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杜凯的口述史(短篇小说)
文/季宇
楔 子
杜凯在当地很有名(何止是有名?简直是大名鼎鼎),但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知道他的人已很少,包括我在内。我也是后来才逐渐了解这一切的。事情说起来,还得追溯到1999年。那一年,市委宣传部准备编一套纪念霍川剿匪胜利的纪念文集,其中包括文献资料汇编、人物志、亲历和回忆,以及关于剿匪的文艺作品等,初步计划出四册。市里很重视,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但要求必须在2000年6月前,也就是霍川剿匪胜利50周年前出版。市委新来的温书记对这事十分重视,亲自出席了第一次编写会议。在会上他激动地说,在座的知道吗?我虽不是霍川人,但我父亲当年参加过霍川剿匪。他老人家直到去世,身上还留着两块弹片,这都是在霍川留下的。我小时候就多次听他讲过剿匪的故事。为了人民的幸福,我们的战士和人民为此付出巨大牺牲,这是永远不能忘记的。现在编这套书是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我们一定要以高度责任心把这套书编好。谈到编写要求时,他做出具体指示,一共有6条(看来事前经过仔细思考)。其中有一条(他反复强调),要把工作做细做实做透,不要光抄剩饭。除了老的史料外,要多挖掘新的资料。特别是当年参加剿匪的健在的老同志,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要抓紧寻访,不留遗憾。他把这称之为“抢救性”的工作。马部长,讲话结束时,他看着正在埋头做记录的宣传部部长说,你看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如果有尽管提出来,我解决不了是我的责任,你完不成任务,那就是你的责任,到时休怪我拿你是问。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笑,用的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但其中的分量谁都能掂量出来,而且是当着一屋子人的面。
马部长当即表态,全力以赴,坚决落实温书记的指示,保证高标准高质量地完成任务。可话是这么说,当时距出书时间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了。时间紧、任务重。于是,会议一结束,马部长马上行动起来(他要给新来的书记留下好的印象,不容丝毫懈怠),成立编写组,调动一切力量,除了从报社、文联、电视台抓人外,还从政协文史办、党史办、地方志抽调人手。用马部长的话说,要把全市的秀才写手能找的全找来,一个也不要漏。就这样,先后调集了几十人,这还不包括各级宣传部的干部。
我当时在《霍川晚报》编副刊,也被调了过去,被分到第三组(第一组是史料组,第二组是编辑组,第三组是采访组),主要任务是寻访一些如今仍健在的老同志。用马部长的话说,这部分是最困难,也是最重要、最出彩的,因此集中了精兵强将,都是文笔最好的。大家听了嘴上不说,心里都喜滋滋的,有些受用。根据部里提供的名单(这份名单是由市组织部、市民政局和市党史办共同拟定的),马部长要求逐一寻访,一个都不能少。如果发现新的线索也不要漏掉。于是,大家分头行动起来。
需要说明的是,杜凯本来不在寻访名单上(因为他早在解放初期就已去世),但在寻访中我听到很多关于他的故事,这让我极感兴趣。因此,我专门进行了采访。下面便是有关他的寻访实录:
一
(魏长贵,松县魏集中学离休教师,66岁,家住松县魏集村)
我是1933年阴历十月初三生人,属鸡。我的老伴前两年过世了,如今我和大女儿住在一起。霍川是1949年初解放的,我当时只有16岁。魏集中学那时正在招收教师,我便去报了名。我小时读过几年私塾,字也写得不错。当时教师很缺,要求也不高。魏集中学的教务主任是我的远房亲戚,便收下了我。当然,在填表时他帮我多填了两岁。我很幸运,就这样参加了工作。后来,按照组织规定,凡是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工作的都享受离休待遇。我符合这个规定,因此一直享受离休干部待遇,也算是老干部。逢年过节,有关部门都会派人来慰问。
