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下载
芙蓉·小说丨朱秀海:世界是透明的
2022-12-12 09:46:46 字号:

芙蓉·小说丨朱秀海:世界是透明的

????_20200224110610.png

maldives-1993704_960_720.jpg

世界是透明的(短篇小说)

文/朱秀海

警车出了城,沿着宽阔的海滨大道走了二十几公里,离开了林密天高的海岸,拐入进山的国道。各种野生的花木多起来,最后终于驶入了半岛上被郁郁葱葱的热带雨林完全覆盖的大山区。

一条大江在群山间蜿蜒伸展,山越大,大江劈开的江峡就越像一道被巨大自然力劈开的地裂,国道盘旋上升,真有一种悬崖百丈的感觉。叶新并不经常在这样崖高渊深弯又多的道路上开车,所以被搞得有点儿紧张。他仍然是个年轻警察,身高一米八九,却瘦得像竹竿,又长着一张娃娃脸,老是给人一种还是个高中生的印象。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叶新一直故意让不是很争气的小胡子胡乱长着,既不刮断也不修剪。而这一抹小胡子,就成了他的标志,局里几个急盼着嫁出去的女警察看他不理她们,背地里就叫他“叶小胡子”。

师父就坐在叶小胡子身边副驾驶的位子上。师父刚刚50岁,正像这个年纪的男人,说老不老,不老却显出一点儿老态。师父五短身材,体重却有83公斤,长期的职业生涯和一天都不间断的搏击训练,让他一身上下除了各种必要的脏器外,全成了随时可能爆发出巨大打击力的腱子肉。虽然如此,这两年叶新还是觉得师父在飞快地变老,但要是细想,能值得一说的理由却不多,比方说师父原本一张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红脸膛变得越来越黝黑且像刷了一层油污。他问过搞生物学的媳妇,媳妇说还是因为年龄,人上了50岁,皮肤的衰老在加快,新陈代谢跟不上。你老了也一样。

对于叶新总留着小胡子,师父看不惯,不止一次乜斜着眼瞧他,哼哼着,对他下命令说:

“刮掉它。入队时没跟你讲过规矩吗?我们这种人,身上不能有任何标志,北方人叫挂幌子,小胡子现在就成了你身上的幌子。”

听惯了师父声色俱厉的训斥,叶新依然故我,小胡子该留还是留。一次到底把正在理发的师父惹恼了,硬是用两只全是铁钳般的臂膀将徒弟死死按住,对理发姑娘说:

“小胡子给他刮了,看见它我就烦!”

叶新大恼,奋力挣扎,但终究干不过师父,只能空喊:“为什么?”

“你小子会不会因为这个死在制贩毒团伙手里关我什么事,可我不能让你的幌子害死了我!”

那时他毕业还不到半年,刚分去做缉毒警。局子不大,缉毒警就他和师父两个。一见面叶新就不喜欢这个一身警服也能穿得邋里邋遢的半大老头子。师父除了一身烟味,还有狐臭。

“跟我干就一切听我的,否则滚蛋。”这是师父和他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叶新什么都没说,只瞪了师父一眼,后者就明白了他的态度:我不会给你捣乱,但我也不是任你随便揉搓的主儿。

“会打枪吗?”这是师父问他的第二句话。

叶新心里叫起来:什么话?不会打枪从警校毕得了业吗?不止如此,连枪打得不好都分不到你这位名震一方的缉毒名捕手下。

但他还是不说话。对付这种皮糙肉厚一开会胸前就挂满奖章,连领导见了都要点头哈腰三分钟的老家伙,有高人点拨过他。对方说得不中听,三个字:不吭声。

不吭声也是态度,有时候就是反抗,甚至是反击。但对方也不能说这就是不服从领导,因为我啥都没说。

但师父还是先打发他去射击场扎扎实实练了一个月特种射击。这是一套根据师父自己的经验编排出来的训练教程。开始他也没觉得怎样,练起来才知道太他妈难了。

一个月后他到底熬了出来。不论是白昼还是夜晚,站着还是行走,开车还是爬墙,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都能利用最近的地形地物以最佳方式瞬间改变姿态保护自己,并向对方射出致命的一枪。

