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正茂（短篇小说）

文/王海雪

我从未意识到住在江边的人应该要会游泳，游泳是一项可以保命的技能，可居住在两岸的人们对河流的态度却很随意，仿佛河流世代都是玩物，即使每年汛期它都会卷走几条倒霉的人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母亲每年都会用上这个凝聚了时间和人类智慧的俗语，好像她对世间有着透彻的理解，这种豁达无形中也传递给了我，因此，我对很多东西都不上心，包括学习，这也是当时村庄氛围所致。不算清澈的江面和对岸的木麻黄林，不仅夺走人们的目光，也分走人们大部分的专注力，尤其是孩童。

从小到大，我成绩平平，最喜欢靠窗的座位，这样离外面的绿树或者蓝天更近一些，我长久地凝视，在微风执笔绘制的风景变化中，生出想象，丧失斗志。还好，从前的学业要求没有现在这么严格，镇上的家长们也从不为孩子的成绩操心。考得好了，是孩子天赋异禀。考得差了，是孩子生得愚笨，怪不得谁。

每次从家里出来，走上村路，我都忍不住瞄一眼那条被拦河大坝隔成上下游的江。雨季的时候，下游泛着雪白的浪花，胆大的人也不敢靠得太近。我则习惯远远观望，上游总是风平浪静，停泊着的几艘小船，是村里渔民的谋生工具，除了沉入水中的倒霉蛋，每年也总有几名幸运儿被他们救起。我去看过被从水里捞出来的孩子或者殉情的情侣的热闹。他们在岸边死死抱住救命恩人，身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有了濒临死亡的经历，他们一定觉得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是多么幸运。这种心情也在那时刻感染我，让我不禁握紧拳头，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快乐。

“命大。”父亲这样评价这些事件。父亲剪着那时候罕见的寸头，虽然他被母亲明令禁止穿背心，但是一出家门，他就会把披在身上的衬衫脱下来，甩在肩上，人们的目光会从他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上，疤痕如此明目张胆地跨在他的脸颊上，像随时挣脱的武器。我只能想到武器，这是父亲被人砍伤后留下的刀疤，那么，姑且就把它看成一把利刃吧，快速切到他手臂上醒目的文身，又慢慢移到他白色背心下的腹肌。那时，他是镇上少见的有腹肌的中年男人。

“我们收钱办事，讲信用讲道义，这是原则。”父亲在外面的茶馆跟他的伙伴消磨时间时，总是这样教育他们。十来年间，据说父亲从小流氓变成老江湖。因为总是举着哑铃在江边一边看风景一边锻炼，他的肌肉的年轻程度比他的脸好太多，有时在街上遇到他，看着他那张粗糙的面孔，青春期的我都有点羞于承认他是我父亲。即使我否认，村里镇上的人却都知道，我是王某某的女儿。因此，从小到大，我总是幻想自己在学校被欺负、然后帅气地反败为胜的戏码从未实现过。也许因为父亲学过武，为了强身健体，他也把自己会的那一点格斗技术教给我们家的每一个人。一周三次雷打不动的训练让我成为校运会上最出风头的学生。观看比赛的同学从不喊“春夏加油”，而是“春夏为王”。我叫王春夏。

这是2004年的夏天，镇上的服装加工厂都经营得红红火火，外县的人纷纷涌入，使这个小镇的繁荣程度和知名度都压过县城。到处都是风华正茂的男男女女，租碟店里都是流行偶像剧影碟套装，镇上都是粗野的青年，缺乏文雅的美男，怀着灰姑娘之梦的少女们在录像厅看得如痴如醉，让白天的街道飘散着梦幻的气息。

狭窄的街道一到晚上就被摩托车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路边夜宵摊上煤气灶下喷出的烟火，让节约用电的人家也可以过得亮堂。这时，我都是步行到镇上去，我不怕走夜路，从不带手电筒，与一起玩网络游戏的朋友会合后，就站在岔路口数着人头，无聊地对路人品头论足。少年的时间多得让人恐慌，我们必须找到能够愉悦身心的活动直到午夜。我们共同的目的是在网吧包夜组队玩游戏，包夜八小时才花八块钱，因此，配合默契。有时，我会因为无聊而中途退出，转而追番直到白昼来临。我所做的选择在当时都是为了显摆我的与众不同，别人越说是男孩要做而女孩不能做的事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我不具备一名女孩所具有的矜持和优雅。所以，我继承了父亲的绰号：颠王。

父亲并不干涉我的社交生活。我偶尔在夜晚的茶楼遇到他，他还会招呼我和朋友们过来吃上一些点心，并私下问我他们中是否有我偷偷喜欢的人，而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厉声让我快点回家。他说他就是在年纪轻轻的时候追到了我母亲，并努力给了她一个好生活。那时父亲即将从警校毕业，在邻镇派出所实习，骑着自行车往返，顺路捎了半路搭车的母亲，二人自此结缘。我和弟弟都不会主动问父亲为何不继续当警察，父亲也好像有意把这段经历藏于身后，秘而不宣，仿若这样做就能让他在现在的行当里站稳脚跟。

我母亲确实和村里其他的妇女不一样。我母亲喜欢打扮，按照当时的风气，结婚的女人要把自己的美藏起来，最好是压在箱底，让人一眼认出她就是春夏的妈妈。可母亲在父亲的怂恿下，还是按照婚前的性格，哪怕在生下我和弟弟之后也还是喜欢擦脂抹粉，坚持穿花花绿绿的裙子，丝毫不理会那些“一个家庭主妇还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闲言碎语。这都是父亲送给她的，“女人年纪越大越要装嫩，不然拿不出手。”父亲站在母亲身后，望着镜子里面生活顺心的母亲笑嘻嘻地说。父亲的长相和他的性格成了反比。我一直想不通他是怎么和那些不务正业的人在一起，做着何种生意，赚到养家糊口的钱。

“奇怪，有些女孩看起来美得炸裂。”为了打发时间，也和我一起站在三岔路口看成双入对的情侣的茗茗说。他家有一个院子，种有生命力惊人的喇叭花，紫色的花经常在白天闪耀。茗茗的名字跟昂贵的茶叶毫无关系，只是叠字叫得顺口，大家就这样叫开了。他的父亲是一名拖拉机司机，从一个偏远的专门生产青瓦的村子运输瓦片到别处贩卖。有几次，他父亲在晚上十点多钟开着拖拉机挤进街道，看到我和茗茗在一起，都会换上一副冷峻的神色。他并不是很赞同茗茗和我玩，他怕我把他的儿子带坏，毕竟他的儿子以后是要上大学，出人头地的。殊不知，茗茗入网游世界比我早太多，游戏里的段位和排名也比我高出数倍不止。

茗茗的父亲有空的时候，就会来网吧“查岗”，一看到茗茗就会揪住他的耳朵拖回去，一边骂骂咧咧：“玩物丧志。”有一次，我心血来潮，跑到外面冲着他喊：“茗茗以后可以开拖拉机啊，饿不死的，这也是一份好职业啊。”自那以后，茗茗的父亲更不理会我了。

（节选自2024年第2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风华正茂》）

王海雪，有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钟山》《青年作家》《长江文艺》《山花》《芙蓉》等文学期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部分作品入选于《2016中国短篇小说精选》《2019中国女性文学选》《2021中国女性文学选》。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佳作奖、海南省文学双年奖中篇小说奖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漂流鱼》《白日月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