霍川地处三省交界处,山高林密,地形复杂,因而匪患严重。大大小小的土匪不下几十股。最有名的有乔瞎子、郑傻子、汪小孩、雷麻子等。当地顺口溜说:“乔瞎子不瞎,郑傻子不傻,汪小孩杀人不眨眼,雷麻子一肚子鬼花样。”当地老百姓深受其害,几乎没有一家没有受过土匪的害,提起他们,个个恨得直咬牙。我13岁那一年就被土匪绑过票。那天我从舅舅家走亲戚回来。我二哥带着我,走到鹰嘴潭附近乘摆渡时来了土匪,一船二十多人全被掳了去,每人赎票50至100大洋不等(土匪绑票,绑男的叫“捆猪”,绑女的叫“请娘娘”,绑小孩叫“抱娃娃”,未出阁的大闺女叫“香瓜”,每个人的价钱不等)。乘船的大多是穷人,根本拿不出这笔钱。最惨的要数黄花闺女,赎票的时间只有几天,叫作“保鲜”。过了日子便要“破瓜”,惨遭蹂躏。我当时还是个小孩,第一次遇见这事,吓得呜呜直哭。我二哥被我哭得心烦,便冲我说,熊孩子哭个啥?我说我怕。怕有啥用?那咋办?跑。咋个跑?等机会吧。二哥比我大5岁,曾在麻行当过伙计,也在码头扛过活,见识当然比我多。听了他的话,我便问能跑出去吗?二哥说,这谁知道呢?看运气吧。
我二哥说的是实话,一旦被土匪绑了票,逃跑是很难的,更何况绑我们的这股匪徒还是汪小孩的人。汪小孩这家伙最残忍,心狠手辣,坏事做尽,交不出赎金的一律撕票,连他的亲戚也不放过。不仅如此,他还想方设法折磨肉票,比如拷打、用刑,然后再逼你给家里写信索要赎金,土匪管这叫“上碾子”。票期将近,有时还会切下肉票的手指或耳朵,给你家里送去,这叫“下牌子”。如果还不送钱,那就是撕票了。至于撕票的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刀劈、斧砍、火烧、石头砸、开水烫,还有开膛破肚、毛竹分尸(就是将两棵碗口粗的毛竹拉弯了,然后把人的两条腿分开绑在两棵毛竹上,然后砍断绳索,利用毛竹的弹性把人体撕开),其状惨不忍睹。不仅如此,为了达到恫吓的目的,他还经常逼迫百姓前去观看撕票的场景,并把肉票的尸体悬于集镇或交通要道进行示众。当地百姓既恨他又怕他,夜晚小儿啼哭,只要说一声汪小孩来了,就像听到狼来了一样,没人敢出大气,包括小娃儿也吓得不敢哭了。落在他手里,那还有个好?交不上赎金,只有死路一条。
土匪把我们带上山,几天便换一个地方,这是为了躲避政府的追捕。二哥和我悄悄商量,一有机会就逃。然而,土匪看守很严,平时岗哨不离左右。我们本想通过转移时逃跑,可土匪也防着这一手,路上我们的腿被绳子捆起,一个连一个,根本没法跑。后来有一天,土匪把我们带到仙女峰附近的一个山神庙,关进后殿的一个厢房内。这里山高路险,极其隐蔽,我们在这里被关了很长时间。关押我们的房子是由石头砌成的,窗户也封死了,里边黑漆抹乌,啥也看不见。门口有两个土匪日夜轮班看守。我们每个人都经受了拷打和折磨,吃的常常是有上顿没下顿,而且都是土匪吃剩的残汤剩羹。转眼二十多天过去,眼看赎票期限越来越近,大家越发恐惧。我夜里常做噩梦,梦见汪小孩拿着大刀追赶我,我想跑可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我拼命挣扎,汪小孩越追越近,双手血淋淋地扑向我。我吓得大叫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醒来后,发现浑身冷汗直冒。我抱着二哥,又哭起来。二哥不说话,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身子在发抖,我想他一定也很害怕,只是他不想表现出来。
我是肉票中年龄最小的,可能是这个原因,土匪对我的防范要松懈些,因此经常指派我干些杂活,包括每天早晨倒便桶(除了肉票屋里的,还有土匪屋里的)。我挑着这些便桶,把粪便倒在庙外的山沟里,然后再去溪边把便桶洗刷干净。这是一个机会,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跑,二哥也鼓励过我(他说跑一个是一个,总比都死了强),可我怕得要命,也没有勇气。因为每次倒便桶时,总有一个匪徒押着我,要跑并不容易,况且土匪手中还拿着枪哩!我这人自幼胆小,二哥曾骂我没出息。我嘴上不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我常常恨自己,关键时候就表现出了怯懦,不像一个男子汉。如果换作二哥,他也许早跑了。就这样,我放过了一次次机会,如果说这是机会的话。
