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下载
湘江文艺丨孙杨钦:梦回马棚湾
2023-07-19 11:42:50 字号:

湘江文艺丨孙杨钦:梦回马棚湾

湘江文艺(原创).jpg

scenery-7275367_1280.jpg

梦回马棚湾

文/孙杨钦

1

马棚湾是运河篇章里的一个问号,过问着大河流经至此的前世今生。

马棚本是一个地名。这个地方有没有养过马呢?大概是有的。此地从明代起为盂城驿至界首驿的腰驿,是换马与补给的地方。平原上畜力不多,用也是牛多见,马是难有的。只有外地的马戏团来,才能见到那种瘦弱而疲惫的马。养马人在此营生的旧事无从细考,好像除了名讳难寻蛛丝马迹。养马人的后代很有些名气,甚至让人不可置信——本地县志上说是吴三桂祖上从徽州迁居于此养马。乡人说本地旧事,总喜欢把自家事与名人甚至帝王联系起来,这是一种虚荣,也是一种善意,能让后人或者外人对本乡的水土多一些期待。因此,妄言或者假托的本意也似乎可以被原谅了。汪曾祺在世时为家乡县志的编撰出过主意,并专门就吴三桂的事写过文章,可见他也相信吴氏是高邮走出去的游子。先生还对于乡人没有专门给吴三桂立传以及缺少更多研究资料颇感遗憾。

并非乡人冷漠或者无能,关于吴三桂和高邮的关系,可以寻见的信息实在少之又少。除《清史稿》中“江南高邮人”五字之外,好像没有更多可靠的证据。某年,网上突然兴起了一种说法:云南的黔东南有一个“高邮村”。又说此村有吴氏家族的秘传人,且村人都说高邮土话。乡人自然十分兴奋,派员专程去寻访。可惜现实与所传并不一致,令人扼腕叹息。吴三桂的故事,在运河的历史长河实在也只是一朵浪花,但人们波动的情绪依然令人动容——只有家乡人才真正心心念念,外人只不过是当故事听听而已。说到“听故事”,蒲松龄“听故事”的故事太有名了。这位山东人像吴三桂祖上收马养马一样,各处搜集整理故事。他也来过高邮,为其时在此做知县的好友孙惠做幕宾。宦游他乡,蒲松龄也不忘他所记挂的鬼神异事,日后在《聊斋志异》中讲到了几个高邮故事。他还主笔为盂城驿写过向上申款修缮的条陈。最令人动情的是,蒲松龄到马棚湾一带去考察水患灾情,写下了《清水潭》等诗作,纸上满是哀民生之艰的情怀:

河水连天天欲湿,平湖万顷琉璃黑。波山直压帆樯倾,百万强弩射不息。东南濈濈鱼头生,沧海桑田但顷刻。岁岁滥没水衡钱,撑突波涛填泽国。朝廷百计何难哉,唯有平河千古无长才。谁能负山作长堤,雷吼电掣不能开。民不竭力,国不竭财,官不苦累吏不催。蔀屋缓输天子乐,千秋万世不为灾。

清水潭就在运河马棚湾东岸之下,是一汪深不可测的大水。河、湾、潭都因水而生。河水决口改道成了大湾,失去水土的地方变为深潭。湾和潭让南来北往的运河有了波折和深度。有了这种地理上的情绪波动,河流就丰赡起来。遥想康熙年间大水频仍——也许对于悲情的河堤而言,洪灾已经像暴躁的农人无端宣泄情绪一样司空见惯。可对于两岸的草木民生而言,一切又从来都是十指连心的疼痛。皇帝的龙船由北南下,一路被人们误传成诸如“看花赏景”的快活事情,但至少康乾二帝哀民忧叹的悲情,是像天上的乌云一样疏散不去的。皇帝的诗在过去的才人里算不得一流,但悲悯之情确见气象——有了眼里的草木生民,才会有民心里最稳固的山河。这时候的诗情,是字字如磐石沉重的。康熙其诗《高邮湖见居民田庐多在水中因询其故恻然念之》中有句如泪直下:

淮扬罹水灾,流波常浩浩。龙舰偶经过,一望类洲岛。田亩尽沉沦,舍庐半倾倒。茕茕赤子民,凄凄卧深潦。

作为一个地名,马棚湾寓含着苦难与深情。这可能只是一个后人在纸上浅薄的理解。风雨和苦难已然成为一堆煽情的词汇,固若金汤的堤岸似乎失去了历史的创造性和想象力。也许,更是灾难创造了更多的情绪和机遇,让平铺直叙的日常出现了动荡中的生机。如果没有情绪失控的大水,运河也许只能是条沉默的汉子,断也讲不出如马棚湾里诗情画意的故事。

大河因为有水才生长,也可能因水而毁灭。然而毁灭有时候比沉默的生长更有建设力,就像悲情会孕育出更多深情的诗句。这样,运河流经此处就不仅仅是河水汤汤与舟车劳顿,而是多了无数歌声和深情。有歌声的河流才生机勃勃,讲情深的世界才更加栩栩如生。所以即便后来洪水不再来了,在运河边长大的汪曾祺心里还记得这条大河。他十一岁的时候高邮大水。眼看着几万人亡命,里下河十多县市饿殍遍野,他一定是因为看到无数悲情的伤口才不忘运河。

然而日后他出走外乡四十多年,心里想的又多是大河的好处。以至于他的文章“怪底篇篇都是水”——这正是一种别样的乡愁吧。

2

我的老家在马棚湾东堤下,乡也与湾同名。

作为马棚湾的后代,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自己的“乡籍”很有些“不光彩”。本地的方言里有一种古怪的说法:马棚大慈姑。马棚这个地方因水而生,也因水而兴,水土中尤其兴旺的是草木。马棚大多数人家都种过慈姑和荸荠,尤其慈姑特别大,被特地称为“马棚大慈姑”。可这“大”字也只是形态上的傲骄,并无内里精神世界的实惠意味。慈姑因为面实,吃后打了嗝而令人发愣,又被人说成“慈姑楞”,于是慈姑就有了令人并不愉快的隐喻。

汪曾祺在散文《故乡的食物》中,讲到后来我的奶奶也经常烧给我们喝的咸菜慈姑汤。我们其实已经是兜售到城里的慈姑,不能再生根发芽,只能在没有根基的商品房里漂泊来去。没有了马棚湾的水土,我们的生长就变得矫情而无根。我们去父亲小时生活的房子——这里对于我而言可能只是房子。虽然我清楚这里曾经给了父亲生命才有了我,可也就相隔十多年时间,我们竟然已经喝不下味道没有变化的慈姑汤。城里的奶奶颇会做菜。她把慈姑做出花样来:清口的有青蒜炒片,浓郁的为鲫鱼慈姑汤,奇绝的用回锅的咸肉及青蒜同炒。但不管有多么丰富的变化,内心又觉得那种与酸臭的咸菜烧出黯淡的汤水,才真正是属于马棚湾的。有时候,就像见到奶奶朴素的衣着,心里却异常的亲切,没有城里人的花花绿绿,好像那才是老家应有的样子。

作为马棚湾的子孙,我也心怀愧疚:竟然喝不下老家的一碗热汤。

美食是一个人思乡之情的脐带。我们又常说:唯美食和乡愁可以被原谅十万次。可为什么一碗饱含着乡愁的汤会变得令人六神无主?难道只是因为我还未曾离乡?

2020年秋,我背负着文学的梦想奔往苏州大学文学院。整理行囊的时候,心里无比激动——苏州和文学,哪一个词不是像“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样诗情而动人心弦的呢?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此将客居他乡,只有满脑子对未来激动的期盼。办理好入学手续,为我送行到学校的家人在学校门口餐厅陪我吃饭。大家点了一桌家乡口味的菜。我明白他们是怕我以后难吃到家乡味道。特别是父亲特地点了一道慈姑烧肉。他报出名字的时候我们差点笑出声来,真是有些匪夷所思——他竟然在姑苏城里点这种菜。父亲的脸也红起来,可他却坚持不改这个有意思的选择。他是怕我想家,慈姑可能就是他关于自己家乡的某种指代。

我并不出生在马棚湾,那里是父亲的故乡,是他的衣胞之地。我和马棚的关系因为父亲也隔着父亲,就像城里人和慈姑之间隔着一层水土。草木和人的生长是不是也有相通之处?草木有水土的特性,水土也会给人某种基因和暗示。也许我们可以距离家乡无以计数的距离和时间,甚至我们可以用最美妙的手段掩饰家乡的消息——可是似乎总有一种证据联系着老家,这些蛛丝马迹间的存在,可能在谈说里、记忆里,或许又可能只是在梦里。