然后是搏击训练。他可不是同一般的陪练打,师父为他花钱请来的是省里的散打冠军。那个愣头青头一拳就把他打得在医院里住了半月,出来后再回训练场,站在对面的还是此人。

等他的抗击打能力和在抗击打中瞅冷子反击一拳的力度终于让散打冠军也吃了大亏,他以为可以结束这一阶段地狱训练时,师父又出现了。

真正的地狱训练刚开始。师父打他,那是真打。老家伙一起头就把话说得透亮:

“不是我要真打,是每次交手,他们都是真打!”

不过总体而言,他觉得师父还是对他手下留了情。师父一出手他就看出来了,若是直中要害,一招就能要了他的小命,但每次师父都会偏那么一点点,却要他每次都朝自己的要害部位干,并现场表演如何避开那致命的一击。

“师父,不会把你的看家本领都教给我吧?你就不怕我——”叶新有时候也愿意跟恩师开个玩笑,“就没听说过猫不教老虎上树的故事?”

“你小子想啥呢,怎么就知道我会把看家本事教给你?我倒是想教给你,老了,没人接手,想金盆洗手都不能。你快点儿长大吧,我好告老还乡。”

他不觉得师父用话糊弄他。师父外表看着许多腹肌,能扛住最高量级的击打,但据说内伤不少,肋骨断过三根,再说五十岁还干这行是有点儿老了,说他每天都想提前退休回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也不能说是矫情。

有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他看见师父一人正在警局门外路边老马师父的修鞋摊前蹲着,看那位老头儿不紧不慢修那一双双臭烘烘的鞋,眼里闪出羡慕的光。

人老了都会这样吧,叶新没朝远处想。但有一个名词是他入职后才听到的:职业疲倦。

两人到今天配合了三年多,叶新也算是个相当成熟的缉毒警了,不过一旦和师父一起出现场,他立马又会乖得像一个刚入职的小学徒。

两个人的关系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师父其实是在磕磕碰碰中一点点发现了他。就像他嘴唇的那一抹小胡子,不管师父下了多少功夫,叶新仍然成功地保住了它。这一点反让师父不再像刚入职时那样小觑他了。

总之,跟随师父两年多,师父还是师父,徒弟还是徒弟,但师父毕竟不是当初的师父,徒弟也不是当初的徒弟了。

几乎每办一个案子,他都能从师父这里学到一点儿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有时候夜里躺在床上想,这个师父真是跟对了,他就是一个缉毒警职业和人性辨察的万宝囊,随便从里面摸出一件暗器打出去,再难破的案子也变得小儿科了。叶新的脑瓜子跟着就会开窍好几天,并且会永远记住这一招儿。

警车在大江边森林中一座陡峭的山崖前停下。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口湖,水面相当开阔,一角伸出去和大江连接。叶新马上想到如果这样江水涨时湖水马上也会涨,江水落时湖水马上也会落。电话里听报案时,江山县的缉毒警就是这么说的:清晨这里的湖水随着江水落下去,一具绑上了石块的尸体显露了出来。

叶新下车后习惯性地看了看表。上午10点30分。看到了他们的车,江山县局的局长带着缉毒警和所在乡派出所几名警察一起迎过来。局长和师父不算太熟,但一定久闻师父大名,虽然警衔高师父一级,却仍旧对师父恭敬有加,抢上前先敬礼,再握手寒暄:

“孙队,您老人家来了就好了……我从八点整就一直守在这儿等您……您一来了,我就没压力了。”

叶新看看师父,后者对这位膀大腰圆一身虚胖的局长并不热情,正眼都没看一下。下车后师父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只望着湖左岸林间耸出的山峰。叶新随着师父望,发现山峰向湖的一边是一壁断崖,高十几丈。湖水这会儿又涨起来了,正一波波打着旋儿漫向崖底。

“法医看过了吗?人怎么死的?”师父只问江山县的缉毒警。

“三天前绑上石头从崖上推下来的。这些天湖水总在拂晓时涨到最高。”江山县那位和叶新一样年轻的缉毒警上前一步回答,“时间嘛,估计是在三天前也就是16号的拂晓。”

师父转身往自己的车走,一边盯叶新一眼:“你不走啊?”

