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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熊棕:树上的鱼(短篇小说)
2024-08-22 09:41:42 字号:

湘江文艺丨熊棕:树上的鱼(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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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鱼(短篇小说)

文/熊棕

南方的夏天炎热异常,眩目的阳光晃得人两眼发黑。无形的光线织成网罩在头顶,密不透风,令人窒息。母亲干枯的眼睛直呆呆地看向她,她读得懂里面一声声泣血的诘问:是这儿吗?鱼塘在哪儿?树林又在哪儿呀?

华灿不忍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曾经的鱼塘和树林,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城区,目光所及都是林立的高楼。她早就向母亲描述过这儿的现状,力图劝阻母亲放弃此次远行。但岁数越大,固执越像根须深深扎进泥土。看着老人家不住地摇头,痛苦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她不忍再劝,只得陪着母亲再次踏上这趟悲伤之旅。她何尝不理解母亲的心情?两个月前,当谭伯伯领着她第一次来到这里,虽然老人家一路上让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超乎想象的这一切后,她不也是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您不是说,我弟弟埋在鱼塘边的树林里吗?哪儿有鱼塘和树林啊?

上一次,华灿是跟着姐姐华梅一块儿来的。起先华梅不肯来,借口女儿思淇马上要进初三了,性格叛逆,正是关键时期,她一出门,思淇就会放野,恐怕连高中都考不上。她俩为此又吵了一架,最后华梅实在拗她不过,只得咕咕嘟嘟答应了。一路上,华梅仍然不住地抱怨。华灿扭脸看着窗外,说服自己不要搭理她。她知道自己要是接腔,免不了又是一场嘴仗。

十几年过去,这儿已经变了大样,连华梅也认不出了。所幸她以前待过的村子,还没有完全拆除。留下来的住户里,以老人居多。她在记忆中搜索,想起来当初帮她家处理事情的伯伯姓谭,就拦住一位骑电动车的老人询问。老人领着她们来到谭伯伯家。谭伯伯已经不认得她了,听她提起父亲的名字,却清楚地记得。短暂的寒暄后,她们亮明了来意,谭伯伯眼睛睁了睁。他的记忆里有华喜。谭伯伯配合着手势,向她们描述起了那件亲自经手过的事情:

你们弟弟当时大概七八岁,他的尸体是在当天夜里八九点钟的时候被发现的,就在村外鱼塘边的树林里。当时村里有一大帮人都在帮你们爸爸找儿子,首先发现的人就打电话把你们爸爸喊了来。他痛哭一回后,被人拉走了。你们弟弟不能扔在树林里没人管吧?村里就安排我和另外两个人来处理。我们回村里找了几块木板,钉了一口小棺材,背到树林里,就地挖了个坑,把你们弟弟埋了。

那天晚上,在蚊子侵扰的旅馆里,华灿梦中出现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只剩还在流着汁液的树桩,弟弟光着脚在树林里奔跑,机器的轰鸣声紧紧地追着他。他跑到鱼塘边,回头望了一眼,就一头扎进水里,变成一条青白色的鱼。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起先还游得畅快,可是水渐渐变浅,最后变成一摊泥浆。被泥水浆裹着的鱼再也游不动了,他困在淤泥里,周围趴着一动不动的同伴。他仰望着天空,小小的嘴巴艰难地翕张,声音微弱,华灿听到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呼喊:姐姐,姐姐,快来救我!

华灿哭泣着醒来,再也无法入睡。

华灿找弟弟找了十五年。

在找弟弟的日子里,华灿脑海里时常浮现出家里的几个关键节点。对普通农家来说,这些事不是谁家都能碰上的。

她六岁的时候,只有她跟姐姐两人留在家里,父母差不多有一年没露过面。外公外婆偶尔会来看她们,给她们送点米面等食物。等到父母终于回了家,妈妈的怀里多了个粉嘟嘟的男婴,爸爸喜滋滋地告诉两个小姐姐,这是你们的弟弟华喜。

