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海(中篇小说)
文/樊健军
一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祖父和母亲听从了我的劝说,搬来县城同我们一块居住。他们大半辈子都在深山里活着,多有不易,用一句毫不夸张的话说,山涧里流的不是水,而是山民身上淌下来的汗。大山里的生活可不像自然主义者想象的那样充满诗意,有限的自然资源,捉襟见肘的日常,无望的深渊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我希望他们能够在晚年过上几天相对轻松的生活,品尝一下人世间的宽裕和欢愉。这也是父亲的遗愿。
可能是长期困囿于深山的缘故,山民的性格中几乎都有执拗的成分,宛如山涧巨石一般,母亲也不例外。我没有直接劝说她下山,而是迂回前进,利用她的母爱说服了她。父亲离世后,我每次回家看望两位老人,总是疲惫而匆忙,这让她对我的现状颇为担忧。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展现给她看的,是我真实的样子,生活的黯然已让我无暇自顾,放在以前,我会刻意隐瞒,不让长辈们有所察觉。我会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现在,我坦露这些,是出于对母亲的担忧,她可能因为悲伤过度,整个人消瘦得特别厉害,脸色也越来越灰暗。说话时似乎气力不够,时断时续,声音压得很低,与此相应的是行动变得迟缓,甚至有点呆滞。当母亲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时,我没有躲避,而是迎着她的目光告诉她,我需要她的帮助,希望她能帮忙照看两个孙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了好长一会儿,没有说话,之后扭动脖子朝左右看了看,大概是想寻求什么人的帮助,可是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母子俩。她肯定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我的恳切和无助,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去。她的眼神中全是疼惜和仓皇。
祖父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伤恸不亚于母亲,只是藏掖于胸间,极少流溢言表。他先前养过几头牛,在父亲被诊断为淋巴癌晚期后,他把牛从草海中找回来卖了,所得全给了父亲当医药费。可父亲已病入膏肓,即使华佗再世,也难以妙手回春了。父亲去世后,祖父无牛可放,差不多无所事事了,偶尔去地头转一转,也没多少活可干。如果母亲从山沟里出来,留下祖父,孑然一身,无所依靠,想得见有多么凄凉。祖父不下山,我不放心,母亲更不会放心。说服祖父下山的难题交给了母亲。几十年下来,祖父早已把母亲当成了女儿,祖母辞世得早,日常琐事全依赖于母亲的照顾。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每一样都离不开母亲。母亲做事细致,对祖父的服侍自然无微不至,尽到了做儿媳妇的本分。即便这样,在说服祖父出山这件事情上,她还是费了不少功夫,最终祖父不知是顶不住她的絮叨,还是她的微言大义起了作用,总算答应了。后来,我问过母亲,她笑着说,他能不答应吗?他就你这么一个孙子,我就你这么个儿子,不能把难题全撂给你,咱们不都得分担点什么不是?!
我预留了一些时间给他们收拾家里,该收藏的要收藏好,该处理的要处理掉。既然想让他们长住,就不能让他们有后顾之忧,不能让他们心有牵挂。商定的日子到来,我雇了一辆小货车,大包小包的东西搬上车,临到上车时,祖父和母亲分明对老家有了不舍,犹犹豫豫,磨磨蹭蹭。门锁啪嗒一声锁上,转过身没走几步,母亲又折了回去,开了锁,在屋子里兜一圈,不见她拿什么东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重新把门锁上,放了一把钥匙在本家堂婶处,让她帮忙照看房子。祖父原本忸怩着,好像不准备上车,但后来比母亲还先一步钻进车里,弯曲着身体坐在副驾驶座上,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把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母亲由妻子陪着坐在后座,我通过后视镜看见,母亲不停地拿手抹眼泪,同送别的邻里说话时声音都哽咽了。这个年纪出门,有点背井离乡的意思。这让我也很是酸楚,一度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残忍了。
