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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丨严彬:乌鸫(短篇小说)
2023-10-18 09:31:26 字号:

湘江文艺丨严彬:乌鸫(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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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鸫(短篇小说)

文/严彬

问:什么是灵魂?

答:灵魂就是离开躯体但具有理智和自由意志的活的生物体。

——关于意识的问答手册

亲爱的读者,现在您开始阅读的这个作品暂时以初始日期编号,正是作者眼前正在书写的,这个小说的编号也精确指向此刻我写下和将要写下的。现在—未来—过去都融于这几页纸张上面,作者本人的意志,附加码包含作者姓名、产生的场景,以及这位作者当天见到的数十个人物,黑衣红唇美少女,她的两个朋友,一位穿灰色西装的男士,一位佩戴橙色工卡的本楼上班族女士和她的同伴,一位手持一块红色当季当日可售咖啡及零食单的咖啡馆员工,一位脚踏鞋套随着另外一位深衣男士走出的年轻男人……没有一个公式为它的结果提供标准答案。因为这是一部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就像一个人在未来驾驶单人飞船向宇宙深处探索,尽管他有了最初的准备,他的机器在有效能源和导航的驱动下已经飞出地球大气层,而在宇宙中会遇到什么,他很难预料。作品的名字可以包含更多的信息、运动的场景、推进的时间,甚至是音乐——循环播放的圣诞歌曲丰富着信息的可能性——如果作者依照如今正在使用的方法形成一套编码,沿用于他以后的全部或部分合适的作品中,也许多年以后人们只需阅读这段与作品有关的编码,就已经大致了解作品的主要信息,包括一段关于灵魂的代码。

人们总说,一块从泥土中挖出的破布条记录着那个时代那块土地上的全部信息。

善解人意的读者通常会在阅读一部作品时与作者产生共鸣;一个优秀的评论家能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摘取短短三寸长短的文字去分析作者的写作心境;更有甚者,曾有不止一位文学教授说,一部长篇文学作品的成色在作者写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明确下来了。那是文学宿命论、作品结构学、情节发生学。就像一家生产和销售瓷器的工厂,一位现场作即兴画的作家,如果观众或顾客有意愿,他既可以看到一个正在制作中的瓷器、一幅正在创作的画,又有可能见到主人和作者将那烧制好的瓷器、一幅完成的作品放在店门口展示和销售。当然也有可能,您看到的是一个烧制失败而有瑕疵的瓷器、一幅无法最终完成的作品。我觉得不要紧,因为您目睹过的一切都发生过,而世界上本没有完美和完全完整的事物: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地成为它现在成为的样子,不存在任何其他可能。

想到这些,读者,也许您会心一笑,有感于自己获得了什么。那位瓷器烧制者、画家,相信他们也不会觉得那一次创造是无意义的。如果我是其中某位创作者,我就会想:毕竟做了这件事情,路不是通向此处,就是通向彼处,死胡同也可以避风挡雨,作为一时休憩之所;每个死胡同也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将被熟悉这种语言的人说出来。

一位作者坐在自己用灌有蓝黑色墨水的钢笔写作的作品前面,一个头发在颈部微卷的女孩推门进来了:

一定是位美丽得体的年轻姑娘,和接下来着红衣推门进来的人不同,不需要虚构,虚构的未必比这真实发生了的更具有吸引力、可阐释性。这位年轻美丽的姑娘就在眼前,穿着白色泛青的T恤上衣,柔和的布料衬出她胸部几近完美的弧形轮廓,白色小巧的脸,青黑色的头发绾着一个发髻,令人感受到她如此温润端庄的美。这样的美人出现在现实中,就在那里,虽然是转瞬即逝的,她很快会消失在咖啡馆的入口处,我们看在眼里,就已经认为她属于最美好的女性,而不必再如此这般用文字来形容她的身形、长相和气质,或者讲给自己的好朋友听,说某天某日在某地,见到一位那样美丽的女孩……

亲爱的读者,毫无疑问这是在您眼皮底下发生的一部作品推进的过程。如果您暂时没有别的可忙,暂时没有地方可去,那好,往下读吧。和您一样,博爱的读者和好学的作者都可能阅读过小说大师伊塔诺·卡尔维诺数部风格不一的作品中那平凡又独特的一部《寒冬夜行人》,也许那部作品就在某人的膝盖上,看上去很熟悉。现在摆在您面前的也许是两条天空中朝同一个或相反方向运行的飞机轨迹,相似的风格,当然必须带着不同的信息,坐着不同的乘客,飞往两个不一样的地方……这部作品它也在向前推进,还没有一个最为恰当的名字。你可以看到这是作者在进行的即兴创作,他不打算打草稿、写提纲,也不愿过多动用智力——还有人说:一个小说家最好是放弃智力,让作品自己随着意识流动出来。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人做过,一股大水在地上流动,不用人拿锄头或推土机铲出一条河道或水沟,只要不过早干涸,只要还能往前、往后、往四周蔓延,它就将拓展出自己的道路来——之前只是一片水,后来就成了一条溪流,溪流可能汇集了另一条溪流,又汇集一条,最后成为一条河。

好了,现在作者将在此地为它命名。这部去向不明、内部物质暂时不可知的作品,它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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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符合一种不再重复且重复无意义的合理性,可以从中辨认出时间、地点、颜色、天气,以及由当时当地全部秩序汇集而成的某一段信息——它甚至是活动的,还在延续,一定会继续变化。它本身就是语言,也是信息。

