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琥珀
——评《漫长的季节》
文丨陈天佑
以晴朗秋天的玉米地开篇,色彩柔和,叙事舒缓,全然不似一般悬疑剧的基调,如同剧名一样,不紧不慢,让人以为是市井生活片,这就是从《漫长的季节》所吹来的新风。
近年来,影视剧中的悬疑题材颇为盛行,有《白夜追凶》、“紫金陈三部曲”等珠玉在前,《漫长》想要出彩可谓不易。不同于紫金陈式的案中案模式,《漫长》一剧如同桦钢那连续分岔的铁轨,把观众的目光成功地引到远方的想象中。随着情节的推进,受众或多或少地锁定了几个嫌疑对象:悍勇冷漠的傅卫军、性情大变的王阳、猥琐变态的沈栋梁先后成为观众高度怀疑“杀害沈默”的凶手,这一点和悬疑剧《他是谁》异曲同工,但不同的是,《漫长》对三人中的傅、王开启了复线叙事,造成了情节的巨大反转。
尤其具有迷惑性的是哑巴傅卫军,他先后两次出手打架,杀气毕露,招招致命,毫无多余动作,令人不寒而栗。正当人们猜测最弱小无助的沈默或许是被哑巴所杀害时,情节却几次让他们同框,两人亲密的关系令人惊讶。最凶狠的哑巴与最弱小的沈默居然是姐弟关系,情节的震荡带给观众以巨大的情绪落差,也释放出更大的迷雾。好在,细心的观众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事实,即哑巴的每次出手,算一算都是为姐姐沈默出头,不知不觉间,他凶残的形象得到了宽恕与纾解,但再转念一想,沈默有仇必报,且立马就报的果决风格,也逐渐吞噬着此前的柔弱形象,也为后来她手起刀落,杀人无悔的情节埋下了伏笔。
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在善与恶的拉扯中,沈默的形象被赋予了足够的艺术张力,而弟弟的聋哑也强化了他作为受害者的无助底色。当然,热闹的角色绝不止她一个。剧中最吸睛的无疑是由范伟、秦昊、陈明昊饰演的追凶三人组,三个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一个赔光了爱情,一个失去了儿子,一个丢掉了前程,但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让三个小人物从逼仄的悲剧空间中“支棱”起来,坚强地撑起了一片秋日的晴空。在这晴朗而又漫长的季节里,他们无视迫近黄昏的年龄,颇有些不知老之将至的勇敢!这其中,反差最大的莫过于秦昊饰演的龚彪,从意气风发的老牌大学生,到一事无成的中年油腻男,大腹便便之下包裹着宅心仁厚的秉性。他幽默大方、热情仗义而又无能的形象在反差中收获了人物的喜感与观众的好感,一举扭转了油腻大叔惯常的负面形象。
当然,作为剧作家,是绝不允许人物在一阵阵插科打诨中消解作品的立意与悲剧感的。事实上,网络时代东北式的幽默话语对观众来说并不新鲜,若用得不好,反而不伦不类。但本剧的高明之处在于将这种喜感作为小人物在挣脱命运时的精神力量,这种穷困潦倒而又执着正派的人物形象曾经在《茶馆》等现代文学经典中有过充分地表现,然而,在物质消费发达的今天,他们已经离开观众的视野很久了。
说到这里,导演为全片所设计的暖色系视觉基调也就不难理解了。暖色是落魄的三人组对惨淡人生的乐观回应,给人以希望与力量。三人的诙谐言行也在受众的悲喜交加中得以升华,同时,这样的色调也暗示着真实生活中的罪恶往往藏于一幅幅活色生香的市井图像之下,正如沈栋梁在出租屋内掐住沈默的脖子时,窗外阳光正好,人群熙熙攘攘。罪恶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生活中真实的片段,因而也就具有了天然的典型性。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该剧宏大的创作企图不仅体现在色彩运用上,也摸准了时代的脉搏与病灶。这些年来,从日本、韩国到国内影视界,悬疑剧佳作迭出。一系列改编自真实事件的凶杀案折射出近几十年来东亚地区飞速发展的经济与社会体制、文化之间难以协调的摩擦与碰撞,在中国,尤其是东北地区,作为曾经的共和国长子,由市场经济改革所带来的企业重组、下岗分流等问题,让长期稳定的社会运转机制戛然而止,改革的阵痛在这片最早迎来朝阳的土地上剧烈震荡,丰饶的黑土地首当其冲地成为了矛盾多发的急所,血腥的悬案如同社会肌体上溃烂处的殷红。
事实上,该剧在人物设置时就注入了这样的时代特征,我们从王阳身上看到新的世纪个人自我欲望的冲撞与舒展,从王响身上看到他对传统秩序的固守与幻想。尤其是王响,他身上的迂腐、顽固与以厂为家的集体荣誉感无不是那个计划经济时代的特质,但在减员浪潮来袭时,作为劳模的他依然需要送礼才能保住饭碗,而桦钢大厦的高层却上演着权钱、权色的丑陋交易。于是,王响旧的世界观与信仰体系崩塌了。
这对父与子,连接着世纪之交中国社会的过去与未来。与其说这是一部悬疑剧,不如说是大时代洪流下拼搏挣扎的小人物命运谱,运,是个人的际遇;而命,是共同面临的时代困局,在情节腾挪的人物之“运”上头,永远有无形“命”在掌控。因此,片中人物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自己信命,因为任何悬案,多少都离不开时代之手的铸成与开释。铸成是悲剧,开释则勉强算是喜剧。中间挣扎的过程,有多少人没有挺过来。
让我们回到本剧平平无奇的片名,相对于人生,一个季节再长也不算漫长,但人活一世,如同草木一秋,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我们都只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如同庄周笔下不知春秋的蟪蛄;兼之世人困于所执,终其一生,恐怕也走不出那个令他难忘的深秋,如同封印的琥珀……
于是,在那个秋天,桦钢与旧的经济体制、价值观念在无形地瓦解,王阳在《漫长的》一诗中写道: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诚然,在剧烈变革的时代洪流下,寻常个体通常不能率先感知,因滞后的消息与固有的观念让他们久久不能适应新时代的变化。虽然王响的桦钢已经成为历史,但若大而化之,芸芸众生,包括观众也都依附于各自的“桦钢”,谁也不能预知下一次的人生变动将会在何时袭来。
所以,在全片末尾,当岁月的列车缓缓驶过,王响大声喊出了“往前看,别回头”这句人生的镇痛良言。正如《金刚经》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
来源:湖南文联
作者:陈天佑
编辑: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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