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下载
湘江文艺丨王明明:如履薄冰(短篇小说)
2024-07-05 10:12:24 字号:

湘江文艺丨王明明:如履薄冰(短篇小说)

湘江文艺(原创).jpg

pki115613_副本.jpg

如履薄冰(短篇小说)

文/王明明

与其说是被突然停车的晃动晃醒,倒不如说因为那束光。那光刺穿了白琳的梦,将她从梦里一把推了出来,连浅色的蛤蟆镜也无力抵挡。白琳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刚想揉,想起陈文生说过,揉眼睛不好,会得散光,再说揉变形了,眼睛就不美了。陈文生说过最爱她的眼睛,说她长了双狐狸眼,刮着她鼻尖说她是只小骚狐狸,她自然得像保护他一样保护着它们。她抬头,从车窗望出去,光源来自横跨在乡村公路上的那条玻璃栈道,有块玻璃恰巧将落日的余晖反射过来,聚焦在她的眼镜片上。栈道很高,头顶是起点,横跨北侧的峡谷,直至对面的山崖。听说景区项目很多,还有蹦极呢,走到栈道中央,然后跳下去。同行者谈论着。在入伏天白茫茫的暮色里,白琳似乎听到有尖叫声传来,雀跃的、激动的、惊恐的,她摘下眼镜,用一只手遮挡在眉间,手掌之下,玻璃栈道似有若无、如同幻影,连那叫喊声也不甚真切,白琳只觉身体像被刺穿的皮球,力气也泄了大半,腿软得很。

怎么不走了?这是怎么了?大家七嘴八舌。说话间,司机已经离开了驾驶位来到车前,鼓弄了两下,又起身回到驾驶位,手拍打两下方向盘,目视前方的加油站,骂了句娘,本想去加油呢,就差这几百米,车坏了。

白琳是随协会出来参加活动的,第一天采风刚结束,返回酒店途中碰上这种事,教人心里直硌硬。她想到了自己颇为波折的人生,想到了如今病恹恹的身体,想到了深陷爱情泥沼又无法抽身的处境,它们最终落脚于陈文生的一个心结,即便是在梦里,他都在催促她——你什么时候能处理好那个小丫头?陈文生管洋洋叫小丫头,有时也叫拖油瓶。说起来,白琳对洋洋有着一份复杂的情感,自从当年前夫向她坦白出轨,对象还是他的初恋情人,白琳就恨透了他,不光恨,还觉得恶心,一想到她才是第三者,是备胎转正,就觉得自己被坑了。一想到他的某个器官在先于自己的另一个女人身上使用过,白琳就觉得脏,甚至觉得洋洋也脏,好像带了别的女人的气味似的。没错,洋洋是脏的产物。以至于离婚时,她都不想要孩子,可不要能怎么办?那时孩子还没断奶,就算是闹到法院,也定会判给母亲,跟着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她就不情不愿地留下了洋洋,随了她的姓,改名白洋。

陈文生却完全接受不了白洋的存在,即便白琳为坦白这件事做足了铺垫、烘足了气氛,将话题置于一张温馨浪漫的大床上,在那张床上,真的变成了一只骚狐狸,任由陈文生摆布,甚至还主动帮他想好玩又过瘾的招数。他在一次次欢愉中享受着她的付出,浓情蜜意达至顶峰时,她方才柔柔弱弱地开了口。陈文生愣住了,盯着她的下身,就像探险家起死回生走出山洞后又一脸茫然地看着洞口,从未来过一般,呆看了许久,痴痴地说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我只是一直没说,但这不叫骗,没说不代表没有啊。

陈文生也不听白琳解释,整个人早已傻掉,说道:我已经够开明了,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接受你这里有别的男人进去过,但我怎么能接受这里出来过一个人呢?——你知道吗?这说明,另一个男人的基因在你的子宫里长久地待过,你的子宫被彻彻底底污染过,再也无法洗干净了。陈文生看上去伤心极了,甚至伤心得要哭出来。白琳本想反驳,话却无法说出口,心疼地抱过他的头安慰道:好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配不——

陈文生一把捂住她的嘴:别说了,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解决问题?