江山县的局长大吃一惊,紧追一步上来,喊:“哎,孙队,您不到处看看吗?还有尸体。”

“让家属辨认过了吗?传过去的照片我看了,是我们一直追逃的‘黑桃K’。”

叶新坐回到车里,发现师父已经在副驾驶位子上系好了安全带。

江山县的局长跟着绕到警车另一侧,看着师父:“老孙,您真的……真的不再瞅一眼了吗?”

“不用。没必要。”师父生硬地回了他一句,眼皮也没冲他抬一下。

“可是……下面这个案子我们怎么办?死的是我们县原先两个最大毒枭中的一个,但凶手还是要查的吧?”

“‘天眼’系统不是开着吗?让人仔细查,最近三天包括三天前拂晓到过这一带的人全划拉进来,筛除掉不可能作案的,最后剩下的就是。”师父尽可能简单地说,仍然不看局长和他身边的缉毒警,却又生气地瞥了一眼叶新,“走啊,不走人家管你饭吗?”

“孙队再等等,”局长没完没了地拦车,脸上汗都急出来了,“我们小刘刚才虽然那么说……可我总是觉得……一个人能把另一个活人捆上,弄到那么高的悬崖上,再推下来?”

师父终于从车里扭头,向车外狠狠盯了这个明显外行的局长一眼。“活人弄不上去,死人弄不上去吗?”

局长回看一眼身后一直没说话的法医。法医小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王局,刚才我没有讲清楚,人在入水前就死了,因为喉咙里没有沙子。”

叶新一边开车掉头,眼角余光一边扫到江山县局长正恨恨地瞪着自知有错的法医,大声训斥道:

“为什么不早说?你就是这么做工作吗?!”

出山似乎比进山路还难走。叶新注意到师父一路上睁着眼睛,一句话不说,忍不住道:

“师父,你觉得凶手……案子好破吗?”

“怎么不好破?”

“你老人家别发脾气好不好,我又没惹你。你是师父,我正在虚心请教。”

“你也学会装傻了吗?都三天了,人早跑了,不跑也被同伙干掉,还不好破?对了,马上打电话给他们,告诉他们部署警力,继续盯住这个地方。”

叶新停下车,打电话给江山县缉毒警,转达师父的话。他也不再说话,半天一直闷闷地开车走。叶新心里已经明白师父说的“好破”什么意思——凶手这会儿可能已被他的同伙做掉,这里山大沟深林子密,还有一片湖,仍有可能成为被抛尸的地方。

像这样的案子,凶手除非是一等一的高手,燕子李三那一类,知道完事后会被灭口,作案前早就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不过一般而论,燕子李三太少,而被同伙灭口抛尸荒野的太多。

师父让本地警察继续盯住案发现场也是有原因的:万一碰上一个百事不吝的,故意跟警察尤其是缉毒警较劲,他就会让手下再次回到原地抛尸。

有一会儿,他一直在想师父说的破案的真实意思:凶手虽然抓不到,但只要发现这里再死一个,死者必是凶手无疑,查出他是谁,案子也算是破了,接着查第二名凶手已超出本案范围。

他想着那个可能已经死掉、有可能仍会被抛尸在案发现场或是别处的凶手,一片累累果实的杧果林蓦然从路两边闯入眼帘,叶新有点儿走神儿,一时兴奋,竟吹起口哨来。

“什么毛病啊,新添的吧,”师父不高兴地打断了他,“刚安生了几天,又冒出了这个案子,老子又不得安生了!”