当初买房时,我就预见到会有这么一天,按揭了三室两厅,装修时改为四室一厅。寻常日子我们一家四口在那个由餐厅改造的房间就餐。祖父和母亲到来后,餐桌被挪到了客厅,腾出来的房间给祖父住。我们夫妻住主卧室,两个孩子住侧卧,母亲则被安置在客房。此外,我还有腾挪的余地,如果祖父不习惯上下楼梯,到时可以将楼下的车库改造成房间。
刚住下来的那些天,母亲像只受过惊吓的小动物一般,随便一点动静都令她瑟缩不止。好在我妻子是个和颜悦色的女人,拿出了她在幼儿园呵护孩子的细心和耐心来宽慰母亲,慢慢消除了她内心的障碍。两个孩子也特别乖巧,总是抢着取悦他们的奶奶。大的是个男孩,叫旦,只要发现奶奶有什么需要,他会在第一时间帮助她。小的是个女孩,叫七月,七月才四岁,她会把在幼儿园学习到的舞蹈和儿歌,一一给她奶奶表演。母亲集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的宠爱于一身,笑容多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她走出了陌生环境带给她的不适,慢慢融入了我们当中。她的睡眠变好了,皮肤变白了一些,原本嶙峋的身体也胖了一点,瘦削的脸颊能见到些许圆润。
让我忧虑的是始终游离在我们之外的祖父,从到达之日开始,他就表现得同我们格格不入。在他和我们之间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看得见我们,我们也看得见他,可是要想跨过去,怎么也做不到。他仿佛在一夜之间犯上了社交恐惧症,害怕同我们接触、交谈。世上只有闲人苦,的确如此,祖父除了吃饭、睡觉,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打发时间了。素来勤劳的母亲包揽了所有家务活,买菜做饭,洗衣拖地,等我们晚上回到家,一切都井然有序了。妻子让母亲歇歇,母亲总是笑着说,干这点活,不累。我试着找些话题同祖父聊聊,能找到的话题不多,日常所见几乎都同祖父无关,也就没什么可以说的。从记忆中刻意翻找出来的话题,到了祖父这也不灵验了,他似乎一眼看穿了我的把戏,回答给我的全都是拟声词。七月跑到他跟前奶声奶气卖萌,他也反应不过来,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把七月委屈得都要哭了。
母亲也察觉了祖父的不对劲,每逢他站在窗口,或者躺在床上,她会给他送杯茶,询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祖父的身体向来不错,虽说一辈子吃的苦不少,也许正是这种磨炼激发了身体的潜能,他依然像年轻时一样腿脚矫健。我悄悄同母亲商量,她去菜市场买菜时能不能带上祖父。她斜睨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不满。小区里有从乡下进城来的妇人,母亲同其中几个已经交上了朋友,进出都是结伴而行。可能是于心不忍,后来她采纳了我的建议,再出门时邀上了祖父,祖父去了两三次,不乐意了,觉得像个拖油瓶似的跟着她,脸面无存。这是老年人的心理在作祟,他们生怕沦为晚辈的附属,所以像落网的鱼儿一样拼命挣扎,殊死抵抗,只为了心中那点可怜的尊严。
十天半个月过去,祖父开始在小区里单独活动了。小区里闲着的老头不少,平时聚在凉亭里下棋、打扑克,祖父静悄悄地站在旁边当观众。他一直没有接到上场的邀请,估摸觉着无趣,后来辗转去了门房,我有好几次看见,他隔着玻璃窗同那个比他小十多岁的门卫在说话。再往后,他开始往小区外面跑,有一次,我碰见他站在十字路口中央,像只迷路的老山羊似的,杵着身子,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去。在他的周边,汽车鸣着喇叭,穿梭来往,没有一辆因为他而停下。我着实被骇着了,惧怕他发生什么意外。我把看到的忧心忡忡地告诉了母亲,她也吓了一跳,随后又宽我的心,你别一惊一乍的,不会有事的,我来嘱咐他。