对,解决问题。他居然把白洋当作一个问题。

怎么解决?她试着问。

处理掉——把那个小丫头处理掉。我是不会认她的,成为孤儿也可怜,不如——

白琳盯着陈文生的眼睛,读懂了他的意思,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可是条人命啊,是她的女儿,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能下得去手?陈文生在气头上,竟以死相逼,伸手就拿起酒店的水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琳,我的乖乖,你听我的话好吗?这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将来,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你知道的!——当然,这件事不急,得从长计议。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白琳回避着这一话题。她以为从长计议就是拖着,拖到他自己想明白。可她发现,陈文生开始有意疏远她了,她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终于,当她忍不住再次联系陈文生时,陈文生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什么时候解决那个拖油瓶?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倘若不解决,他们之间就完了。白琳不想离开他。

一行人纷纷下来推车,目的是将车推到加油站以便寻求帮助。白琳不舒服,跟领导作了解释,尾随在大部队后。

两个月前,她被诊断为慢性肾炎。这病最怕劳累,坐了一天车,双脚肿胀得难受,肾病导致的高血压加之山路颠簸,导致她这会儿竟像是晕车了,忍不住想吐,身体严重透支了。要不是憋闷得难受,她本不该出来参加活动的,出来前,她和陈文生正在冷战,陈文生一直说自己很忙,就连白琳拿着蛋白质+1、隐血+2、红细胞12的尿常规检查单告诉陈文生她病了,他竟冷冷地回了句,病了就去看嘛,我又不是医生。她想告诉他,她得了慢性肾炎。知道什么是慢性肾炎吗?很难治愈的,终点是尿毒症,是肾衰竭。但她终究没说出口。在他一味以忙为借口时,跟他再说这些,他一定会嫌她无理取闹,又在作。白琳心里清楚,白洋是扎在他心里的一根刺,是横在两人面前的一道沟,这事儿不解决,他会一直忙,她说什么都是作。异地恋让白琳精疲力竭,她常常觉得他们之间是那么虚幻又脆弱,她抓不住他,又那么想抓住他。认识他之前,白琳的生活如一潭死水,认识他之后,动辄就起波澜,甚至是惊涛骇浪,她说是爱情的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协会叫她出来。没想到,得知她要出来参加活动,陈文生又主动起来,他的关心变得无微不至,从穿着到行程,住什么样的酒店、吃什么样的饭都要向他报备。陈文生不喜欢女人穿短裙,太暴露,她就选择长裙,说她穿带跟的凉鞋不好看,她就换成了运动鞋。采风行程安排走路很少,本是可以穿低跟凉鞋的,到头来变成了连衣裙配运动鞋。陈文生说天热容易晒黑,又让她加了个披肩。近四十度的高温下,白琳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阿拉伯女人,显得既神秘又挺有个性。她也蛮喜欢这种感觉,主要是,他喜欢的,她哪会不喜欢呢?她是生于80年代的第一批独生子女,如今父母也早已入土,她的世界除了白洋,就只剩陈文生。女孩大了越来越不服管,白洋伶牙俐齿,每次跟她顶嘴时,她都会觉得白洋和她并不亲,她对白洋的爱甚至都不及陈文生呢。

师傅坦言,车一时半会修不好,请大家稍安勿躁,只能休息片刻。所处之地,算是个国道旁简易的服务区吧,同行者三五成群躲进小超市或小餐馆吹空调去了,白琳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个老中医建议她少吹空调,多晒太阳,只得站在光照里。