叶新看了一眼师父。老缉毒警发了更大的火:

“好好开车,别看我,看前面的路!翻了车我们两个就——”

他没再说下去,警察这一行也有自己的忌讳。果实累累的杧果林消逝了,落差好几百米深的大江峡又从路的一侧突然冒了出来。

叶新还想吹口哨,但忍住了。他以为他想到了师父刚才为什么冲他发这一通无名火。前几年他们过的什么日子呀,白天晚上,栉风沐雨,钻林子、爬海滩,在全市警察和武警配合下,这片山高皇帝远的鬼地方一度十分猖獗的制贩毒之风才大致被刹住。毙了一批,判了一批,管制一批。过程太惊险,有几次他和师父差点儿命丧黄泉。

还有,师父前天真的向局里呈送了提前退休的报告,事先一点儿风都没透。知道这事后叶新一下子就生气了,但透话给他的局长秘书说他不相信师父的好事能成。局长在犹豫。今天又冒出这么一桩前两大制贩毒团伙头目之一被杀的案子,虽然不排除有仇杀的嫌疑,但也有可能是当初因为相互火并才被警察除掉的两大团伙中有漏网的又回来了。

真是如此,师父提前退休的事就更要泡汤了。

不过他还是想吹口哨。他的心情和师父不一样。师父一辈子干了这种倒霉差事,身上除了奖章就是一堆伤,马上就可以荣休了,对手却又卷土重来。师父也是个人哪,生起气来也像个小孩子。

不过他得忍住这种有点儿类似幸灾乐祸的心情。他原本就不想让师父退,师父退了以后就是他和这一地区的制贩毒团伙单打独斗了。不惜一切也要发这路财的可都是亡命之徒。

听到师父打报告那天,他吓了一跳,想阻止师父。师父还像以前一样不正眼看他,说:

“你小子不是挺能耐了吗!我走了,你就出师了,再带上个新徒弟,对付得了!再说也没什么情况了——天天领着你徒弟喝工夫茶吧!”

当时他有点儿急,万一师父真退了怎么办,想问一句极要紧的话,一时间又被师父搅乱了脑子,忘了,眼下他突然想起来了。

“师父,您做了一辈子警察,半辈子缉毒警,这么成功,能不能用一句话把你的秘诀告诉我,看一个人是不是罪犯,从最根儿上说,你靠的是什么?”

“我干吗要告诉你?”

“我是你徒弟嘛。一出门人就说我是谁谁谁的关门弟子,得了你的真传。再说你能不能退得成,我至关重要。”

“你威胁我,想捣我的乱?”

“那哪能,我是为了工作。你走了,又不把你那秘不外传的吸星大法传授给我,我工作完不成啊。”

师父静静地看他,这一次是正眼看,不再乜斜着眼了。

“所有罪犯身上都有标志。”

“标志?”

“比方说你嘴唇上的小胡子。先前我讨厌你留着它,是怕你还没出道,就让人一枪点了名。不过后来,你小子命大,运气好,有两次我觉得你死定了,可你这会儿还活着呢。”

“师父对我这会儿还活着很惊讶。这我可是刚知道。”

“少废话。后来是局长提醒了我,他说:‘让这小子留着吧,反正那些毒贩也不把他看成什么大人物,挨黑枪且轮不上他呢。因为留着小胡子,眼下全市各地的涉毒人员都认得他,他走到哪里都能避邪。’我想想也对,就不稀得搭理你了。”

叶新又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他的小胡子有了这般用处。

“还想听吗?”

“当然,你还啥都没讲呢。”

“到了我这么个岁数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有标志,标志存在于一切时间经历物之上。”

“时间经历物……师父,你长学问了,这么文绉绉的词儿都会说了!”

“敢骂你师父!”

“不不,师父大人不见小人怪!只是,我还是不明白,需要你继续教导,把老虎教得也能上树。”

“你不是老虎,我也不是猫,要说老虎,算了……不过我可以把老虎上树的本事教给你这个还只会喵喵叫的小猫崽。”

“快说师父……回头我就去给你买猪头肉,外加一瓶二锅头。”

“这个世界是透明的。这是第一句,我本不该告诉你的。第二句听好了,罪犯就在他犯罪的地方。即便犯过罪之后,他仍在那里。”

“这和你刚才说的……标志……能扯到一起吗?”