祖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而是以小区为原点,慢慢延伸他的探险路线。他朝一个方向,每天走出去几条街,折回来,第二天在前一天的基础上再往远处行走。一个方向摸清楚了,他又换过一个方向,继续之前的探索。可能是途中遇到了天气突变的情况,他带上了一把折叠伞,母亲怕他口渴,泡了一壶茶让他拎着。他那种站在马路中间、被车辆包围惶无去路的情景,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只是后来在去往老家的方向,接近郊区的地段,我发现了他,他拎着茶壶,折叠伞插在裤袋里,在路边的树荫下踽踽独行。瞅他那样子,好像要步行回老家去。我慌忙跑过去拦住他,他见是我,尴尬地笑了笑,用空着的手朝远处比画了一下说,好多房屋啊。我让他上车,他没有反对,勾下头,钻进车厢,任由我把他载回了城。
二
因为长日奔走,祖父一身风尘仆仆,脸庞黧黑,油光闪亮,背部的衣服上结满了斑斑点点的盐渍,裤管靠近脚踝的那一截完全被灰尘给染白了。尘土的微粒被吃进织物里,填满了纤维间的空隙。母亲将祖父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之前,会浸洗一遍,浸洗过后的水浑浊不堪,将水倒进下水道时,赖在塑料盆底部不走的是黏稠的泥浆。苦行僧般的行走可能过多消耗了祖父的体力,一旦回到家,他身上的活力好像皮球漏气似的,丧失得飞快,眨眼瘪了。他萎缩在沙发上,把身体团成一小坨,像一块被遗忘的风干的土坷垃。他的眼球是灰色的,眼神暗淡无光。他整日在外行走,都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并不知晓自己要去哪里。我怀疑他这模样是生病的前兆,想陪同他去医院做一次体检,不料遭到他强烈反对。好端端的,做什么体检,没病也会查出病来。他有些愤愤的。没病做个检查也放心。母亲也劝他。他横了母亲一眼,气恼地回到了那间由餐厅改造成的卧室。
祖父的怪异有如一个巨大的疙瘩,压在我们心坎上。我们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背地里母亲肯定同他说过不少,可是丝毫不见改观。拿我们老家的话说,祖父像个无坟的野鬼,成天在外飘来荡去。我们只能祈求老天不要有什么意外发生。祖父早出晚归,的确没发生过什么意外。慢慢地,大家对他的行为见怪不怪了,要是某天他不出去转悠,我们都会紧张起来,生怕他哪儿不舒服。结果是我们在疑神疑鬼,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他除了寡言少语外,能吃能睡,再正常不过了。
七月里,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傍晚才会有些许的凉意。祖父和母亲下山已经两个月了,这期间历经过小风小浪,在我们看来早已过去了,生活在预定的轨道上不偏不倚地行进,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可总归是向前的。某个周末,我们刚刚吃过早饭,都还没离开餐桌,趁这空当,祖父公布了一个令我们猝不及防的消息。他说,我找到工作了。有一瞬间,我们好像都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或者说不相信耳朵听到的。我们都把目光向着他,他反倒有些愕然,不知我们为什么那样盯着他。旦旦眨巴着眼睛问,曾爷爷,您找的是什么工作呀?七月嘟噜着小嘴说,曾爷爷要工作了。祖父紧绷绷的神情才有些松懈,拿手掌抚着旦旦的小脑袋,慈眉善目地笑着说,给人看牛。曾爷爷,带我去看牛好不好?旦旦朝祖父身边靠了靠。七月唯恐落了后,稚声稚气说,我也要去。说着也朝祖父靠过去。好好好,都去,都去。祖父脸上的笑容少见的灿烂,好像一朵怒放的向日葵。
我被祖父彻底搞蒙了,一时不知所措。我知道不能贸然说话,弄不好会激怒祖父,来个不辞而别事情就闹大了。我猜想,那个打算雇用祖父的人八成是个瞎子,看不出祖父已是耄耋之年,否则,放着大街上大把的青年人不用,找这么个糟老头,怕是脑子进水了。不过,祖父的相貌有一定欺骗性,很容易让人看走眼。一般来说,山里人经历了太多风霜夜露,都是显老的,在祖父这却是反着的,从外表看比实际年龄起码小了十多岁。我一味责怪那个雇用祖父的人,也是有欠考虑。另一方面,我也好奇,现在耕田都不用牛了,哪来的牛可看?除非是养牛场。我瞥一眼母亲,估计她也被祖父的消息给弄晕了,怔怔地瞅着祖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祖父一边同两个孩子逗乐,一边不时抬眼看看母亲和我,想必在等我们表态。母亲坐不住了,先一步离开餐桌去了厨房,妻子要去单位排练节目,顾不得许多,噔噔噔下了楼。