从我记事时候起,父亲就常带我去那个略显遥远的村庄。坐上公交车一路向北,又沿着运河东去,一路上总是沿着河流向前。那个长满水杉的村庄,人们只说朴素的土话,而我只能说令他们感到局促不安的普通话。我其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要带我去马棚湾。夏收的时候,村子里到处是鸟鸣声,尤其那种古怪的“光棍难过”叫声。父亲帮爷爷把麦子抢收到院子里,又要给地里种上新的庄稼。这一段时间要有十多天之久。那时候我就知道慈姑和荸荠。慈姑的叶子阔似巴掌,荸荠的叶子纤细如葱,虽不是一种风格的表达,却总如影随形出现在水田里。它们在泥水里,表达着一方水土的深情。马棚湾的水田里面,她们是和谐共生的修辞。种慈姑的时候,桌上还有往年慈姑烧的汤。也许因为我们回家,奶奶用鸡蛋和慈姑烧汤。乳白深厚得像奶奶的笑容一样慈爱。

奶奶说:只有马棚湾的慈姑,才能烧出这么白的汤。

马棚的大慈姑,削皮之后是雪白如梨的肉,有淡淡的浆汁流出来。只在汤水里煮一下,便粉嫩无比。冬天的时候,爷爷做慈姑烧咸肉,他选那种小慈姑和肥白相间的肉一起烧,浓油赤酱的铁锅里面全是幸福的滋味。奶奶总说慈姑比肉好吃。那种肥腻的油水被慈姑吸收了。其实一锅里味道都极好,只是天下的老人都告诉孩子自己喜欢吃蔬菜。父亲吃得满嘴都是油,笑得像个腼腆的孩子。慈姑收获的季节,父亲又带我回村庄去。我对他的村庄谈不上深情,但总觉得有一种充盈在心里的亲切。那些草木,那些鸟鸣,哪怕是突然变得并不友好的天气,都让我觉得比城里的一切昂贵事物都珍贵。

现在,我离开了马棚湾,离开了我的城市,来到了姑苏城下,却依然困惑:人真的只有在他乡才能找到故乡吗?

当父母的车离开时,我突然觉得嘴里有一种味道,是来自那碗慈姑烧肉里的。我暗想以后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读书和生活,还要再来这个餐厅,也点一碗油晃晃的慈姑烧肉。当然,我不会告诉别人为什么每次都点这道菜,我也不会告诉他们我是马棚湾的子孙——以及我们那个地方产大慈姑,很有名。

在文学院的生活里读到很多书,当然会有汪曾祺先生写家乡的文章。一个人写家乡的事情当然大多虔诚和深情,况且像汪先生这样毕生写出一批故乡老城池中旧时代人事的作家。在异乡读他的文字,家乡的味道才更清晰。否则,像我这样离了水土进城的“慈姑”,不会轻易明白汪曾祺《故乡的食物》中写下的那些人间烟火: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3

一年秋天,同学要在假日去我家乡清水潭一游。

我不好拂了同学的好意,可又想不出清水潭有什么可游——她是在网上搜索到这处运河边的水泊。从北方来的她,对于水有无限的向往和迷恋。我在水边长大,算是马棚湾的子孙,却也没有去过清水潭,更不知道那一泊大水有什么可游。

我们从运河大桥抛开城市去西岸,一路驱车往北十数公里,在树叶间落下的细碎阳光中,抵达马棚湾这一处遥远的时光拐角。运河上许多地名都因水患而来。消失的水患和故事已经陌生得如阳光一样不可捉摸,但它们留下的伤口依旧顽固地霸占于地理事实和心理世界之中。那个巨大的弯是壮阔和豪情的,收容了无数的光阴和情绪。

一切都因水而生。坚固的石头、丰美的水草、挺立的航标,还有闲留在水上不见渔翁的木船,一切都安好地在马棚湾的巨大臂弯里。我没有如此细致观察过这一个巨大的“问号”。我是一个自以为是而冷漠无知的子孙。看见同学欢呼着奔向岸边的斜坡向水而去,我好像是面对一本早就拥有而无暇翻阅的旧书,心里满是愧疚之情。对比欢呼着的同伴,我像岸上木讷不动的那一尊镇水的铁牛闭口不言。铁牛的铭文上有明确的记载,乃康熙年间所铸的为镇水所用。此时它却镇压住了我波动的情绪。铁牛的表情已经模糊,关于其准确说法也显得失真。好像所有的文字,只是它努力而悲情的鸣叫。那些水患频仍的日子,好像也一字一句地在明媚的秋阳中暴露出来。