“你小子最好记一辈子,每个罪犯,不,每个人,甚至于每个活物,只要他/它在活动,身上——记好了是身上,不是别处——都会清清楚楚地留下有别于他人和他物的标志。你只要朝他或它身上瞅一眼,就能发现那个标志。如果他是罪犯,身上就会清清楚楚地留下犯罪的标志。我们是警察,只要一眼,就能发现他那些标志。剩下的事你都知道,警察学院教过你。”

回到局里,师父进办公室换下警服就要走,这时电话响了,是局长打来的。

“瞧吧,麻烦来了。”出门时师父嘟哝一句。

原来案发地江山县王局长打电话给局长汇报了,很可能还捎带着告了师父和他一状。但局长是不会提起这个的。对于怎么办理这类案子,局长比相信自己更相信师父。

“坐下坐下……小叶还不给你师父泡茶?我抽屉里有好茶叶。跑腿都学不会……老孙,你觉得……什么情况?”

“没啥情况。”师父坐下来说,他对局长也是爱搭不理,一眼也不看局长的脸,“那两个制贩毒团伙逃掉的头儿至少有一个回来了。可能是内讧,也可能是别的情况,死了。”

“你让江山县警局继续盯紧案发现场。他们王局长没干过刑警,不是很懂,问我他们能在那里等到什么。”

师父似乎猛然被最后一句话惹恼了,叫道:

“等到什么?等到他们能等到的东西!告诉他们,包括‘天眼’,一定给我盯好了,任何人都可以进出,但必须留下详细记录,一个都不能少!”

“好吧。”

局长想了想,并不理会——其实是有意避开——他的怒火,马上当着他和叶新的面打电话,将他的话变成自己的指示,用委婉的语态传达给江山县的局长本人。撂下电话,他看着师父,道:“局里要做什么准备,会打新的一场恶仗吗?”

叶新泡好了茶——局长开水壶的水不太热,茶没有泡开——端到师父跟前。师父生气地摆一下手,说:

“我不喝。”

叶新看看局长,发现他仍在等师父的回话。

“啥都不用做。让江山县一直盯着那里,回来的无论是哪一伙,知道我们已经有了戒备,至少这段时间,不敢搞出什么风浪!”师父说。

“可是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这阵子还是要辛苦你和叶小胡子。还是你常说的,‘内紧外松’。你们两个在明处到处逛,我另外安排人,进入这两个团伙回来的人可能潜伏的地点密访暗查。你说过,他们只要想卷土重来,就一定会留下痕迹……不,标志。”局长说。

这是叶新第一次听到局长当师父面称他为“叶小胡子”,也是局长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讨论和安排他和师父的工作。

师父什么话也没说就开门走了出去。局长看一眼叶新,再没说什么,他们的这次小会见就结束了。叶新明白局长的最后一眼是允许他跟着师父离开。

晚上他盯在师父屁股后头到本城的闹市区瞎逛,还进了师父最喜欢去的一家大排档——正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时候——两个人要了猪头肉,又要了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叶新一回头看到几个可疑的身影扔下钱,逃一样地离开。

师父已经开吃,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既是如此,叶新也就再没说什么,只是又吹起了口哨。

“别吹,我心里烦!”师父说。

叶新看着他笑。“又怎么了?谁又惹你老人家了?”

“你。还有这帮关不完杀不光赶不净赶走了又跑回来的王八蛋,他们也惹了我。包括刚才那几个,你都认识。通知这条街的派出所,一个个全抓起来,关小黑屋里熬半个月,一句话都别问。放出去后要是还不走,或者再被抓了现行,从重处置!”