弟弟七岁的时候,随爸爸离开了村子,一个完整的家,自此拆成了两半。父母是正儿八经办了离婚手续的,这在当时的农村并不多见。华灿有一段时间特别痛苦: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家呢?何况父母还生育了三个子女,特别是弟弟华喜来之不易。华灿和姐姐一个跟着妈,一个跟着爸,这没争议,弟弟成了父母离婚时争夺的主要“家产”,强势的父亲成了最后的赢家。其时爸爸领着初中毕业的华梅,已经在广东待了两三年了。他们在建筑工地打工,爸爸是个小包工头,姐姐帮他买菜做饭,他们平时很少回家。那次爸爸是一个人回家把华喜领走的。

弟弟离家大概一年后,那个春节,姐姐华梅一个人回了村,说是爸爸跟着后妈去了后妈的老家过年,她不愿意跟过去。那弟弟呢?华梅垂下眼皮,沉默不语。华灿以为弟弟是跟着爸爸他们走了,妈妈却看出了不对,大声追问,华梅才吞吞吐吐说,一个月前,弟弟被人拐跑了。妈妈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华梅后来总算把详情说清楚了。工地上有一个叫蒯正军的同乡,因偷盗工地建筑材料,被爸爸扣了工钱,他威胁过爸爸几次,爸爸打算把他开除。他听到风声,心生报复,就去了弟弟就读的小学,把弟弟骗出校门带走了。

蒯正军仿佛人间蒸发,连警察都找他不着。华灿从跨出校门起,就踏上了寻找弟弟之路。要想找到弟弟,还得先找到蒯正军。蒯正军家住邻乡,具体哪个村,华灿不清楚。她打电话问华梅,华梅也说不上来。华梅还跟她说,你不要找了,他肯定不在家里,找不到的。那个时候,华梅已由后妈做主,嫁到了后妈的家乡,连小孩都生下了。爸爸也在那儿定居了。弟弟是在他们手上弄丢的,他们却都安安心心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把弟弟抛到了脑后。

华灿踩着自行车挨村打听,终于在联兴村问到了蒯正军这个人。找到他家,一栋矮小的平房,墙体一半红砖一半土砖,家里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黑瘦的面容,叨着烟卷,窝在火炉边。蒯父没有起身,爱搭不理地告诉她,蒯正军已经两三年没回来过了,前几年偶尔还有电话回来,最近这一年,连电话也没一个了。

在妈妈以泪洗面的日子里,华灿又无数次去过联兴村。在蒯父这儿碰了壁后,她学乖了,不去蒯正军家,在村口守着,逢人就打听蒯正军的去向。联兴村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她了。这个村跟他们村差不多,平时在路上见到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偶尔碰上个中青年人,总是不等她把话说完,立马摇摇头走开了。

有一次终于有人偷偷告诉她,蒯正军在广西打工,有人在柳州碰见过他。华灿村里也有人去了柳州打工,她就跑过去,在老乡的介绍下进了一家电子厂。除了上班,别的时间她都出去找人,在此过程中,她有了自己的爱情。一个同厂的小伙子,了解她的情况后,经常陪她一起找人,一来二去,两人产生了感情。但当他试探着向她求婚时,她说,不找到弟弟,她就不结婚。她一句话,就把两人的感情葬送了。几年后因母亲生病,她回到了村里。人回来了,找人的脚步却没有停。联兴村的人惊奇地发现,那个几年前经常守在村口的女孩,又出现了。他们过来问她,你弟弟还没找到?日子一长,村里人又恢复了常态,见到她基本闭嘴不语。有的人看到她,干脆远远地就绕开了。

还是有好人。有一天下午,她在联兴村村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提着一塑料桶水正要进菜园子,见她走过来,不但没躲开,反而放下桶子,扶着竹园门立住了脚。看女人的阵势,是等着她走近。她加快步子过去。女人瞅瞅四周,轻声告诉她,听说蒯正军在广东惠州,不过改了名字,现在他叫刘胜利。

华灿的眼泪顷刻间盈满了眼眶。这么多年,她算是白折腾了。她双腿一软,就要朝中年妇女跪下去,被对方一把拉住。对方语速很快地说,你快走吧,可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节选自2024年第3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树上的鱼》)

熊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江南》《湖南文学》《长江文艺》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并入选年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逆光中的六月》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熊棕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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