清晰与幻象——在水边的现实和脑海中的过往,让马棚湾这个下午产生了迷人的意境。我们又弃岸登舟,从陌生码头东去——对岸正是清水潭。当年正是运河的大水一次又一次冲破时光的牢笼,才出了这样一泊传说通往大海的深潭。清水潭是一处深情到令人不安的地方,广阔有时候只是表象的辽阔,深沉才更有震慑人心的力度。清水潭到底有多深呢——奶奶曾经说过:用七斤七两麻线也不能到底。每次奶奶这样说的时候,父亲总是浅浅地笑。他大概并不相信她的话,但又不忍心去否认——事实上他也没有根据否定这种说法。关于清水潭的事实,人们说不出什么科学道理,老人们似是而非的说法才似乎更加准确。

清水潭只是马棚湾水土上一处绝妙的修辞。

大水因为安静而深沉,岸上则满是生机勃勃的草木、鸟兽和风土人情。马棚湾可不只是出大慈姑的,它还以清水潭为隐秘的园地,包藏着令人欣喜的万物生长。可是,这一切又是怎样雪藏得了啊,它早就声名远播。可我竟然也不知道,马棚湾下的清水潭出一种很有名的鸭子。我们在外乡,提到自己是高邮人,别人总是想想说:哦,你们那个地方是出双黄蛋的。汪曾祺当年记叙过的在外乡的这种遭遇,如今依然是存在的。现在有读书人的地方,就会多讲一个汪曾祺。但鸭蛋总是要被提起的,好像我们这个地方只是出鸭蛋的。

清水潭里有一种会飞的鸭子,并且被人们训练了按时飞翔表演。鸭子大概本就是应该是生蛋的,就像马棚湾的水土应该是出大慈姑的,这在今天是依然坚固的事实。然而鸭子除了生蛋之外又要表演,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消息。也许这只是我读了几本书后的矫情,更可能这是一种别样的乡愁。我虽然离开了或者从来没有能回到这片水土,但我心里明白,自己渺小的生命之中,一定会有一种强大的根须,属于马棚湾的泥土。如果我们否认这些,可能成为像那些热衷表演的鸭子,忘记了它们应该属于水土。然而我们的忘却,是和鸭子一样的。像我这样远走的孩子竟然还有所不知——这像一碗慈姑烧肉,只有在姑苏城里的餐桌上,才想起来家乡的味道。这也许就是奶奶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又或者是我在文学课上学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

同行的伙伴欢呼奔走起来,她的情绪像清水潭里那些野鸭子一样欢腾,在水面上拍打着翅膀欢快而去,留下水面上清晰而轻易消失的水纹。成片的水杉树,已经生长了几十年的光阴,但依然默默而坚决地守候着被水浸润过的时空。

再往东去,草木之外是更多屋舍的生长,更多的人们从自己的家乡奔赴栖居于此。花海在平原上铺陈开来,各式各样的花,好像也并非完全是本地水土的品种。她们纵情地在大地上绽放,就像水流一样热情澎湃。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乡会有这样一种蓬勃的景象。我又突然想:这些外来的花——郁金香、格桑花还有我连名字叫不上来的花,它们在我的家乡开放的时候,会不会思念它们的故乡呢。我想会的,因为每一朵花儿的开放都是深情的。然而,我看不到它们的悲伤——而我为什么生出那么多忧伤的情绪呢?看来,我并不如一朵花坚强或者豁达。它们在他乡绚烂地开放,心里想着自己的故乡,依旧能绽放出最美的模样——地理只不过是生活的外壳,心里才有最美的梦乡。

我是马棚湾一棵出走的慈姑,已经远离那段草木葳蕤的光阴。其实我又明白,自己永远在乡愁的梦境里,这梦是过去,是今天,也是马棚湾里运河波涛滚滚奔往的未来。

孙杨钦,女,出生于2000年,江苏高邮人,就读于苏州大学。此篇为作者处女作。

来源:《湘江文艺》

作者:孙杨钦

编辑:施文

点击查看全文

回首页
返 回
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