“知道了。”叶新说,一边让师父一个人吃,自己出去找安静地方打电话。

当晚一瓶二锅头师父喝了七两,大醉,被叶新架回去。师父家住的小区离大排档不远。他自己也喝了不少,但仍然清醒。半夜里大排档所在街道派出所所长打电话给他,说师父要他们抓的几名“小把戏”一个也没抓到,被发现后他们一出大排档就跑了,家都没敢回,在“天眼”上查了一下,发现全都连夜买了高铁票离开了本市。

江山县每天都向局里——实际上是向师父和他——报告案发现场的监视情况。对案发前三天包括三天前那个拂晓到过那一地区的人逐个做了缜密的排查。结果惊人——师父是对的——排查到最后,发现了一个人。因为别的人和车都没有伪装,凭“天眼”就能辨识出他们的身份,只有这个人做了伪装,车牌子也是假的,无法辨识。

无法辨识成了这个罪犯的标志。叶新想。

第六天,师父预先说到的又一件事情发生了。案发现场又出现了一具被抛弃的尸体。法医还在现场勘查时他和师父就到了。师父仍像上次,例行公事般见了见江山县的王局长和缉毒警,告诉他们对这里的监视可以撤了,因为案子破了。

“破了?”县局局长像个小学生一样惊讶地盯着师父道,“这一个是杀死上一个的凶手,这一点我理解,也真有可能。但这一个又是谁杀死的?往下就不查了?”

“人也许这会儿已经跑到天涯海角。至少前一个抛尸案可以结了,这一个存档吧,算是积案,我们会继续调查的。”师父说。

“可我们查了资料,他不是前面那个制贩毒团伙的人。”

师父严厉地、恨铁不成钢地盯住他,半晌没说话。叶新看出了意思:他怕话一出口,就伤了这位局长。

结果师父什么都没说就和叶新开车走了,和上次一样,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屑跟这位基本是外行的局长和他的下属说一般。

路上,师父依然沉默不语。叶新憋不住,看他,问:

“师父,您告诉过我一句话,罪犯总在现场。今天罪犯在现场吗?”

“当然。”师父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么说……已在江山县警察队伍里秘密进行内查了?”

“可能吧。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是局里的事。”师父说,“啊,回去后要是有人问,就说案子结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叶新其实还有话想问,但终究没有。因为师父刚才说了,第一个凶手——就是被“天眼”发现的嫌疑人——被第二个凶手做掉了,而这第二个凶手也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前面也有这样结案的。不然又怎么样呢?这名罪犯——哪怕他身上到处都是犯罪标志——这会子又去哪里找他?他和师父就两个人,局里谁也不说,但谁都明白,为一个受人雇用杀死一名毒枭的凶手投入海量的办案经费,还不一定能抓得到,不值得。俗话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他们缉毒警又何尝不是?师父一直认为,叶新自己其实也同意,最省力也最经济的办法就是守株待兔。跑掉的两个制贩毒团伙漏网的头头要是能永远不回故乡就什么事也没有,但他们若是还要回来,他和师父就守在本地等着收拾他们好了。

还有一个原因,其实很诡谲,刚才江山县缉毒警悄悄报告他和师父,“天眼”这次居然没有留下第二名凶手作案的任何痕迹,无论是伪装过的人还是伪装过的车都没发现。

又过了一些日子,闲下来的叶新被抽去办别的案子,几乎把江山县的案子忘了。对江山县局警察队伍的暗查有了结果:所有人作案的嫌疑都被排除了。

只隔了一天,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出来。局长被秘密抓捕。原因是查出了局长是前几年本地两大制贩毒团伙之一的保护伞。案子不是公安系统办的,是省里扫黑除恶办公室自己办的。

他去师父家看师父。师母上班,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只有师父一个人在家。师父害了牙疼,半边脸肿得老高。

他跟师父说起局长的事。师父一句话没说,只默默地站着,看十八楼窗外的湛蓝的天空。

“你不会早就知道吧?”