一天早上,我又被带出去倒便桶。那天山里起了雾,白色的雾气四处飘浮,远处的山峰和树林都隐没在雾气中,一片混沌。这种天气在山里经常见到。那天,看守我的匪徒是一个脸上长着黑痦子的黑大个子。我听到土匪们都叫他陈老鳖。这家伙很警觉。平时看押我的土匪怕臭总是离我远远的,但这天陈老鳖却紧紧跟着我寸步不离。我来到溪边蹲下身子刷便桶时,他便抱着枪站在我身后不到五六米的斜坡上看着我。当时周边很安静,只有树林里不时传来鸟叫声。天气很冷,我的手都冻僵了。接下去发生的事很突然,只听背后噼里啪啦几声响动,接着便是哗啦啦一串石子从坡上滚落下来,有的落在溪水中溅起了几片水花。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回头一看,不禁愣住了。身后不知从哪冒出几个人来,他们身着便服,都是山民的打扮,而陈老鳖这时已经头朝下,被人死死地摁在地上,只有嘴里出气的份儿。别怕,小兄弟,我是来救你们的。一个汉子走到我面前。他皮肤黧黑,方脸膛,五短身材,手提一把大肚匣子,用枪口顶了顶头上的黑毡帽。
我一阵激动:你们是政府的人吗?
那人点点头。
后来,我便带他们去了庙里。当然,他事先已经交代好了让我怎么做。我像往常一样挑着便桶去敲门,他们就紧跟在我的后边。谁呀?岗哨问。我说是我。咋磨蹭到现在?岗哨又咕哝了一句。我正不知咋回答,哪知岗哨哗啦一声已经打开了门。那些人迅速冲了进去。土匪们正在吃早饭,一时间措手不及,四下逃窜。枪声响了起来,几个匪徒接连倒地。一些匪徒跑进大殿还想抵抗。这时只听有人大喊:我是杜凯,要想活命就放下武器。喊话的就是那个汉子。他就站在大殿前的香炉后边,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匪徒们伸头向外望了望,有人认出了杜凯。大殿里静了一会儿。没多久,匪徒们便一个个举起手走出了大殿。
是的,你说得不错,是杜凯救了我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杜凯,不过,他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土匪们也慑于他的威名,一听说他来了早就吓破胆,哪还敢抵抗?后来,我听说,那次抓获的匪徒共有三十多人,其中打死打伤的五六个。缴获的枪支十好几支,除了三八式、七九式,还有一挺花筒机关枪。杜凯他们回城时,老百姓敲锣打鼓、夹道欢迎、载歌载舞,一片欢腾。
(节选自2023年第4期《湘江文艺》季宇的短篇小说《关于杜凯的口述史》)
季宇,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安徽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群山呼啸》《新安家族》《淮军四十年》《共和,1911》等,小说集《猎头》《当铺》《最后的电波》《金斗街八号》等。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收获》《钟山》《十月》《上海文学》《作家》等刊发表,并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和各种年度选本所选载。长篇小说《新安家族》译介为德文出版。作品获得过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星光奖、飞天奖、金鹰奖、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和安徽社科文艺奖等。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季宇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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