联是“鹿皮拥座”,下联是“熊掌摇铃”,八个字,将皮鹿门和熊希龄一齐捎入,以戏弄嘲讽的笔墨刺他们一个满面花。
其二,上联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干”,下联是“一耳偏听,晓得什么东西”。上联拆开“熊”字,骂的是熊希龄;下联拆开“陈”字,骂的是陈宝箴。将恶毒的人身攻击隐藏于谜语般的对联中,手法似乎格外高明,含沙射影的手段却相当卑鄙。
1898年夏,谭嗣同接到谕旨,被破格起用为军机章京。嗣后,熊希龄也受命入京陛见。所幸他去衡阳省亲,染上痢疾,一病不起,延宕了行期。后来,“六君子”罹难,熊希龄被指为康梁党徒,受到“革职永不叙用,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重惩,好歹从奈何桥边捡回性命。他心有余悸地说:“向非一病,当与‘六君子’同命成七贤矣!”
熊希龄的运气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叶麻子告他恶状,喇喇不休,这个那个的,上纲上线,全都往死罪上凑,湖南巡抚赵尔巽把叶麻子的恶控权且当作耳旁风,不方便明里出手相帮,就暗中回护熊希龄,“贬逐”他去做西路师范学校的体育教师。这简直就是黑色幽默,让一位身躯肥硕的待罪者整天去对付单杠、双杠,或做操,跑步,跳高,跳远,熊希龄自然能够领会到赵尔巽的好意,这样滥竽充数混日子,就可免得教国文或历史时祸从口出。一个学期后,赵尔巽将熊希龄召回省垣,让他草拟一份整顿湖南财政的意见书,明摆着,他有意让熊希龄戴罪立功。巧就巧在歪打正着,熊希龄经此一番历练,真就成为了中国官房学派的财政专家,为他日后在仕途上起飞铸就了一双金翅膀。
二
中国有句颠扑不破的老话:“朝中有人好做官。”
赵尔巽看准了熊希龄才堪大用,就将他介绍给镇国公载泽和满族大员端方,大家都认为,熊希龄既然有理财的本领,他手中就很可能握有开启金山银山的钥匙。听了赵尔巽的劝告,熊希龄正式拜载泽为义父,有了如此强大的靠山,头上那顶“永不叙用”的铁帽子就只当是被台风刮跑了。
官场“厚黑学”高度发达,不是没有原因的。一个人横下心来走仕途,光有真才实学、长技绝活根本不够,首先得拜个好码头,然后认个位高权重福气大的干爹,才能避免走钢丝,走华容道,走麦城。总之,干爹干爹,水分越少越好。熊希龄投靠镇国公载泽,若处事乖巧,登天何难?把月亮当作碧玉西瓜,也不算妄想。
从三十五岁到四十四岁,这十年间,熊希龄在仕途上一直处于飞升的势头。他跟随五大臣(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绍英)出洋考察宪政,在北京火车站遭到革命党人吴樾的炸弹袭击,这一惊非同小可。清朝大员个个梳理长辫,哪里知道宪政为何物?又何从考察它的妙处?只好来点猫腻,并且这猫腻还必须像模像样,够滋够味,于是熊希龄专门跑到东瀛,恳求深知宪政三昧的好友杨度代为捉刀,杨度又转请梁启超援手,写成《各国宪政之比较》《宪政大纲应吸收各国之所长》等重要文章。五大臣从海外巡视归来,两手空空,两眼呆呆,静待梁启超炮制的“考察报告”出炉,又灵机一动,以“考察东南民情”为借口,屯留南京,多吃了许多天花酒,直到熊希龄从梁启超手中拿到那几篇直陈宪政利弊的雄文,他们才顺顺当当交了差。
“预备立宪”只是个幌子,清政府尽弃前嫌,请杨度回国,在颐和园给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臣开宪政扫盲班,也只是个姿态。老佛爷的担心并非多余,若贸然改制,势必火烧老房子,连救也没得救,倒宁愿它透风漏雨,夏热冬寒,维持一刻算一刻。
熊希龄“长途贩运宪政”,这票大买卖却并未白干,他上了“热搜排行榜”头名位置,身价百倍。一将军(奉天将军赵尔巽)、一总督(两江总督端方)、一巡抚(江苏巡抚陈启泰)竞相延聘他入府理财。工商总办之类的肥缺也摆在面前,等待他去履新,盼望他去上任。
熊希龄摆平关系,谁也不得罪,这儿干半载,那儿干六月,如此折腾,就未能展现长才,那些重金聘他的人也未能解除焦渴。但变动不居也有好处,谁都认为他掌握了“芝麻开门”的秘咒,可是又谁都未曾真正见证他使出浑身解数。于是一根麻绳在百里之外传成了巨蛇,在千里之外则传成了神龙。熊希龄到底是麻绳,还是巨蛇,抑或是神龙?其实谁也拿不准。
(节选自2024年第3期《湘江文艺》王开林的《浴火重生的“凤凰”》)
王开林,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迄今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9部、长篇小说2部、人物传记2部。作品被收入海内外近500种文选和年鉴,获得多种奖项。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开林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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