师父回头看叶新,什么也没回答,但他的眼神让叶新明白,师父回答过了。

“啊,”师父忽然想起来似的,对叶新说,“上次你说想去当片警,我给局里说了。政委刚才打电话,说研究过了,批了。本星期只剩下两天,你把该交接的交接给新来的小聂,休息一下,星期一去杏花街派出所报到。”

让自己去做片警的事叶新是第一次听说。他是对师父说过想去当片警,不过那是当玩笑说的。他一下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但就在跳起来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乍听到这件事时那般震惊。

“师父,为什么……你不想带我了?”

“走吧,别再干这一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什么说毒品是魔鬼呢?一沾上人就不是人,是鬼了。我就算了,跟鬼打了半辈子仗,但凡有一点儿不小心,也早就不是人了。局长刚从省局下来时多正的人哪,结果呢……好了不说了,好好做你的片儿警去吧,对你和你媳妇孩子都好。”

叶新坐下来,一句话也没再说。下午回局里做了交接。说起媳妇孩子,他媳妇还是师父介绍的呢,是师父的侄女,父亲早亡,几乎就是师父养大的。

这天是周五。从这天到星期一,他心里一直慌慌的。但还好,直到他周一去杏花街派出所报到,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所长过去就熟,不拘礼节地接待了他,说:

“让你到我们这儿来,大材小用。不过也有好处,你师父我们也有交情,为了他侄女,理解。”

所长交给他的第一项工作是到一所幼儿园警务室做园警。这是市里的示范幼儿园,安全很重要,所以专门搞了一个警务室,天天派一个警察盯着。

头天他很早就到了,因为有一批新的孩子要入园。他站在园门口看着一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来送自己的孩子。孩子们大哭小叫,不愿意进去。有一个哭得晕过去,他及时叫来救护车拉走。但是他很快就盯上了其中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虽然她也是头一天入园,但在所有新入园的孩子里,无论是进园还是分到班里,这一天从头到尾一声没哭。就是看着要哭,也一直忍着。

下午5点,这批新入园的孩子看到家长来接他们,个个又哭又笑,小鸟儿般一路飞奔过去,这个女孩子看见来接她的父亲,神情依然如故,紧张,但仍然忍着眼里的泪水。

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对女园长说:

“这个小女孩需要解救,马上报警。”

女园长大吃一惊,问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

“别问我,那个男人的情况你们了解吗?”

“了解一点儿……他确实不是这女孩儿的父亲,说是亲叔,哥哥嫂子都死了,侄女成个孤儿,他接到城里来养活,正报户口呢。我们是示范幼儿园,可怜孩子,就先让她入了园。”

“照我的话去做,马上报警。”

“我报什么警,你就是警察!”

叶新像是从梦中醒过来了,立即向所长报告。所里出动警察,把那位冒名的父亲和孩子一起弄到派出所。果然叶新是对的,男子是人贩子,三岁的女孩儿被拐卖到城里后一直受虐待。被解救后,孩子被送回了远在云南的故乡。

女园长再见到叶新,就像见到奇迹一样,缠着问他:

“你这么个小伙子,年龄不大,真神了,怎么一眼就看出来的?”

叶新很开心地对她说:

“师父教的。我师父说,世界是透明的,所有的罪犯身上都有标志,不,是所有的人,他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有什么麻烦,做过什么,正在经历什么,都清清楚楚被标示在自己身上,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你一眼能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来?”

“这个……还是不要说吧。”叶新道。

“不,一定要说。”

“我可真说了啊。你不能恼……那天你儿子带女朋友来见你,你头一眼就没看上人家。刚才你心里还在想,怎么样拆散他们。”

女园长脸色骤变,什么也没再说就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第二天叶新接到所长通知,换他去附近最大的商场警务室做巡警。

新到任的局长打来了电话。他的头轰然炸响,这代表着什么,他从第一秒钟就明白。

他头昏脑涨地赶到师父家楼下,发现周围早就布设了刑警和武警,还安排了狙击手。

叶新向新局长请求,一个人去说服师父归案。

“你不是他的对手,一旦被扣作人质,会让抓捕节外生枝。”

“局长,我怎么说好呢……我是他的徒弟,他待我就像他的儿子一样,举报他的是我,目前唯一可能争取让他主动归案的也是我。”

新局长犹豫了半晌才勉强答应了他,马上又反悔:“他已经杀了一个人,现在困兽犹斗,再杀一个心理上不会有障碍。你真的有把握?”