她们俩走后,祖父的脸色灰暗了一下,扔下两个孩子,回了他的卧室。两个孩子倒是习惯了祖父的做派,对他的走一点也不惊诧,兄妹俩开始玩闹别的。我趁机猫腰去了厨房,母亲站在厨房的窗户前,默然看着窗外。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瞅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儿孤寂。我问她,爷爷能不出去做事吗?她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说,由他去吧,他向来喜欢折腾。这老大的年纪,他能吃得消吗?我复问。她说,少操心,吃不消他会回来的,又不是小孩子。我有些诧异她的态度,可能她是在赌气,不想理睬祖父。我去劝劝爷爷吧?我试着问她。你哪里劝得动他?还是我去吧,他不给人添点堵,好像就白活了。她很是气恼,埋怨起祖父来。
同母亲商量后,我悄悄下了楼,七月做了我的跟屁虫。留下母亲和旦旦在家,好让她去做祖父的思想工作。在对待祖父的事情上,我同母亲达成了某种默契,出力的活我来干,棘手的问题交给她处理。七月下楼后,嘀咕着小嘴要去游乐园,我便应了她的愿。我带着七月玩了一上午,临近吃午饭时才回家。半路上我还猜想母亲已经把事情搞定了,祖父打消了去给人家看牛的念头。待到进了屋,才发觉气氛有些异样,旦旦小声告诉我,曾爷爷和奶奶吵架啦,曾爷爷把奶奶给骂哭了。我瞪了旦旦一眼,可不许胡说。七月跟着说,哥哥不许胡说。旦旦分辩说,我没胡说,你们去问奶奶。祖父卧室的门紧闭着,厨房里传来剁菜的声响,不过不像往日那么有节奏。我走进厨房,母亲正在洗菜切菜,忙得不可开交。母亲的内心不知有多大的承受能力,以前同父亲闹矛盾了,硝烟还未散尽,她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肚子里藏着委屈,该做的事情却一样也不会落下。
我去给母亲打下手,遭到了她的训斥,去,一边待着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我只好闷声走开。快出厨房时,她又把我叫住了,犇儿。我回转身看着她,她的眼眶赤红赤红的,旦旦没说假话,她哭过了。犇儿,让他去吧,各人有各人的命,他说得也是,忙活死总比坐吃等死痛快。我被她的话说得哑然了,原想再去劝劝祖父不要出去的好,也只得放下了。他也有他的苦,谁的苦别人尝得出来呢。母亲叹口气,继续忙活灶头的油盐酱醋。
祖父留给我们考虑的时间不多,他答应了人家,第二天就去上班。他可能害怕我们反对,才故意把时间掐得这么紧。我敲开他的门,请他出来吃午饭,结果发现,他居然把被子捆绑起来了,打成了背包状。刚到县城时,他没有用我们准备的被子,而是坚持用他在老家的棉被,说是睡习惯了,换了会失眠。我们都体谅他,老人有些怪脾气在所难免。爷爷,您这是怎么了?我有些惊讶地问。我要看着牛呢,晚上不能回来睡了。他回答。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像刚才怄过气。那也用不着这么急呀,到时我送您去就是。我说。你有你的事,我自己去就成,不需要你来送。他的话听起来平淡,细咂,好像有些拧巴。
祖父的决定让我骑虎难下,又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来。眼下迫在眉睫的是至少要知道祖父去哪里看牛,替谁看牛。下午,妻子在家看着两个孩子,我开车载着祖父和母亲,去往祖父工作的地点。祖父坐在副驾驶座上,指挥我左拐、右拐,斗折蛇行,走了很多冤枉路,才来到出城的主路上。这大概是他摸索出来的路线,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显著的标记,不至于迷路。我们径直往西走,没多远就进入了开发区,在开发区的最西边下了主路,不出两百米到了目的地。一栋两层楼的平房,中间是厅堂,外墙贴着马赛克,靠近门框的地方用红漆写着一个醒目的“拆”字,字体足有一个人那么高。平房被绿树环绕,绿树背后不远处是巨人般的塔吊,塔吊凌空伸过来,好像随时要把火柴盒般的平房给捏走。