现在时刻的场景已经消失了,而过去的场景被记录下来。当天上午,作者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了两部小说,其中一个是大师伊塔诺·卡尔维诺的作品,不是《寒冬夜行人》,而是另外一部结构同样特别且至今没有找到相似作品的小说《帕洛马尔》。这部作品当然可以称为小说,它的第一卷和第二卷分别记录了名叫帕洛马尔的一位男性在海滨和庭院的所见所闻及所思所感,他观察了乌龟、蚂蚁和鸟类(乌鸫是其中之一)。后人对他的研究证明了他那杰出复杂头脑所构建的对普通事物的呈现和理解:乌龟的性交具有一种人类视角上的游戏性,而乌鸫的两性结合与繁衍是周期性的,它们每年可能更换一位伴侣,结合成一对新夫妻,也可能终生只与另外一只乌鸫为伴,完成一对夫妻需要完成的使命—交配、繁育后代、迁徙。一定会有某位或某些读者对卡尔维诺对乌鸫的书写产生兴趣和联想,启发一位后辈作家的灵感:

为什么不能以乌鸫——而不是人类——为主角,写作一部作品?使用一种尽量合理翻译过的“从乌鸫语言到人类语言”的信息集合体,叙述一只乌鸫三年来的经历和它的精神生活。

完全可以尝试一下。这是一种灵感,来自伊塔诺·卡尔维诺作品的启发,和某天早上一个人出门吸入飞絮打出一个打喷嚏的过程有一些相似性。尝试一下,即便失败了也不要紧。大多数时候人们都追求某件东西或某个事物的完整性,比如一部被认为只完成一半的作品并不能称为作品,但我们看到初五的月亮依然叫它月亮,一部在中途停下来的小说也是作品,半完成地建造到七层的楼也能住人。

那么就开始吧,让我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随着作者的笔,成为乌鸫的灵魂,进入一只正在高空飞翔的乌鸫体内。

和作者一样,我们感受到了风。

作家在练习本上写下这些文字:

尽力尝试观察一只鸟(最好是候鸟,也许不是乌鸫,有人可能认为乌鸫看上去更像一种欧洲鸟类而不是东方鸟类)较长时间内的活动和它的生存场景。观察要尽量仔细,多花时间且尽量找到多个观测点,不要急躁,耐心才有收获,仔仔细细观察它的外形,它们的生活习惯,这是最基础的(也许不是)。观察它眼睛的变化,一些随机发现的东西,观察它的作息时间、睡眠、群体生活、对气温和其他环境变化的反应。记录下来,做尽量多但不是无休止的准备。要懂得利用得到的观察信息,要相信自己处理信息的能力:

想象,合理构造鸟类行为。

需要查阅百科全书中关于鸟类的词条,并且了解对应鸟类已知的特征、习性——已知的知识是必要的,得出那样结论和描述的前辈都是杰出的专门研究者,比如莫斯科有关方面邀请本雅明撰写歌德词条有它当时最大的合理性。

简单地说,它将是一个关于某一只特定鸟的故事,用完全区别于人类的视角——但又是人类能够接受的语言系统——来呈现(书写)。

这位作家当天上午同样阅读了一位好友的短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作《少女颂》,这个小说将在一年后的夏天于某某刊物发表,在严肃作家圈和评论家圈引起一次小小的轰动。但它不是这部作品想要重点写到的。而我们这位此时正在开始代号H0J8102-X3Buae-1-1-12-SUN的名为《乌鸫》的小说创作。他正专注于此,不可能分心,也不会去想比如那篇《少女颂》的命运。但《少女颂》同样在默默影响着他,他没有察觉。这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其中的一半信息至少可以被论证:不出意外,将会有读者在某本中文文学刊物上看到这个作品,“少女颂”,清新脱俗。这次朋友间的阅读对他来说是一种启迪,很快会在接下来在咖啡馆的写作中体现出来。这位作家和他的作家朋友讨论过并且达成共识,认为“少女颂”是一个很好的名字,清纯、好懂,具有明显的美学特征和所指的空间性。他们曾就那部小说进行过短暂而有效的讨论,大约在上午十点三十分前后,《少女颂》与“一部典型的网络电影”画上约等号:

“一部表现俗气的小说”;

“虽然符合你的个人生活趣味,却与你往日的创作水平不符。这么说吧,它拉低了你的水准——当然,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毕竟它是你的作品,是你内心和写作水平的投影”;

“完成度确实是不错的,这是一方面。然而,你发现了没有,当那位年轻的女孩推开门,从医院里走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看到街上熟悉的人群和树——你熟悉的榕树——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常见的大团圆式的结局吗?你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你的《伶仃图》塑造了热气腾腾的俗世生活,它让人——包括我——无一例外地联想到作者你,那才是你的作品,是深刻的世俗,而不是这种文艺的俗气”;

“也不尽然——”

“那么你说,与之前的那部《红星》相比如何?”

“当然比《红星》要好,我对这个作品大体还是满意的,《红星》更多的是一部即兴的讨巧的作品,一个无人涉足的、符合主流审美、大部队将会合理蹚过的洼地,我去做了,多少有些投机,大家都欢喜”;

“呃……《红星》让你得了不少奖”;

“是的,奖金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十万元。这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但,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它们依然比不上我的稿费。我写这部作品,是定制的。就是说,提前有人付了一笔稿费,他们需要一部这样的作品”;

……

(节选自2023年第4期《湘江文艺》短篇小说《乌鸫》)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严彬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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