“有。”叶新说,眼泪也要下来了。

“说出理由,说不服我,就不能让你拿命去冒险。”局长铁青着脸,狠狠地看着他说。

“他自己说的,这个世界没有秘密。他和别人一样,也是透明的。他做完那件事就后悔了。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早就有了悔恨之心。所以,他不会杀我。”

局长盯着他的眼睛足足看了一分钟,他扛住了,没有选择回避……局长终于下了决心:

“他是神枪手,真要打枪战,一定会有伤亡。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看我没理由阻止你。但你必须写下生死文书,保证一定不出事,万一出事……算了,什么都别写了,责任我负。”

他还是写下了一张责任自负的生死文书。上楼,敲门,里面问一声谁,他回答了。师父喊:

“进来吧。门就没关。”

他的手刚碰一下,门就开了。家里还是只有师父一个,正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用一块油渍麻花的擦枪布擦枪,并将一发子弹压进枪膛里去。

叶新把门关上,泪眼模糊地叫:

“师父。”

“我还是不该教老虎上树,”师父说,“可现在后悔也晚了。”

“你早就知道我举报了你?”

“对。让你去当片警就是因为这个。”

“为什么你那时没有……”

师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连眼睛也都仍然盯在枪上,没有抬起来看他。

“怎么知道第二个凶手是我?”

“本事都是你教的。我们第二次去现场,你随口说了一句:‘罪犯就在现场。’当时我就猜出来了。但我不敢信。我一直等江山县的内部排查,希望凶手出在他们的人中间。”

“你小子不傻,早就怀疑我有麻烦。你只是不说。”

“师父,你高看我了。是你讲的,罪犯,不,事实上每一个人,他做过什么,身上都会留下标志,世界是透明的。”

“你在我身上也看出了犯罪的标志?”

“最初是你的目光。几年前我刚做你的徒弟,你的一双目光清澈、有力,看到它们我就如同看到正义本身和阳光。可是只过了两年,你的目光就变了。”

“怎么变了?”

“清澈的目光不见了。你的目光变得混浊、昏暗,一脸的阳光也没有了,变成了一脸晦气。”

“第一个凶手是被抓的张局,头次出现场你也认出他来了。他杀的是目前本地区两个试图死灰复燃的制贩毒集团中的一个的头头。那家伙当初在公安部督办、全省警力合办的打击下逃到了希腊,海边买别墅住了八年。可能是被骗了,人财两空,又想回来重操旧业。他要张局继续罩着他,张局可能是出于无奈,也可能是恨他回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干掉他。我没想到前一个回来的消息让后一个听到了,跟着回来,以为又可以接着干了。

“前年我母亲得了绝症,换肝脏要花一百六十万。我是人子,母亲虚岁二十三守寡,就我这一个儿子……算了,我很惭愧,但也骄傲,最后还是带出了你这么一个家伙。走吧,给我留点儿体面。”

“师父要是恨我,可以在我转身后开枪。”

“你小子,到底还是小看你师父。我干吗对你开枪,你又没做错事。啊,估计很快局里还会把你弄回来做缉毒警……有一件事我很欣慰,至少在我离开这个岗位时,我,还有张局,帮你把本地区最危险的两个制贩毒团伙的最大毒枭干掉了。”

叶新转身出门,走下第三级楼梯时,听到了枪声。

朱秀海,河南鹿邑人,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赤水河》《客家人》《乔家大院2》。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剧金鹰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2017年度中国好书”等奖项。

来源:《芙蓉》

作者:朱秀海

编辑:施文

点击查看全文

回首页
返 回
回顶部