祖父的吃住将被安排在这栋平房里,住宿的房间是雇用他的老板租的,吃饭在房东家搭伙,伙食费由老板定期支付。我们下了车,往平房走去。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将我们迎了进去,厅堂里的躺椅上坐着一个老人,见了我们懒洋洋地问,谁呀?躺椅咯吱两声响。看牛的。中年女人回答。老哥哥,是我,老谢。祖父的声音很亮堂,像是透着光。躺椅上的老人哦了一声招呼说,来,到这儿坐,咱们说说话。祖父回复,等会儿来,老哥哥。我们在中年女人的引导下,参观了她给祖父预备的卧室,卧室收拾得很整洁,被絮都是现成的,可能刚刚洗晒过,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窗户向屋后开着,站在窗户前看不远处的牛棚,牛棚被木栅栏围了起来,棚顶苫着水泥瓦。我们从后门出了平房,往牛棚走去。听中年女人介绍,牛棚原来是石板厂的工棚,石板厂被关停后工棚空着,才租给人关牛。牛棚前拴着一条小鹿犬,比只兔子大不了多少,吠声却是惊人,龇牙咧嘴的,样子挺凶。牛棚里关着十几头牛,块头比我想象中的小了许多,像没长大似的。毛色晦暗,目光很温顺,甚至有点儿可怜巴巴的。照顾得不好,蔫了。祖父怜悯似的说。
你们尽管放心,老爷子来这儿不会亏着他,咱们的伙食不差,牛肉有的是,闷了,还可以同我爹说说话。中年女人很热情,说话也很爽快。母亲点了点头,愧疚似的说,劳烦你们了。说哪里话,应该的。中年女人把我们迎回客厅,给我们沏了茶,并告诉我们,廖老板请你们稍等一下,他马上就到。
一番巡视后,我和母亲都略略放了些心,这儿距离我家不算远,坐公交车到这儿也就半个小时。环境也还过得去,还有个说话的伴儿。主要是活儿不重,就给牛添放草料,照顾饮水,别让它们饿着渴着。牛栏里的牛粪也不用他操心,隔个十天半个月,附近的菜农会来清理一次。中年女人姓蔡,母亲称她老妹,我叫她蔡姨。等待的间隙,蔡姨陪同我们聊天,一个劲地安慰母亲,劝她不要担心,老爷子在这儿会好好的。还说赶在房子拆除之前,能够相认是一种缘分。开发区是边开发边拆迁的,也许半年,也许一年,该轮到这儿了。好日子不多啦。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蔡姨的话,是半躺半坐在躺椅上的老人发出来的,不知祖父同他谈了什么。
我们等了几刻钟,终于见到了蔡姨嘴边的廖老板。廖老板四十多岁,矮墩墩的,一张紫赯脸,笑起来有点憨。祖父称他为廖老板,母亲喊他老弟,我只好称他为廖叔叔了。廖老板的性格很耿直,三言两语,把雇请祖父的缘由说清楚了。他开了家牛肉火锅城,地址距离我住的小区不远,过两个街口便到了。他经营的特色是活牛现宰,上他店里来的顾客图的是个新鲜,所以他每次会从外地买个二三十头牛,每宰完一批,再进另一批。之前雇请的看牛人走了,那个人有些不称职,没把牛看好,投放草料不及时,牛掉膘不说,还跑丢了一头牛。当然,他给的待遇也不高,包吃包住,每个月工资两千元。小本经营嘛,多了我也付不起。他有些羞赧地说,听你们老爷子说,他是懂牛的,我这儿又正缺人手,所以呢,咱们互帮互助,互惠互利。
廖老板的话音刚落,祖父就拍着胸脯表态了,廖老板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牛照看得好好的,保证不会耽误您的生意。祖父如此豪言壮语,我们便不好再说什么,无非补充些感谢之类的话。你们说反了,是我要感谢老爷子才对。廖老板大概从我们的阵势中觉察到什么,拿出一纸合同说,咱们合同还是要签一份的,我是生意人,丑话说在前头,有话说在明处,这对谁都不亏。我接过合同浏览了一遍,合同内容同口头达成的协议没什么出入,祖父签了字,把它递给廖老板,不料想他又把它递给母亲,老姐也签个字吧。母亲犹豫了一下,瞥了祖父一眼,还是歪歪扭扭地在合同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廖老板又把它交给我,我遂他的愿照办了。
(节选自2023年第5期《湘江文艺》中篇小说《山上的海》)
樊健军,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上海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飞天》第二届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星火》优秀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江西省作协“天勤杯”2021年度优秀小说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樊健军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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