日头已落去大半。白琳想起不久前白洋说过的一句话——太阳在山里睡着了,像诗一样,突然伤感起来。此刻,光从背后照过来,地面上,她纤瘦狭长的影子投向东方,落到草丛间那个白衣女孩身前。女孩正蹲在路边的花草中,俯下身子,举着手机靠近一朵粉色小花,乐此不疲地拍着,想必是用微距拍细节。过去,白琳不好这口,她更喜欢用广角拍摄山川河流,看那些能让她放松并舒缓下来的风景。认识陈文生之后,她发现自己不爱出门看风景了,变得宅了,觉得没他在身旁,一个人看再多的美景都毫无意义,况且那些名山大川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自己不正是路旁这微不足道的小花嘛!她慢慢移步走向那女孩,一瞬间,觉得那藏于草间的弱小身躯正是她的女儿白洋。她的身体状况,还能陪女儿几年呢?说不准。即便是能勉强活到老,后半生肯定要靠药物维持着,那又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么一想,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既然陈文生容不下白洋,她又不知能活到几时,早晚要一死,何不带着她去呢?

琳姐。女孩转身唤她。白琳有些尴尬,她向来认人慢,对方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却不知对方是谁,只得省略了称呼,回以点头和微笑,拍花呢?

嗯。女孩说,我刚才想到一句诗,低伏的寂寞,芜杂而旺盛,琳姐觉得怎么样?

低伏的寂寞,芜杂而旺盛,白琳复述了一遍,再次想到女儿白洋。

嗯,不错。她敷衍着,想到要跟女儿视频,出来之前她将白洋托付给闺蜜照管两天。掏出手机,却先看到了微信里的几条陈文生的道歉留言:

还在生爸爸的气吗?爸爸是太爱你、太在乎你了,我的白琳,我的乖乖。我为什么这样?你难道不清楚吗?还不是因为想你。爸爸像个病人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甚至想不顾一切地飞奔向你。我受不了你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是别的男人,我想到你们说说笑笑的样子,我就嫉妒得不行。我不能没有你。

白琳心里美美的,但并未急着回复他。事实上,昨晚的事她也没放在心上。昨天她刚入住报到酒店,陈文生就跟她视频,一看房间是双人标间,他的疑心病就犯了,你不会是骗我吧?真的是去参加协会活动?你该不会是有了新男朋友吧?白琳小姑娘一样努着嘴,娇嗔笑道,有了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过来打我?

陈文生说,你敢!除非你想死。看我不连夜买票坐车过去,我会去杀了那男的,扒了他皮。你也不会幸免。

白琳先是捂着嘴乐,她喜欢他这样,也很享受。笑几声,发现那边骂了一句什么,视频就被关掉了。陈文生是真的生气了。她又回拨过去向他解释,回拨了几次才接通。活动组织方安排的,虽是标间,都是住一个人。她说。

真的?我不相信。

你傻不傻呀?我要真的和男人出去开房了,还会跟你视频让你看到?——再说,开房不更应该开大床房嘛!

你经验十足嘛!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找个男人来气我?

那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陈文生想了想,要不——你剪一缕头发为证。

白琳想也没想,翻出随身携带的小剪刀,沿着刘海剪了一缕下来。

你要向我道歉。陈文生得寸进尺,你为什么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你刚才说你交了新男朋友。

是你先说的,我不过是顺着你的话开了句玩笑。

开玩笑?你怎么那么爱开玩笑?什么事都是能开玩笑的?

行,我错了,我跟你道歉。

就这么简单?你当我是什么?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嘛,你就随口敷衍一句就完事了?

那还要怎么样?

你跪下。陈文生说,你要特别真诚地说,爸爸,我错了。——对了,你想想你有多久没叫过我爸爸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白琳心想,还要怎么样表达我的爱呢?她只是心理上还没适应他的某些要求。她将手机立在茶几上,用抽纸盒作支撑,人跪了下来,认认真真地说,爸爸我错了。屏幕那头,陈文生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肚子、腰和穿着西裤的大腿,腰带还是白琳送他的那条。他站了起来。

白琳问他,爸爸,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呢?

陈文生说,你跪着,我当然要站着,这样才正式,才有仪式感。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如履薄冰》)

王明明,85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9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花城》《山花》《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字,著有小说集《舞翩翩》《风筝知道天空的颜色》,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王明明

编辑:施文

点击查看全文

回首页
返 回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